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年五月,市三中給高三學生集體舉辦成人禮。
邱臨是學生代表,站在國旗下演講時瞥見看臺上的校領導交頭接耳,還有幾個老師站了起來。
他講完,在掌聲裏回歸隊列。
封凱就是那時出現的,沒穿警服,步履穩健:“是邱臨嗎?”
邱臨仰起了頭。
回憶的閘門一旦開啓就難以關上。意識彌留之際,邱臨忽然後悔剛剛沒有擡頭看一看封凱,或許對方還能從他的眼底尋到當時遺留的純真。
酒鬼打的一拳讓他昏迷了一小會兒。
“從腦部CT來看,沒問題。”醫生幫他包紮,“是三中的學生吧?以後走夜路最好結伴,一個人太危險了。”
邱臨還有些恍惚。
“還好遇見了警察……”醫生略有些後怕,“等會你可得好好謝謝他。”
警察……
邱臨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一邊往外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封凱,封凱!”
病房外空無一人,只剩電梯猩紅色的指示燈從十九樓慢慢跳到了負一層。門口的花壇裏有一丁點煙灰,他癡癡地伸手摸,還帶着餘溫。
“小邱?”
電梯又回來了,走出來是他母親的主治醫生。
“你怎麽受傷了?”對方大驚失色,繼而遞來一張病例,“你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人也有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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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邱臨包紮的醫生從病房裏探出頭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情況。
“這麽危險?”他母親的主治醫生輕聲感慨,“邱臨,以後上學讓你父親接送吧,最近治安不太好。”
邱臨微笑着應允,轉身以後神情就陰暗下來。
他的父親每天淩晨三點回家,哪裏有空管他的死活?
漆黑的夜色沒有一顆星,這座城市正在陷入沉睡。邱臨趴在醫院的窗邊發呆,看着玻璃裏的倒影,看狼狽的自己。
封凱想要躲着他,那就一定不會給他重逢的機會。沒有人比邱臨更清楚男人的能耐了,可他不明白,既然當初有不告而別的勇氣,為何還要回來,為何還要待在他身邊無時不刻地宣揚自己的存在感。
難道就是仗着他的喜歡,肆意揮霍這段感情嗎?
邱臨低下頭,聽着電梯停停走走的電流聲。
他的母親也住在這家醫院,他能從窗戶看見住院區溫暖的燈火,比學校的溫暖太多了,可邱臨并不想去見自己癱瘓在床,靠呼吸機存活的母親。
遠處的車龍緩慢移動,封凱肯定也在裏面,邱臨羨慕起夜空中翺翔的鳥,自由自在,想飛去哪裏就能去哪裏,不像他,無家可歸。
那就最後一次吧,邱臨放縱自己最後任性一回——最後一次試着挽回封凱。
第二天邱臨又去了酒吧,徐佳有氣無力地在電話裏勸他:“我和班主任說你去照顧阿姨了,你還是快些回來上課吧。”
邱臨推開酒吧的門,笑容燦爛:“我就是去醫院了啊。”他摸了摸頭上的繃帶。
徐佳以為他在開玩笑,趁着上課鈴聲響起挂斷了電話。
酒吧煥然一新,空氣不再渾濁,每張桌子的桌角都被包了起來,連吧臺後的服務生都換了人。邱臨愣愣地站在門前,退出去看了一眼招牌,确定沒錯以後再一次走進去。
吧臺的服務生給了他一杯牛奶。
“為什麽?”邱臨睜大了眼睛。
“有人特殊關照過了。”服務生微笑着拿出一個玻璃杯,倒了些果汁,“你來只能喝這兩樣。”
“我成年了。”
“那就果汁。”服務生油鹽不進,将玻璃杯推給邱臨。
怒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燒,但是很快又演變為濃稠的水汽,他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不那麽怪異:“是不是……是不是封凱?”
服務生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那桌子為什麽?”他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袖,垂死掙紮,“誰包的?”
門口又進來幾個人,服務生拂開邱臨的手走了過去。
酒吧的音樂輕緩柔和,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下一首曲子竟然是探戈舞曲。
《 Por Una Cabeza 》。
音樂響起的瞬間,邱臨沖進了盥洗室,跌跌撞撞地倒在鏡子前,冰涼的流水從他指縫間溜走,從前奏到高潮,他知道是那個人在和自己道別。
封凱走了。沒有再見的告別是真正的離開。
他掀起自己的衣擺,看見了腰間暗紅色的擦痕,是昨天在這裏跳舞時撞傷的。
明明開頭是無比歡快的節奏,可高潮時期琴鍵落下的每一個音都是從深淵傳來的絕望吶喊,在悲痛到達頂峰時戛然而止。
“為什麽……”邱臨打開了水龍頭,讓自己的嗚咽隐沒在流水裏,“最後的機會都……都不給我?”
