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像
進入岔道,他們又走了快一個時辰,終于來到了當年的戰場,那處亂葬崗。亂葬崗裏蹲守着幾個董家的下仆,他們遵照董秀英的吩咐在這裏守着,只是可惜,蹲守幾天也還是沒什麽發現。
方北冥來之前聽董秀英說了,便告訴她,普通人是看不見鬼魂的,之前那幾個遇到濃霧與白馬的,要麽病着要麽本身就是體弱陽氣不盛之人,這種人比較容易撞鬼。而董秀英戰場殺伐多年,周身缭繞着濃重的煞氣,将軍府裏的下仆,多少也沾了點她身上的煞氣,即便是能見鬼,但弱小一些的鬼魂,也根本不敢往他們身邊湊。
一下馬車,顧九就被一陣陰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忙快走兩步追上邵逸,厚着臉皮跟在他身邊。
古時候國與國之間發生了戰争,為了防止發生瘟疫,戰争結束後都會打掃戰場,基本是勝方清理,自己國家已亡士兵的屍體會帶回去,敵對國家的屍體,一般是就地焚燒掩埋。亂葬崗這裏最後一場戰争過後,夏國也是這樣清掃戰場的,結果就是幾十年後時光變遷,随着亂葬崗的地形緩慢發生的變化,原本被埋在底下的累累白骨也重新見了天日,被野狗叼得到處都是。
亂葬崗在顧九眼裏就是個大型的垃圾場,爛衣服、破席子,走幾步咔噠一聲,是不小心踩斷的人骨,草叢時而簌簌抖動幾下,那是受驚穿梭在裏面的老鼠、野物,顧九甚至還在旁邊發現了幾具腐爛的屍體。幸而如今入了冬,不然這處的味道簡直沒法想象。
顧九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邵逸後頭,他環顧四周,幹淨得很,半只殘魂都沒有。這看似正常,卻最不正常,這裏既是亂葬崗,無主孤魂應該有不少才是。
方北冥拿着羅盤在周圍查看許久,沒發現其他異常。他收起羅盤,道:“看來還是只有等兩天後的酉時再來這裏看看。”
據方北冥的推算,兩天後的酉時,是下一個“七”的到來。要确定推算對不對,兩天後再來就行。
三人回到将軍府,給董秀英回報了一下,之後兩天,他們便要繼續住在将軍府。
晚上吃過飯,顧九學習結束,回房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後,再次敲響了邵逸的門,“師兄。”
邵逸剛洗過澡,臉蛋紅撲撲地過來開門,少了幾分冷峻,讓顧九沒那麽害怕了。
邵逸看着顧九懷裏抱着的枕頭,“你又要幹嘛?”
顧九捏捏軟乎的枕頭,低着頭一點一點往邵逸身邊蹭,“師兄,我冷得睡不着……”
“你是賴上我了吧。”邵逸面色不善。
顧九沒吭聲,他也不想的,實在他體質特殊,七月盛夏他都會冷得睡不着,更別說現在天氣本身就挺冷的了。他失落地垂着頭,手裏無意識地捏着枕頭,執拗地站在門口。
這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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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顧九腳邊的小弟見邵逸又吼顧九,護崽心切,生氣地一直沖邵逸喵喵叫。
顧九在心裏數數,數到九的時候,上方終于傳來邵逸不耐煩地妥協聲:“進吧進吧,別跟木頭似地杵在這了,讓你跟我睡,就當是償還我吃你的那些肉。”
“謝謝師兄。”顧九腼腆道謝,心裏卻想只要能讓他睡個好覺,管他是償還什麽呢。
小弟再次跳到了床尾,和邵逸來了一番“你下去”“我就不”的拉扯。
顧九多了個學劍強身的課程,早上邵逸起的時候就把他叫醒,提溜着出了屋,甩了把木劍給他,從最基礎地開始教。顧九跟着像模像樣地學了半個時辰,差點累成狗,手臂酸得都要擡不起來,吃早飯的時候手都在抖。
見此,方北冥笑道:“等會兒出去買東西,小九還出去嗎?”
