第43章 真相
林行舟逃也似的跑了, 留下一個近乎倉皇的背影,零看着他“噫”了一聲:“他好像生氣了耶。”
“不生氣才不正常,”魏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第三十八次被罵。”
“老大,其實我覺得你也蠻可憐的,”零說,“人類有一句話叫‘不知者不罪’,畢竟你是無意之過,也怪不得你吧。”
魏執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算了吧, 那些都是借口,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怪就怪我當年是個腦殘, 不知道先打聽清楚了再去人間,捅出這麽大的婁子, 地府還不撤我鬼王之職,真是……”
“畢竟你厲害呀, ”零從桌上的果盤裏拿了一個桃子,放在手裏抛着玩,“可不是所有的鬼都能有這麽大的殺傷力,單憑陰氣就能讓方圓數裏生機斷絕、風水逆改,您還是蠍子拉屎——獨一份呢。”
魏執皺了一下眉:“你到底是想安慰我還是想嘲諷我?還有, 別随便往你的詞彙庫裏導奇奇怪怪的東西。”
零無所畏懼地聳了聳肩:“我還是覺得老大你顧慮太多了,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鬼也一樣。錯了就改,再不二犯,無可厚非,更何況你現在已經能自如地收斂陰氣了,四十年過去,您還要因為這個畏手畏腳、止步不前,我覺得您實在是有點……”
魏執眉頭擰得更緊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零清了清嗓子,“38號子機可能有毒,我竟然覺得它說得很有道理。”
魏執莫名其妙,索性不再理會這個胡言亂語的系統,慢慢把脊背後仰,窩進沙發裏,自言自語似的說:“為什麽只能改變別人的軌跡,而不能改變我自己的,如果能回到我進入人間之前……”
“不可能的,”零說,“如果你從這裏開始更改,等于一口氣修改了幾百人幾十年的命運,還有他們的子子孫孫,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這個計算量太大了,地府的服務器會崩潰的,萬一形成時空亂流,會比現在還要麻煩。”
魏執垂下眼:“我知道,你不用忙着打擊我,閉嘴吧。”
零把那個桃子放回果盤,從善如流地閉了嘴,這時候茶幾底下突然傳出一聲“喵”,黑貓慢吞吞地蹭到魏執腳邊,拿腦袋拱他的腿。
魏執盯着它看了三秒,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它抱到腿上,黑貓又“喵”一聲,順勢舔了舔他的手。
零唯恐天下不亂地說:“是我鬼王提不動刀了,還是黑貓你飄了?”
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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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接不上話,還是覺得這個系統應該回爐重造,三只“非人類”就以這個詭異的場面僵持許久,直到這家裏唯一的人類從陽臺回來。
林行舟眼睛還是紅的,手有些發抖,魏執“騰”地一下站起身,也忘了貓還在腿上趴着。黑貓瞬間從他身上跌落,凄慘地“喵”了一聲,十分委屈地蹭到林行舟腳下,想從他這裏尋求安慰。
然而這個鏟屎的只冷漠地看了它一眼,随後便無視了它,林行舟擡起頭看向魏執,緩慢且清晰地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魏執好像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麽要這麽問,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點頭,又聽他說:“這段時間承蒙你的照顧,我很感激,也很感謝,但一碼歸一碼,如果你剛才說的是在騙我,如果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會影響到其他人還故意留在那裏的話,我保證,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魏執心頭一跳:“我是真的不……”
“我願意相信你,”林行舟打斷了他,“你說鬼獵所有的成員都是受過你影響的人,而他們現在還選擇留在鬼獵,我想他們一定是原諒了你。畢竟說到底是你無心之過,你又有心彌補,雖然确實人命關天,可到底情有可原。那麽多人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說明不是他們愚昧,而是你值得被這麽對待。”
“我……”
林行舟垂下眼:“要說我心裏沒有任何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但逝者已矣,執着于過去并沒有什麽意義,活着的人還是要活着,既然我已經活回來了,不管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我都沒道理為了一些不可能再改變的事去耽誤可以改變的未來——你也一樣。”
“一根刺,終究只是一根刺,不可能變成一把殺人的刀。”
魏執張了張嘴,竟然接不上話。
林行舟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好像胸口的窒悶也被置換出去:“謝謝你坦誠地說出來,沒有選擇逃避,到底還有點鬼王的樣子。今天太晚了,你就住下吧,我去我父母房間,你睡我那屋。”
“不用麻煩了,”魏執忙說,“我睡沙發就好。”
“随便你,”林行舟也沒再跟他客套,“請自便。”
他說完就獨自回屋,剩下魏執和零面面相觑,後者一攤手:“看吧,我就說他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林的天平一直都很穩呢,是吧老大?”
