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豬油醬油拌飯

在幼兒園方雅得到的紅花并不多。

她總是在羨慕別人。

具體來說，她羨慕的第一對象自然是宋文俊。

一個雨天的中午，老師讓大家到小操上散步消食。大家都圍在小操場的中央看一只蠕動的水蛭，誰也不敢上前，只是遠遠圍看着。

方雅比他們還要膽小，直接縮在牆角，看都不敢看。她很害怕他們其中有誰會拿起來甩到她的臉上——在農村，常常有孩子這麽做。

果然，有個高大胖圓的男生用樹葉戳起水蛭，守住操場的出口，到處竄來竄去吓女生。操場上一片尖叫，老師最喜歡的白詩露甚至哭了。

也許下一個就要輪到她，方雅的腿都在抖。

突然間宋文俊從教室裏跑了出來，搶過那片葉子扔到臺階上，拾起一塊磚頭，幾下就把水蛭砸得稀巴爛。

全場小朋友都瞬間安靜下來，盯着他看。“你，哼！”高胖的男生回過神，撲過去和宋文俊扭成一團打了起來。

方雅覺得宋文俊打不過那個讨厭鬼，也不知道哪裏生出的一股勇氣，促使她偷偷溜走去叫老師。

老師來了，白詩露第一個沖到老師面前，抹着眼淚告狀：“張大軍拿臭蟲子吓人，還打宋文俊！”白詩露打扮得最漂亮，她媽媽是個大美人，在縣電視臺上班，班上的女生都喜歡圍着她。

老師氣不可抑，分開張大軍和宋文俊。

宋文俊的鼻子出血了，白詩露拿自己潔白的繡花手絹給他擦。

晚上，方雅小心翼翼地跟媽媽說：“媽媽，我想要一條手絹，白白的，繡了蘭花的那種。”

媽媽似乎有點不高興，不知道為什麽事跟爸爸又鬧了氣，但還是答應了她，說星期天就帶她去買。

不過到底沒有買成。

Advertisement

當天半晚，爸爸收購的一袋金剛石丢了。

夏天的晚上特別悶熱，方雅翻來覆去睡不着，等她醒來便看到滿屋子的人，全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包括宋文俊的小舅舅高錦。

“插銷沒有被破壞，屋裏有迷香的痕跡，應該是熟人作案。”高錦接過方雅爸爸的硬殼白沙煙。

媽媽在低泣。

過不了多久，徐叔叔被帶走了，沒過兩天又放回來。

說他不具備作案的時間。那天夜裏，徐叔叔一直在岳父家推牌九，岳父全家人可以作證。

方雅聽見爸爸向徐叔叔道歉：“真沒懷疑你，我就說一定是那幫吃幹飯的警察搞錯了。”

徐叔叔不說話，接過爸爸點的煙，擡頭看了方雅一眼。

方雅愣怔怔地看着他，感覺手臂有點發涼，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外面是熱乎乎的六月天，水泥橋下面的草長得綠油油的，散發出一種熱辣的怪味。方雅一溜煙地跑出去，歪着頭想，這大概就是夏天吧？

總之金剛石丢了，警察叔叔沒有抓到小偷。爸爸的生意一落千丈，他們家暫時買不起房子了。

爸爸媽媽又開始吵架，後來發展成打。

方雅縮在門背後，聽到他們相互指責：

“別人能有鑰匙？肖美珍，一定是你的情夫幹的！”

“方宏你血口噴人！你才外面有人了，夥同狐貍精偷自己家的東西！”

然後，是瓷臉盆摔在水泥地面上的聲響，接着便是撕打。

方雅蹬蹬蹬跑上旋轉的樓梯，拿一支綠色粉筆，蹲着畫竹林公主的臉，眼淚像撒豆子一樣滴在地板上。

後來，媽媽帶着額頭的傷回了鄉下外婆家。爸爸給她一張大的鈔票，摸了摸她的頭，也出去喝酒了。

幼兒園已經放了暑假。

方雅畫竹林公主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晴，小小的嘴巴，一筆一劃非常認真，忘了今天上午所有的事。

可惜她沒有粉色的粉筆。

她想，竹林公主的嘴唇應該是粉色的。

“我今天過生日，你能祝我生日快樂嗎？”方雅問她畫的竹林公主。公主不回答她。方雅又說：“我六歲了。”

“方雅？”

方雅探出頭往下看，徐叔叔叼着煙笑眯眯看着她。

“你在這兒呀，怎麽不答應我？”

“徐……叔叔。”

“要不要吃豬油醬油拌飯？”

肚子叫了一聲，方雅還是搖了搖頭。

“孩子別怕，你下來。”徐叔叔朝她招手笑。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心有點慌。

于是，方雅又搖了搖頭。

“人都要吃飯的。你不吃飯，長不大知道嗎？”徐叔叔啪嗒啪嗒走了上來，拖鞋的聲音很大。

“我不餓。”方雅怯生生地起身。

“不餓也吃點，來。”徐叔叔握住她的手。

方雅瑟縮了一下。

他彎下腰，開始親她的臉。

方雅隐隐覺得這樣不對，卻又不知道哪裏不對。她很害怕，一直躲。

後來反抗得太激烈，徐叔叔看她一眼，放開了她，用胳膊夾住她往下走。“方雅你別亂動，再亂動，我們會一起掉下去的哦！”

