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色的蜻蜓

瑪蒂達問:“人生好辛苦,還是長大就好了?”

裏昂答:“一直如此。”

倒挂在回憶的懸崖,

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長大過。

陽光很好,方雅在茅草頂、泥磚牆搭的廚房裏填字。

爸爸走過來:“這個讀什麽?”

“一。”

“不錯。這個給你。”爸爸丢給方雅一串看起來很奇怪的,黃黃的,散發着香味的東西,方雅從來沒見過的。

方雅咽了一下口水,“這是什麽呀?”

“香蕉。念香蕉。”

“哦,香蕉。”方雅很高興,這是她第一次吃香蕉。她分給媽媽一根,爸爸一根,爺爺奶奶各一根,她自己兩根。

爸爸不常回來。爸爸常穿一件白襯衣,方雅覺得他比村裏其他小孩子的爸爸,都要愛幹淨,還有好看。

她珍惜地把香蕉吃了,連皮上的肉渣也舔得幹幹淨淨。

爸爸要接方雅和媽媽去縣城裏住。

方雅幾乎要忘了就在兩個月前的一個早上,她從床上醒來,揉眼看到媽媽在鏡子前面梳頭發,與爸爸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執着什麽。

然後,廚房裏的火鉗突然飛了過來。方雅捂住了嘴巴,媽媽慘叫一聲癱倒在地,額頭破了一個口子,鮮血劃拉蓋住了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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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雅覺得自己猜不透爸爸,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就生了氣,卻又很想問他:“你為什麽要打我媽媽?”

可她不敢,她還不到五歲。

媽媽和爸爸和好如初,他們搬到了城裏。

借住的地方屋主人張阿姨很好,看着她總是笑呵呵的。

在他們這個臨時的家的隔壁,還住了幾個大學生,他們有人戴着眼鏡,有人彈吉他,有人還念着叫詩的東西,總笑笑鬧鬧,又很有禮貌。

他們的屋前還有一大片沼澤地,生出的長管子水草可以吹出聲音。傍晚的時候,水草上總停着紅色的蜻蜓。

爸爸捉那些蜻蜓給方雅,對她說:“一個人不許靠近這裏。小心掉到水裏,淹死。”

方雅握着蜻蜓薄如蟬翼的紅色翅膀,拼命點頭,再看向那水面,便覺得惶恐起來。她的膽子一貫很小。

再後來,方雅上學了。

是城裏的幼兒園。

一切都很新鮮。

以前在農村,方雅也差點就上了幼兒園。

報名那天,老師讓方雅站在裝稻子的籮筐裏稱體重。說她太瘦了,體重太輕,人太矮,要多吃一點,明年再來。

方雅覺得很羞恥,沒想過是年齡不達标。

老師把方雅分到中班B班。

滿屋子的小朋友方雅都不認識,方雅很羨慕他們互相認識,可以笑着随便地說話。

一天中午,老師通知家長來學校,孩子們要打疫苗針。

先從大班打起。只聽到一片的尖叫和哭聲,把方雅吓得縮在課桌後面,不停拿眼晴去看周圍的小朋友。

大家都如臨大敵,往媽媽或者老師的懷抱裏鑽。

方雅看了一眼媽媽。

媽媽正和別人說話。

“宋文俊,你怎麽回事?別再蹬了啊!”突然動靜鬧得很大,方雅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好奇地扒着門往外看。

走廊上幾個老師按住了一個男孩子,似乎是中班A班的。“我不打!我不打!我不打!”那個男孩子拼了老命的掙紮。

老師們剝褲子的剝褲子,按腿腳的按腿腳,忙得滿頭大汗。

“我不打!”

“宋文俊,你給我老實一點!”一個穿警服的年輕男人在旁邊吼着,似乎是那個男孩子的爸爸。

爸爸給了宋文俊的屁股一個大巴掌,方雅覺得一定很疼。

“我不打!”挨了打的宋文俊仍然滑溜像一條魚,幾個人都按他不住。

看起來很可怕的醫生已經在敲碎玻璃小瓶,往針筒裏抽藥水。

方雅不知不覺握起拳頭,自己額頭也起了細汗。

醫生轉到宋文俊屁股後面,就要紮下了。大人們都松了一口氣,宋文俊一個回頭,方雅眼前一花,還不知道怎麽回事,針筒就已落到宋文俊手裏,被他胡亂扔到了老師身上。

方雅倒抽了一口冷氣。

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便是方雅與宋文俊的第一次見面。宋文俊大概早已經忘了,而方雅,即便很多年以後,卻一直都記得。

她記得這一刻心情的澎湃,幾乎崇拜偶像般的欽佩。

從小她就不懂得反抗,因為總有一種預感:如果反抗,并不會得到更多,反而會失去已經得到的。

慢慢的,方雅五歲半了。

開始感知到一種叫做“家庭幸福”的情感。

她的爸爸在城裏開了一間金鋼石收購店。

她的媽媽雖然沒有文化,從旁人嘴裏,卻聽到他們說她長得年輕漂亮。媽媽就在爸爸的店裏,為爸爸每天都會上門的朋友做飯。

她有一種自豪感。以致許多年以後,回憶起這段時光,她都覺得她的父母曾經是這麽的般配。

他們全家一起走在雨裏。

雨很小,不過還是打濕了方雅的鞋面。她一手牽着爸爸,一手牽着媽媽,走在兩人中央,穿着她的第一雙紅色小皮鞋。

她歡快地踩着水窪,看水點落在柏油馬路上。她的爸爸穿一套西裝,媽媽穿一條粉色毛織長裙。全家人,只有爸爸撐着一把花傘。

“爸爸,你打歪了。”