魏執卻沒接她話茬,低聲說:“三十八個人,也不是全都原諒我了,還有一個……”
林行舟回到房間,也沒開大燈,只借着床頭燈在抽屜裏翻了翻,摳了兩顆止疼藥就着水咽了,随後視線不知落在什麽上面,突然停住不動了。
抽屜裏放着幾個已經畫滿的速寫本,他把本子挪開,底下并排放着兩個相框,分別嵌着一張照片,照片上都是四個人,父母抱着兩個孩子,只不過左邊那張明顯是一對雙胞胎,看上去大概才剛過滿月,而右邊那張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已經有幾歲大,女孩還在吮手指。
林行舟伸手輕輕擦了擦玻璃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眼睛裏是灰暗的,好像沒有光。随後他又将本子重新壓在照片上,慢慢合上了抽屜。
林家分明有五口人,卻永遠湊不齊一張全家福。
他摸上床躺着,可翻來覆去的,怎麽都睡不着。夏天這個點鐘天已經該亮了,但晴天被陰雨擠沒,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撥雲見日。
他在這裏輾轉反側,魏執在外面壓根兒就沒打算合眼,連貓都卧在他旁邊睡了,霸占了一大片大好的沙發。零已經變回刀柄在茶幾上放着,沒有不安分的系統作妖,也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牲等着他撸毛,只有牆上的挂鐘一下一下走的聲音,和窗外始終未停的雨。
魏執垂着眼,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裏幹什麽,隔空把大燈關了,一個人在黑暗裏等待天亮。
可惜沒等多久,卧室那邊突然傳來開門聲,一點光從門縫裏溜出來,随後被一個人的影子攪亂,那人拖着腳步走到近前,很不客氣地“趕鬼”:“去我那屋睡,我要看會兒電視。”
魏執擡頭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起身,只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不料壓到了黑貓的尾巴,後者無端遭這“飛來橫臀”,慘叫一聲炸了毛,整只喵蹿起三尺高,蹦到沙發扶手上去了。
林行舟見他不走,也懶得再費口舌,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随便切了個體育頻道,按下靜音阻斷了喋喋不休的解說。
魏執又往旁邊讓了一點,好像不敢大聲說話似的,輕輕地問:“睡不着嗎?”
林行舟不吭聲,揪了個抱枕抱着,随後把胳膊腿都跟抱枕貼在一起,把自己變成個完全不規則的球,縮在沙發裏不動了。
魏執盯着他的側臉看,感覺他的眼神似乎是散的,電視裏不斷閃動的影像好像只投在他眼睛表面上,并沒有真的往視網膜裏鑽。
魏執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開口:“行舟,有件事情……我覺得還是應該提前告訴你。”
林行舟“嗯”了一聲:“說。”
“你弟弟他……”
他才剛一提到“弟弟”二字,就感覺對方呼吸一停,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你弟弟他……其實也是鬼獵一員。”
林行舟聽到這話的時候,整個人的氣息都不對了,他眼睛裏那點光一點點聚集起來,随後慢慢地扭轉脖子,滿臉錯愕地看着他說:“你說什麽?”
“我說,你弟弟也是鬼獵一員——你弟弟,林停風。”
林行舟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久到好像根本不存在這麽一個人,他一時間連怎麽呼吸都忘了,眼神發直地盯着對方,聲音竟然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你有……他的消息?”
“對不起,”魏執說,“我本來跟他商量好,等你一年的新手期過去再告訴你的,因為新手期結束是你可以自行決定去留的時候,如果提前告訴你,總有強行留住你的嫌疑,所以……”
“他在哪兒?”林行舟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後面的話,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在哪兒?告訴我他在哪兒!”
“你冷靜點!”魏執陡然提高音量蓋過了他的聲音,“他不想來打擾你,我提前告訴你已經違背了約定,你不要讓我難做!”
林行舟咬着牙,渾身都開始抖,魏執只好又把聲音放軟了一些:“我們之前說好,如果你留下來就會安排你們見面,不是他不想認你這個哥哥,只是你們分開得太久了,需要……”
“什麽時候的事,”林行舟喘了口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他什麽時候加入的鬼獵?”