方雅望了一眼螺旋狀向下面草叢延伸的黑暗樓梯，不知道它們要通往地下哪裏。不同于外面酷熱天的寒氣又湧了上來，她不動了。

徐叔叔嘴上叼着的煙灰落下來燙到了她的皮膚，很疼。

徐叔叔的嘴巴是豬油味的，很惡心。

方雅從此讨厭吃豬油醬油拌飯。

秋天，方雅上大班了。

她還是沒什麽存在感，既不像宋文俊那麽聰明，也不像白詩露那麽讨人喜歡。

她也沒什麽朋友。走路總貼着牆走，不喜歡笑，也不喜歡哭。

不過有一樁令她快樂的小秘密，那就是她與宋文俊分在了同一個班。他就坐在她的同一個小組，只隔兩個位置。

宋文俊并不會和她說話，不過他有時會突然望過來，看她一眼。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覺得很興奮，很開心。

她留意到，他的課本總是嶄新，幹淨，書頁都不會卷。而她的，總是一不小心就卷了起來。她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麽原因。

白詩露還是那麽耀眼，她和女生們組成自己的小圈子，每天下課以後，都叽叽喳喳的。她們個個喜歡宋文俊，并且喜歡把白詩露跟宋文俊湊成堆。

宋文俊不太理她們。

他似乎很喜歡看課外書。不過有一天放學以後，她發現宋文俊是跟白詩露一起走的。來接他們的，是宋文俊的小舅舅，以及白詩露的小姨。

“我媽媽說他們在談戀愛。”女生們捂着嘴巴笑，對高錦和白詩露的小姨指指點點。

“是高錦叔叔追我小姨。”第二天，白詩露得意地說。說這話時，她看了宋文俊一眼，宋文俊眼皮也不擡，像沒聽到一樣，走到方雅桌前。

“你的圖畫作業沒交。”他是小組長。

方雅望着宋文俊，慢慢紅了臉。

她的美術本被媽媽撕了。媽媽說她畫得醜，沒用心。

媽媽最近的脾氣很壞。

宋文俊嘆了一口氣，“你看我也沒用呀。”

方雅不知道他還會像大人一樣的嘆氣，又窘又覺得很新鮮。

“我明天再交上去。你今晚一定要畫好。”他丢下一句，走了。

方雅盯着他的後背看。

他的衣領子總是比她的要白，這一點很奇怪。就像她的書，總是會卷起來一樣，他卻是絕對的平整幹淨。

白詩露身邊的女生都瞪了她一眼。白詩露沒瞪，也沒有看她。

她其實很想跟白詩露玩。

深秋了。

學校來了一個新的小老師，小老師帶他們去公園寫生。

方雅第一次見到那麽多的菊花。天氣已經很冷了，它們還開得那麽好。

“這是蟹爪菊，這個是綠水秋波。這個黑色的叫墨菊，特別珍貴。這個開得很霸氣的，金黃金黃的，叫帝王菊。你們看像不像一個不可一世、嚣張霸道的皇帝？”小老師逐一介紹。

小朋友們拍手點頭。他們不懂什麽叫不可一世，嚣張霸道，但小老師說很厲害，那麽就一定很厲害。

小老師讓他們自己仔細觀察。

方雅突然想到鄉下人的籬笆裏栽的一種小白菊。多層，一串一串地長在一起——很香，很可愛，她非常喜歡。

她畫了小白菊。

小老師中午來找她，笑着攤開畫本，問：“這是什麽？”

“小白菊。”她垂着頭，不安且窘。

其他小朋友都畫了花壇裏的大菊花。畫墨菊的最多，有幾個男生還畫了帝王菊。只有她一人畫了誰也沒見過的小白菊。

“它不叫小白菊，它叫杭白菊。”

“杭白菊？”她眨了眨眼晴，盯着小老師看。

小老師笑盈盈點頭，“畫的很好，很有天份，星期六老師給你發大紅花。”

星期六她如願得到了人生第一朵大紅花，多層的，非常漂亮。

以前她得到的小紅花都是剪紙剪出來的，只有這一朵是小老師用紅線和脆脆的薄紙，一層一層紮出來的。

她走路有時候開始蹦蹦跳跳起來,像其他小孩子一樣。

小老師喜歡叫她回答問題，有時候她不舉手，只是望過去，小老師也會目光落到她身上，問：“方雅，你是不是知道呀？”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覺得自己比其他小朋友笨，所以每天都在看書，而在書裏，小老師提出的問題，都會有答案。

她真的喜歡看書。她喜歡小老師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方雅現在喜歡幼兒園，不怎麽想回家。因為爸爸媽媽總是在吵架。

然後，爸爸總是摔門而去，媽媽總是哭泣不止，最後受罰的一定是她。媽媽開始動不動打她。有時候為她不小心摔了一個碗，有時候為她把衣服弄髒了，有時候沒有原因，突然扯過她就打起來。

她生活在一種恐慌裏，心總跳得很快，總是膽戰心驚。

媽媽有時候放學後不再來接她，她便一個人走回去。臨時的家在城市的另一邊，她的腳步太小，走回去有點累。

累的時候，她便看天。

灰藍色的天，高而空遠，陽光卻很透亮，銀杏樹的葉子反射出金燦燦的碎光。她邊走邊看，再偷偷地把它們全都畫下來。

有一天，放學後走到半途，天下雨，她沒有雨傘，便蹲在一個廢棄倉庫的階梯前面等雨停。

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開過來，濺起了一片水花。

她怔怔地看着。

這還是方雅第一次見到小轎車。

車窗打開了，她意外地看到了宋文俊。

宋文俊也看到了她。

雨簾背後，他穿着筆挺的黑色小西裝，領口系着蝴蝶結，眼珠子黑定定的，看她的表情像看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

在他的身旁，坐着他着裝高雅幹練的媽媽。

她不比方雅的媽媽漂亮，卻因為白白的皮膚，高傲的表情，挽起的發髻，垂着細鏈子的金絲邊眼鏡，而顯得非常的與衆不同。

方雅低頭漲紅了臉。

不知道為什麽，她寧願宋文俊沒有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