“要告別也是我用小提琴拉給你聽。”他緩慢地彎下腰,眼淚從指縫間争先恐後地湧出來。
封凱短暫地出現,又迅速消失在了邱臨的生命裏,毫不拖泥帶水,就像當初離開那樣,只給他發了一條“我走了”的短信,之後便切斷了所有的聯系方式。
之後時間變得很快,從九月一下子晃到了十二月。
三模成績下來,邱臨的成績有些下滑,但是并不嚴重,班主任找他談過幾次話,邱臨的表現完美得讓人挑不出來刺,老師也只得把狀态不佳歸結為他母親的病。徐佳卻說他活得不太真實。
“不真實?”邱臨把書包甩在肩上,“徐佳,你說得我跟假人似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徐佳幫他把山地車從車庫裏推出來,“我就是覺得你現在的狀态不太好……”
徐佳說完不太好意思,騎上車先走了。
而邱臨一個人慢吞吞地沿着學門口的街道走,市三中的校區很大,幾乎占據了整條街,郁郁蔥蔥的竹林在圍欄後搖曳,他踩着每一道飄搖的樹影來到十字路口,恍惚間看見了封凱的車,虛假的殼瞬間分崩離析。
他扔了車,不管不顧地沖過去,刺耳的鳴笛聲此起彼伏,還有生氣的謾罵。
——怎麽能甘心呢?
——怎麽能再見呢?
——封凱,封凱……
邱臨沖進咖啡店,暧昧的燭火在每一張桌子上閃爍,封凱就在窗邊坐着,背影挺闊,脊背與椅子保持着他記憶中的距離。
封凱好像瘦了,雙肩的繃緊的弧度有些微妙,在緊張。邱臨仿佛變成了一團燃燒的火焰,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心房。
“封隊。”一陣香風拂面。
穿着淡藍色大衣的女人與他擦肩而過。
寒風過境,邱臨的火焰熄滅了,只餘帶着殘溫的灰燼。封凱是來約會的。
他轉身茫然地往外走,咖啡店裏的燈光卻忽然明豔了一點,角落裏的舞臺上多了一把小提琴。紅木的琴身閃着柔和的光芒,仿佛是一個邀請。于是邱臨改變了心意,他收回邁出門的腳,從演奏者手裏搶過小提琴。
“我是來和一個人告別的。”邱臨将琴架在肩頭,寒意刺骨,他臉上的笑意卻很溫暖。
前奏的幾個音符并不準。
“既然你不想說再見……”邱臨重頭再來,“那就由我來說。”
暗處傳來的鋼琴的合奏。
邱臨熱熱烈烈的目光終于與封凱彙聚在了一起,他耳畔彌漫起呼嘯的風雪,很快又轉變成滂湃的海浪,最後是萬物燃燒殆盡前最後的嘶吼。
他把對封凱的愛燃盡了。
這首曲子很短,只有兩分鐘多一點,邱臨也沒有故意重複某一段節奏,拉完,潇灑地放下小提琴,從封凱的桌邊目不斜視地走過。
“封凱。”他勾起唇角,“再見。”
邱臨說到做到,這聲再見一定要由他來說。
夜晚的街道冷清又蕭條,邱臨穿過馬路扶起自己的自行車,擡頭時看見了咖啡廳門口多出的人影和那一點微弱的火苗。
他在心底哀嚎,抓着車把的手猛地攥緊——封凱,如果你還愛我,就千萬別挽留。
可封凱把煙扔了,擡腿往路這一側走。
路燈把男人的臉一點一點照亮,邱臨移不開視線,臉頰被寒風吹得麻木,他控制不了神情,似哭似笑地等着對方的靠近。
每次和封凱見面,都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刻。
該說些什麽?邱臨陡然緊張起來,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甚至還在打顫,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當初分手的理由,也不是耀武揚威地成為那個甩掉封凱的人,他的自尊,他的驕傲和他賴以生存的面具在這個男人面前分崩離析。
封凱只要站在那裏,他就是他,毫無保留的一個他。
風忽然靜止了,女人從店裏追出來,拉住了封凱的手臂。邱臨眼睜睜地看着男人重新退回暗處,而他的僞裝重新回到身體裏,寒風重又呼嘯,指示燈光一刻不歇地閃爍。
可以了。邱臨在心裏提醒自己,到這一步已經可以了。
但是那個女人單獨走出來,在路燈下看了看,邱臨回頭瞄了一眼,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不過他不能在意,也不敢在意。
自從遇見酒鬼以後,邱臨就不住校了,他把山地車扔在車庫門口,沒看見他爸的車,而他母親的車上落了厚厚一層灰。