魏執嘆了口氣:“他編號022。”
“022……十六年前……”林行舟忽然低下頭,把十指插進發間用力揪自己的頭發,眼神又開始渙散,“那個時候我們得到了他的消息,确切的消息,于是全家趕過去找他,可是……”
可是沒有找到,父母并不死心,索性帶着兩個孩子在那座城市定居下來,一邊尋找一邊繼續生活。林行舟在那裏念完了自己的九年義務教育,又跟受刺激不肯回家上學的陸中二病當了三年高中舍友,依然沒能找到弟弟的蹤跡,只能高考考回景泉,妹妹也正好中考結束,全家人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我知道你們在找他,”魏執輕輕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但是你們晚了一步,你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因為意外去世了,”魏執說,“那個時候他還太小了,我将他救回來,等他長大一些才引導他成為鬼獵。我當時不知道該怎樣跟你們解釋,所以幹脆什麽都沒有說,也沒告訴你們他其實已經死了,畢竟……有一個念想,還是要比知道真相好得多。”
林行舟沒說話,整個人仿佛化成了一具雕像,魏執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只好說:“我本來不該這麽早告訴你的,現在你知道了,也別急着去找林停風,我只是怕你突然知道父母早亡的真相心裏承受不住,所以把你弟弟的消息透露給你,你……”
“什麽?”林行舟倏地擡頭,勉強把自己從一堆龐雜的信息中拔出,暫且放下了“家人”這個話題,表情非常奇怪地看向魏執,“所以,你在我心上插一刀,然後又強行給我喂了顆糖,是這意思嗎?”
魏執愣了一下:“不……不是……”
“不是?”林行舟突然冷笑,“有個詞叫‘對症下藥’,懂嗎?你知道我什麽病你就亂治,你知道我難受在哪裏,氣在哪裏?”
魏執莫名其妙:“你不是氣我影響了你們一家的氣運,搞得你們家破人亡,還沒有告訴你?”
“我氣你個頭!”林行舟簡直要活生生氣樂了,拼命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是,确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但還有一半你就一點都沒有猜到?合着這麽長時間,你對我這麽照顧,就單純是覺得以前幹了壞事,覺得對不起我們林家,所以想補償我是吧?”
魏執愣了一下:“不……然呢?”
林行舟差點被他氣吐了血,根本沒料到他還真敢承認,只感覺自己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咬牙切齒地說:“好,你贏了,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麻煩鬼王大人您,下回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就不要做出那麽多讓人誤解的行為,還有,不要讓你的破系統來撺掇我!搞得我還以為……”
“系統?零又幹什麽事了?”
林行舟險些一口氣沒上來原地撅過去,他終于是放棄了跟對方交談,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就要轉身離開。
“你等等,”魏執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想表達什麽?我做了什麽讓你誤解的事?”
林行舟這回徹底炸了膛,回轉身來一把甩脫對方的手,同時抓起抱枕:“我想說的是,老子他媽剛對你有了一點感情,你就給我來這一出,你到底想讓我怎麽辦啊!”
他說着拿抱枕用力往對方臉上砸:“做了什麽事你還要問我?誰他媽沒事幹幫人治口腔潰瘍?又背我去醫院,還每天提醒我早點睡覺,你去打聽打聽,你讓你的系統去好好查一查,什麽關系才能做到這一步?你對你所有的員工都這樣是嗎?你當什麽鬼王,你是個中央空調精吧!”
魏執忍不住拿胳膊去擋,林行舟見抱枕砸不動他,索性直接把貓扔到對方臉上去了,他罵完轉身就走,可光線太暗沒看清腳下,一不留神就被茶幾腿絆了一下,身體平衡頓失,一下子往前撲倒。
“林行舟!”魏執一把将他撈住,也顧不得自己被炸毛的貓撓花了臉,趕緊把人扶回沙發上坐好,“沒事吧?”
林行舟按住額頭,只感覺自己太陽穴突突地跳,一陣陣目眩耳鳴,所有的力氣都洩洪似的洩走了,他幾乎是疲憊不堪地喘了口氣:“滾,我林家不歡迎姓魏的,不管你是人是鬼,給我從哪來回哪去。你愛對誰好對誰好,你找只母雞關照它下蛋疼不疼,找條金魚關照它游泳累不累都沒人攔着,別拿我開刀,我謝謝你八輩祖宗。”
魏執充耳不聞,只扶着他的肩膀,語速飛快地說:“對不起,我剛才沒聯想到你是那個意思,我沒有對所有人都像對你一樣,如果你硬要問我做那些事居心何在,我……我不是有意讓你誤會的,不,我……可能确實也……對你有額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