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只有媽媽

一年後。

1992年夏末秋初。

“你爸爸和我離婚了!”肖美珍抱住方雅,哭得撕心裂肺。方雅的眼淚也像泉眼一樣,止不住地往外冒。

“你爸爸好狠的心!他不要你了!”

肖美珍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刀子,割着方雅的心。

今天是暑假的最後一天,方雅早早煮好稀飯,爸爸突然回家了。

兩年前在爺爺奶奶的堅持下,他們全家搬回鄉下後,爸爸又變得不常回家。可今天早上,爸爸穿着筆挺的西裝,打扮得很氣派,笑得也很和氣,還摸了摸方雅的頭。

媽媽也穿一身嶄新的湖藍色長裙,面帶微笑、聲音柔和地吩咐方雅:“不要亂跑,媽媽和爸爸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你們還沒吃稀飯。”方雅小聲說。

“雅雅先吃,我們很快就回來。”爸爸笑說。

幼小的方雅不知道,這一句竟是爸爸對這個家最後的訣別。

沒過兩個小時,就只有媽媽一個人回來了。而且,還說:“你爸爸不肯要你,我沒有辦法,只能要了你的撫養權,總不能讓你變成孤兒!我的命真苦。”

“以後……”媽媽身體發着抖,把方雅越抱越緊,“雅雅,我們家就只有媽媽和你了。”

方雅惶惶然回抱住媽媽,流淚拍着媽媽說:“媽媽別哭,媽媽別哭……”媽媽,我乖,我乖,別不要我,我一定乖!心裏一個小人在拼命地喊。

七歲半的方雅這才知道“離婚”的威力。原來,它可以瞬間拆散一家人,讓爸爸成為抛棄她的人。

父母離婚後,一個秋天裏原本不該有的悶熱天氣的晚上,爸爸騎着一輛新自行車又再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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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裏有人辦喜事,請了班子來唱戲。

爸爸自行車後面載着一個阿姨來看戲。阿姨鵝蛋臉,眼晴大大,身材高高,比媽媽還要年輕。

周圍有男人說:“把肖美珍比下去了,宏兒還真有本事!”

方雅只希望媽媽沒有聽到這些話。

“方雅,兩個多月了,一點都沒長高呀。”爸爸的自行車在與一群小朋友玩耍的方雅面前停下來。

方雅不說話,戒備地望着他。

“怎麽?連爸爸也不認識啦?”方宏像往常一樣摸摸女兒的頭。

方雅退後一步,眼中露出怨意。

方宏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當着衆人的面停好自行車,将一柄精致的木雕扇子塞過來,笑說:“來,這是你李麗秋阿姨給你買的香扇子。”

方雅想扔掉扇子,卻被爸爸捏住了手指。

她擡眼,那個叫李麗秋的女人,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周圍的大人和小朋友,也都像看什麽稀奇事物一樣盯着他們三人。爸爸握着方雅的手打開木扇,扇頁上的香味一波波散開,在這濃黑的夜裏香得很是稀罕。

“哇!這是什麽呀?”小朋友都圍了上來。

方雅傻傻地站着,也被這香味所吸引。

爸爸又塞給她五塊錢。1992年,這對小朋友來說,已經很多了。“呀,好多呀!”玩伴們又發出驚呼。

方雅不知所措。

李麗秋彎腰對她笑說:“喜不喜歡?”