一個人存在的痕跡輕而易舉地被灰燼掩蓋了。
家裏沒有人,邱臨習以為常,他把鑰匙扔在鞋櫃上,沖進廚房找吃的,無意間看見餐桌上攤開的資料。
他的父親開了一家私人診所,事業有成。
病例上的照片格外眼熟,邱臨“啪”地打開一罐可樂,冰冷的液體濺得到處都是,但他毫無察覺,因為和封凱約會的女人就是她。
“輕度抑郁……”邱臨站在桌前蹙眉讀着病例,“自主創業,主營室內設計……”
又是一個和她母親一樣小有名氣的設計師。
他把病例扔回桌上,不想看見那個女人,但是鬼使神差的,邱臨又繞回去把病例折好塞進口袋。門鎖咔擦轉動了一下。他愣了愣,擡頭看着牆上的挂鐘,才十點,他父親一般不會這麽早回家。
玄關的燈光亮了起來,他爸從暖光裏從走出,見到他也愣了愣。
父子倆像陌生人一樣,互相寒暄。
“我還有點事。”他爸拿起桌上的病例,“忘記帶東西了。”
邱臨不置可否,喝了一口可樂。
“最近……缺不缺錢?”離開前,他爸猶豫着轉頭,生澀地表達父愛,“我往卡裏再打點?”
邱臨臉上的笑容很淺:“謝謝爸。”然而這絲笑容在門鎖落下的瞬間扭曲,褲子口袋裏的病例被他捏得皺皺巴巴。
他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
邱臨的父母都是事業有成的典型,當年他母親因為設計作品獲獎出名,用獎金幫他父親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後來兩人的事業蒸蒸日上,再也無暇顧及兒子,家庭的溫暖被銀行卡裏的現金取代,直到他母親病倒在崗位上,突發腦淤血,全身癱瘓,父子倆時才有機會坐在一起,然而早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邱臨在近乎病态的家庭環境裏長大,唯一遇見的溫暖就是封凱,又或者說他願意為之燃燒的只有封凱。
他母親暈倒的時候,封凱剛好路過,迅速将人送進醫院,據醫生描述,如果不是就醫及時,邱臨的母親很可能救不回來。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親近封凱。封凱是個很奇怪的人,話不多,經常邱臨說十句他不會回應一句,但每次邱臨打電話,他手頭沒有工作時都會迅速接起,就像是成天什麽都不幹,專門等他一樣。
邱臨在某個繁星璀璨的夜晚表白,說完也不害怕,因為他知道封凱就算不接受,也會一直在他身邊。
這種信心源于封凱看他的眼神,一開始邱臨以為那是燃燒殆盡的火焰,被吞噬以後才明白,那是壓抑到極致的感情,他剛觸及就被燙得體無完膚,像熱滾滾的水蒸氣,刺痛與酸楚緊随而來。
那時的邱臨對封凱堅信不疑。
時針走向十一點,他推開卧室的門,電腦屏幕閃着藍色的光,徐佳三分鐘前發來了消息。
——還記得你在酒吧外面遇見的警察嗎?他今天找到我,問了好多關于你爸的消息。
邱臨把可樂放在桌邊,蹙眉回複:“哪方面的消息?”
聊天框沉寂了短短幾秒,徐佳的回複就出現了。
——接不接送你上學,工作忙不忙,患者的類型什麽的……我回答了前兩個,後面那個真的不清楚,估計他這兩天會去找你。
邱臨靠在椅背裏揉了揉眉心,重新回到客廳,繼而想起病例被他父親拿走了,好在他口袋裏還有一張。
他父親的患者很多都是四五十歲的婦女,大部分是他母親的同事,經常為了設計稿操勞過度,心裏壓力也比尋常人大些,這些人因為他母親的緣故,選擇來他父親的私人診所接受心理治療,有些情況嚴重的甚至會服藥。
邱臨的手機忽然響了。
“徐佳?”他接了,“有什麽事兒嗎?”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徐佳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像是在拼命翻找什麽東西,“阿姨剛生病的時候,也有一個警察來問我你父親的情況,還給我留了電話……啊找到了。”
邱臨的血液凍住了,手裏的易拉罐跌落在地上,褐色的液體争先恐後地湧出來,像幹涸的血跡。
那是封凱以前的號碼。
封凱接近他,一開始就是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