“爸爸沒打歪。雨傘要對着前面,因為雨是這麽飄過來的。”爸爸轉動傘解釋。

她仔細瞧了瞧,抿嘴笑了,爸爸說得沒錯,雨是從前面飛飄過來的,而不是直直地落下。

爸爸帶她去新華書店,逗弄地問她:“只能挑一套,《孫悟空大鬧天宮》連環話還是《安徒生童話》?只能挑一套。”

她興奮得發抖,又左右為難,最後拿起《孫悟空大鬧天宮》。

世界的門向她緩緩打開。

那是秋天了。雨水帶一點涼意,路面沒那麽幹淨,總有幾片落葉。可記憶裏的她,似乎一直在那條馬路上走着,它既寬大又敞亮,好像永遠閃着亮光。她身邊有爸爸,她身邊有媽媽。

春天的時候,他們又搬家了。

媽媽說,爸爸掙了更多的錢,也許明年他們就可以在城裏買上自己的房子了。現在,他們住在爸爸的一個朋友家裏。

房間很多,房子很大。房東叔叔和他老婆住在一樓,他們家住在二樓的一個套間,木門,插銷鎖。

方雅踮腳玩着那根插銷。

她對一切都那麽好奇。

房東姓徐,爸爸讓她叫他徐叔叔。

徐叔叔喜歡做豬油醬油拌飯,有時也叫她吃。雨天的時候,她捧着徐叔叔家的長方形鐵飯盒,坐在徐叔叔家一樓的廚房,望着外面。

圓型的建築中心有水泥橋通往外面。

橋下是成片的野草,還有小樹。那些草裏長着野蒿,方雅知道可以喂豬。

又有一天放假,黃昏,方雅點一根蠟燭爬上了樓頂。樓梯往上旋轉,燭影印在白牆上,她覺得既恐怖又興奮。

不知道能在那兒發現什麽。

可通往天臺的大鐵門鎖住了。

方雅犯了愁,把幼兒園裏得的小紅花貼在白牆上面,又從門縫裏看了看外面。什麽也沒有,只有滿天的彩霞。

街道的對面有人在吹薩克斯風。

這是1989年的桐城,夏天就要來了。

“你叫什麽?”

“宋文俊。”小男孩狀似安靜地坐在桌邊,烏沉沉的眼晴東轉西轉。他穿粉白色背帶褲,方雅從沒見過的檸檬黃T恤,腳上的涼鞋也很好看。

徐春華對那個警察說:“這就是你姐的孩子?那個大領導的兒子?”

方雅這才知道警察叔叔不是宋文俊的爸爸,而是小舅。

“說什麽呢!悠着點啊。”警察叔叔痞痞地坐下來,手放到宋文俊肩膀上,挑了挑眉,“他爸就是那個宋和平,市委班子的骨幹。”

宋文俊肩膀一耷拉,讓他舅搭了個空。

“嗨,你這壞毛頭!”警察叔叔握拳擺出要揍人的架勢。

宋文俊涼涼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出了廚房。

“別跑遠了,可以去樓上玩。上面很大的,別掉下來。”徐春華拎着熱水瓶笑眯眯地說,又朝一直不吭聲、把自己的存在感縮到最小的方雅使了個眼神,“去啊,去和他玩。”

警察叔叔給方雅兩瓶涼涼的豆奶,兇兇地昂起下巴冷看着她:“拿過去,一人一瓶。”

她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氣接過兩瓶豆奶,拔腿便去追宋文俊,警察叔叔卻在後身笑了,“喂,跑慢點,小妹妹!”

宋文俊不愛說話,臉上總有一種叫高傲的東西。

雖然他并沒有真的怎麽看不起人,但他的穿着、出身、表情,總是會讓許多同齡孩子覺得他很高傲,很不合群。

男生們巴結他,女生們喜歡他。這是從他才上幼兒園,便已經感覺到的事。他沒有注意過方雅,雖然他們在同一所幼兒園讀書。

今天,他正式地認真地看了看她。

這源于他很無聊,而她又像個跟屁蟲,他走到哪裏,她便跟到哪裏——不會離得太近,但也不遠,剛好能讓他看到她。

“你叫什麽名字?”他不想喝那瓶豆奶,便玩那根吸管。

“方……方雅。”方雅吓了一跳,臉漲得通紅。她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話。在她心裏,他一直不喜歡主動說話。

“哦。我叫宋文俊。”

她早就知道了。方雅有點蒙。

她發蒙時,便露出一種無辜的表情來,眼珠子又大又黑,被眼眶托着,眼角弧度圓潤地往上飛。

宋文俊看着她,“給你!”手往前一伸。

方雅又吓了一跳。

他把豆奶塞給了她。

“我不能要。”我已經有一瓶了。她想。

宋文俊看了她一眼,他這一眼的目光有一種兒童少見的狠勁。方雅還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已經把豆奶瓶往樓下一甩。

砰!玻璃瓶炸開,在水泥地上開花,碎出一地的渣滓和白沫。方雅吓得不知所措。

“兔子。”宋文俊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說了一句。

“什麽?”

“笨!”宋文俊踢了一腳水泥欄杆,跑開了。

“宋文俊你皮癢是不是?招打啊!”聽到動靜,他小舅在樓下吼。

方雅探頭怔怔看着水泥地上的碎片,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過了一會兒,摩托車的聲音傳來,方雅随便推開一扇房門,跑到臨街的窗戶,踮起腳尖看樓下。

宋文俊幹淨整潔地站在街邊,耷拉着眉眼,任他小舅數落着,臉上神情淡定。在他們身邊有一輛紅色的摩托,火紅火紅的顏色。

方雅生起一股羨慕,看着他們騎車呼嘯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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