方雅往後一縮。

媽媽嘴巴裏的狐貍精嘴唇塗得紅紅的,眉毛也描得細細的,白白的臉上全是脂粉的香氣,月光下看着,像一個漂亮的假人。

方雅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宋文俊。

幼兒園六一彙演的那天,他也化了妝,卻是活生生的漂亮。

宋文俊比狐貍精當然要好看,方雅篤定地想。

“雅雅,叫李阿姨。”爸爸笑眯眯地摸摸方雅的頭。

夜色那麽黑,扇子那麽香,爸爸的手那麽溫柔……所有小朋友都羨慕地看着她,方雅迷惑了,被蠱惑住了……

“李阿姨。”喊出口之後方雅刷的紅了臉,全身發燙,像有把火在燒,她隐隐覺得對不起媽媽。

她是叛徒,一把扇子,五塊錢就可以收買。

方雅很羞恥。

鄉下的冬天很快來了。

再害怕腳跟又生凍瘡,天氣還是寒冷起來。

一天早晨上課時,方雅覺得頭昏昏沉沉的,老是打瞌睡,提不起精神。到了下午,臉開始發紅,額頭燙得像煮開水似的,很難受。

那天輪到方雅做值日,可她根本拿不起掃帚。

現在她在鄉下小學讀二年級。

班主任是個剛生完小孩子的女老師。

方雅有點怕她。

“你不說,小老師怎麽知道你想演?”宋文俊以前的話,來來回回地在方雅腦子裏浮現,“你不說,怎麽知道沒用?”

這一年多,方雅總是會想起宋文俊。

雖然回到鄉下後,方雅已經有了幾個玩伴,不再總是孤單單一個人,可她卻記得宋文俊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當然,他們說話的次數本來就不多。

方雅鼓起勇氣去找班主任,“陳老師,今天輪到我值日,可是我頭很疼,我能不能和其他同學調換一下,明天再打掃?”

她的臉那麽紅,額頭那麽燙,只要陳老師過來摸一摸,就一定知道她不是在說謊,方雅滿懷希望地想。

陳老師批改着作業,沒理她。

過了一會兒,見她還站在門口,擡眼皮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厲聲道:“又想偷懶是不是?淨學會講大話!”

“我沒有……”方雅分辯。

“還敢頂嘴?”陳老師不容分說地打斷,厭惡地瞪了方雅一眼,像看一個肮髒的垃圾簍,“去掃!掃不完不許回家。”

方雅垂下眼晴,搖晃着身體慢騰騰地走出辦公室。

“這小姑娘看着不像說謊?”身後一個男老師說。

“你呀,別被他們給騙了。”陳老師沖方雅的背影冷笑一聲,摔了筆恨恨地說道:“很會演戲的。就昨天,還有一個跑來騙我說生病請假的,結果在鎮上玩了一天。要不是被楊校長下午買菜時撞到,我還被他蒙在鼓裏!”

“這才多大的孩子,膽子怎麽就這麽大了?”男老師唏噓。

“快別提了。這些農村的學生,家長就跟死了一樣,從來不管他們變成什麽樣!以為交給我們老師,就萬事大吉,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

方雅不知道是怎麽打掃完教室的。

兩個值日生,一人掃一半。另一個同學早已經掃完走了,她還在吃力地搬桌子。頭暈乎乎的,人快要倒了,她吃力地撐着,不讓自己倒下。

必須做完才能回家。

好想快點做完,回家。

……

一輪淡月懸挂在灰冷的青色天空。

四周一片昏暗,冷得方雅每走一步都要打一個哆嗦。

方雅上學的路是一條沙石鋪的大道,平時放學都有自行車或者拖拉機經過。只有今天,大概太晚了,路上一個行人一輛車也沒有,只有方雅小小的身影歪歪斜斜地走着。

灰暗的天空好像塌下來了,要把她蓋住了。

“小皮球圓又圓,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方雅覺得害怕,吃力地念起了跳皮筋的兒歌。

天真黑,書包真重,快要把她壓倒了。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方雅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抛棄了,根本就走不回家了,腳下像踩着棉花,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終于,方雅真的栽倒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躺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雅雅,雅雅!”熟悉的聲音從頭頂遠遠傳來。

方雅強睜開眼晴,眨了眨睫毛,“媽……媽。”

“雅雅乖,別睡!抱緊媽媽,別睡!”媽媽似乎哭了,拍了拍她的臉,将她扶上自行車。

眼皮很重呀。方雅似睡非睡地被媽媽擁在胸前,感覺天空在移動,人在雲朵上飄……前方隐隐有燈光的影子,涼涼的雪花飄在了臉上。

……

方雅發燒暈倒的第二個星期,一天放學後,方雅發現了爸爸的自行車。

這一次他是一個人來的。

方雅躲在橋下,沒有回家。媽媽和她的家就在一座石橋邊,媽媽靠給鄉裏鄉親做衣服養活方雅。

蹲在冬天幹涸的石橋底下,剛好可以聽見小屋裏的對話。

“我要接方雅去縣城讀書。”爸爸的聲音不大。他不打媽媽的時候,總是像個有文化的斯文人。

“方宏,你還要不要臉?那天是誰說不要女兒的?你現在又來搞什麽鬼?”媽媽破口大罵。

“我來是跟你商量,不是來跟你吵架、算舊賬。嗯,知道我為什麽跟你離婚?吵吵吵,你除了像個潑婦吵吵吵,還會幹什麽?”