顧九是很想跟着去啦,不過邵逸卻一個刀眼斜過來,“他還有一百遍的幾個錯字要抄。”
顧九頓時無精打采,夏國的特別是玄門裏的好多字,結構太複雜了,有些字頭天學了第二天顧九就不記得怎麽寫了。邵逸這個老師嚴厲得很,你不是記不住麽,寫個一百遍總能記住了,最可怕的是,他還要檢查作業。
于是吃過飯,方北冥和邵逸帶着董秀英給的錢袋子出了門,顧九在小弟的陪伴下,可憐兮兮地在房間裏抄大字。
幾百遍的大字抄寫完,顧九将作業好好地放着等邵逸回來檢查。外面傳來小弟憤怒地叫聲,顧九一看,小弟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他趕緊走出去。
四處找了一圈,沒看到小弟的身影,出了院落,循着聲音,顧九才看到站在一個屋頂上的小弟,正沖對面一只白貓叫。
這是在争地盤呢。
顧九繞了幾條小道才走到小弟站着的那棟屋子,他壓着聲音道:“小弟,下來。”那白貓看着幹淨,可能是将軍府裏養的,小弟是黑貓,很多人對此都比較忌諱,所以顧九看它這樣就很擔心惹得府裏哪位不喜。
小弟搖了搖它的斷尾巴,回頭看了顧九一眼,不太情願地沿着旁邊的牆跳下來。
顧九輕輕敲了敲它額頭:“這是在別人家,不能亂跑知道嗎?”
小弟在他懷裏溫順地咪嗚了一聲。
顧九摟着小弟往回走,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恰與從別處過來的董秀英遇上,她膝蓋上還放着個籃子。
顧九急忙站在原地行禮,“将軍安好。”
董秀英點頭笑道:“小道長沒跟着師父、師兄出去嗎?”
顧九不好意思道:“昨日課程寫錯字了,今日留下抄寫。”
董秀英:“寫完了嗎?”
顧九:“寫完了。”
董秀英道:“那你要去看白雪嗎?”
“白雪?”顧九先愣了愣,然後反應過來,應該是白雪的墳墓,他沒拒絕,點頭:“當然。”
白雪埋在董秀英現在居住的院落。
董秀英将籃子放在墓前,裏面裝着白雪曾經最愛吃的馬草,她說:“當初它到我身邊時,還是一匹出生沒多久的小馬駒,我也還只是個六歲孩童。一眨眼,白雪離開我已經五十年,我亦老矣。”
顧九不知道說些什麽,他也明白,董秀英只是需要一個安靜的聽衆。顯然,董秀英也不覺得讓一個才八歲的孩童當聽衆是件尴尬的事情。
董家世代為軍,董家兒郎從會走路起,就要學着耍刀槍棍棒,為的是練就一副好體魄,守衛邊疆。董秀英有三個哥哥,她為女兒身,那時的她不明白哥哥們自小與家人聚少離多的心酸,只是很崇拜他們騎着馬耍刀槍的英姿,從小便嚷着将來要跟哥哥們一樣,威風凜凜地騎馬上戰場。
董秀英六歲生辰那天,父親和三個哥哥從軍營裏趕回來為她慶生,并各自送了禮物。三哥送了一副馬鞍,二哥送了一條馬鞭,大哥送了一柄長槍,父親送的一匹小馬駒,便是白雪。那時候白雪在董秀英眼裏,只是一匹長得很漂亮,讓她很喜歡的的白馬。
世事難料,在她八歲那年,夏國內亂,雪上加霜,邊境遭領國侵犯,一時間夏國岌岌可危。她的父親被敵軍重傷身亡,哥哥們代替父親的位置,上陣迎敵。
也是那時候起,董秀英不再崇拜哥哥們的馬上英姿,他們每一次策馬離去的背影,都是籠罩着死亡的陰影,充滿了凄苦別離。
之後,白雪是她對父親以及哥哥們擔憂與思念的傾聽者。
到董秀英十四歲那年,她的三個哥哥已相繼死在戰場上,母親受不住打擊,早已離世,只剩她一個孤女。終于,脫離當年天真的董秀英,穿上铠甲,拿起長槍,帶着白雪,背負着滿身的血海深仇,上了戰場。
她上了戰場,與白雪并肩作戰,記不清有多少次,是白雪帶她突破重圍,每次活着從戰場上下來,她身上到處都是傷,白雪亦是滿身血跡。
這時候,白雪已是她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她們相依為命。
董秀英從回憶裏回神,看着身邊才一點點高的顧九:“小道長,你是不是很奇怪,老身之前為什麽要一直盯着你看?”
顧九确實在疑惑,董秀英看着他的眼神,像在回憶什麽。未等顧九回答,董秀英便讓人拿來了一幅畫,在顧九面前展開。
畫中有一池荷塘,荷塘旁有柳樹,樹旁坐着一名小道童,手裏握着馬草,身前一匹白色小馬駒正要低頭吃草。
顧九看着畫中的小道童:“這是?”
董秀英笑道:“這是小時候男裝的我,是不是與你很像?”
顧九點頭,真的很像,這幅畫董秀英應該經常打開看,她對自己當年道童的打扮并不陌生,只是那終究是在畫裏,所以看着他的時候,才會忽生感觸吧。
董秀英卷起畫卷,遞到顧九手裏,“你師父說,要我拿一件帶我氣息又含有對白雪執念的東西給他,如今我身邊剩下的,也只這一副畫了,請小道長,幫我轉交給你師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