“我像潑婦?我像個潑婦!哈哈哈,是誰害的?畜生,你給我滾!滾!”

“放手!肖美珍,你別以為離婚了,我就不敢打你了!”

“來啊,你來啊!你打啊!你多能啊。你今天不打,就不是男人!”

方雅抓住書包帶子,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哐當,臉盆哐啷摔在地上的聲音。

“打死人喽!方宏打死人了!”媽媽的嚎叫聲和哭聲傳來了。

突然,方雅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勁,轉身跑上泥坡,向小屋沖去,嘴裏喊着:“爸爸,你不要打我媽媽!”

屋前早圍了一圈鄰居,拉架的,勸架的,終于分開了爸爸媽媽。

有大嬸把方雅推到了低泣的肖美珍身邊。

“方雅,爸爸接你去縣城讀書。縣城教學條件好,對你長大後更好,你跟不跟爸爸走?”方宏的衣服打鬥時被扯壞了,頭發也弄得很狼狽,但他還是對女兒微笑着,一點也看不出剛才他打肖美珍時的殘暴。

肖美珍立即擡頭望女兒。

方雅咬着嘴唇,搖頭。

方宏掃了隐有得色的肖美珍一眼,臉上有了煞氣,冷聲問女兒:“為什麽?”

“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方雅說完這句話後,爸爸一直盯着她。

媽媽吐出一口氣,拉住了方雅的手。方雅低下了頭。

“算了吧宏兒,你別太過份了!”鄰居大爺說。

“是啊,別逼小孩子了,看着忒可憐。”隔壁大嬸也幫腔。

“好,方雅你別後悔。”方宏咬着牙齒終于起身,又轉過臉對肖美珍冷笑說:“你也最好別後悔。”

肖美珍呸了他一口,“滾!”

方宏又要沖上前揍肖美珍,可終究架不住鄉裏拉架的人多,最後罵罵咧咧地騎着自行車走了。

熱心的人們勸了肖美珍母女一會兒,也都散了。

肖美珍強打起精神,給女兒加菜,煮了幾只茶香蛋,看着她全部吃完。然後,她對方雅說:“方雅,你給我跪下!”

方雅心裏一慌,一聲不吭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知道我為什麽叫你跪?”肖美珍扒着飯冷聲問。

方雅搖頭。

“你啞巴啊?嘴巴只知道吃飯呀!”

“我不知道。”方雅難堪地低下頭。

“不知道什麽?”肖美珍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對女兒施虐,讓她嘗到一種報複方宏的快感。

“說啊!”

“不知道媽媽為什麽讓我跪。”方雅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好,那讓我告訴你。”肖美珍起身從旁邊翻出一件事物,扔在了地上,“你來告訴我,這是什麽?”

方雅愣住了。地上攤着那一晚,李麗秋送她的檀香扇子。

“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方雅立即求饒。

“你很喜歡那只狐貍精吧?”肖美珍冷笑。

“沒有沒有,媽媽我不喜歡她!”

“你還是跟你爸爸走吧。”肖美珍閉上眼晴,一行淚突然落進了碗裏。

方雅搖頭,撲過去抱住她的膝蓋,哭喊道:“不要!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趕我走!”

肖美珍不說話。

“媽媽,媽媽!”方雅拼命搖着母親的膝蓋。

過了很久,肖美珍說:“你發誓?”

“嗯,我發誓。”方雅根本不知道發誓是什麽,但她還是忙不疊的點頭。

燈光映着肖美珍的臉,她苦笑地看着一團稚氣的女兒,突然伸手摟住女兒的肩膀,淚如雨下,輕聲說:“雅雅,只要你乖,媽媽永遠也不離開你。”

“嗯,我乖我乖!我一定乖!”

“媽媽只有你……”

“我也只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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