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見，醜小鴨
六一的前一天傍晚，肖美珍在樓下的水籠頭洗菜，對方雅說：“明天我們搬家，提前了。”
“嗯。”方雅點頭，烏溜溜的眼晴繞着石橋轉了一圈，既感到高興又有點落寞。
石橋下野地裏，爬出一樹月月紅，開了不少單瓣的小花，嬌嬌弱弱的淡粉，花瓣顏色像夕陽中的雲朵。
方雅想，她還沒有學會畫月月紅。
不過比起這個，她還是更願意早點搬家……
徐春華手裏拎條活蹦亂跳的鲢魚，走了過來。
方雅扔下手裏的芹菜，往媽媽身後一躲。“你幹嘛？沒禮貌！”肖美珍回頭罵她。
徐春華笑得像個咧着嘴的彌勒佛，“都這樣都這樣！小孩兒膽子小。”
肖美珍尴尬地關掉水籠頭，笑說：“這孩子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以前不這樣的。”又用力推方雅的背，“叫人呀，你以前不是經常蹭徐叔叔的豬油醬油拌飯吃？”
方雅低頭盯着腳尖，不出聲。
“叫啊，你這熊孩子！”肖美珍的脾氣拗上來，掐了女兒的胳膊一把。
徐春華忙遞過手裏的魚，笑道：“珍姐，你別這樣。小孩子嘛，不叫就不叫。這魚給你們家今晚添菜，你看，你們明天就搬了，也沒時間跟我宏哥喝一盅……”
“你來啊，跟我們客氣什麽？晚上來，來跟你宏哥喝酒！”肖美珍順水推舟，“說起來，住了這麽久，真得謝謝你的照顧。”
這話說得十分不誠心。如果沒有丢那一袋金剛石，肖美珍想，也許她跟方宏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徐春華是縣城裏的，沒憑沒據的，跟他撕破臉犯不着。何況，他已經先向他們示好。
“哎，那好，我可就不客氣了。”徐春華上前，伸手摸了摸方雅的頭，沖方雅一笑。
方雅登的往後一躲，突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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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孩子今天瘋了？摸你一下怎麽了？還哭！還哭！”肖美珍伸手就要打。
“珍姐，小孩就這樣！我女兒也這樣的，你別氣。”徐春華攔住她，分開母女倆。
身前徐春華的氣息和身影籠罩下來。方雅轉身就跑，跑出石橋，沖到了大街上。
徐春華轉身望着門口，“她這沒事吧？要不，我去找她回來？”
“吃錯藥，氣性大呢！”肖美珍将芹菜用力甩進洗菜盆，拎過魚來開殺，“不管她，跑不到哪裏去的。這脾氣，我不慣她。慣壞了，方宏還要怨我沒管好。”
方雅不知道該去哪裏，卻又不想回家，便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
天已快黑了，她清楚遲早是要回去的。而等待她的，除了跪水泥地，還很可能是一頓雞毛撣子。
不過，今晚爸爸在家。
也許她不用挨打。
她有點走累了，便在新建的少年宮前面，一個花壇的邊沿上坐下來。她的眼晴是腫着的，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就哭了。
“你在這裏幹什麽？”兩只腳出現在地上。
方雅擡頭，“……”
宋文俊背着書包，從天而降。
見方雅不說話，只是望着他，宋文俊看了一眼身後的小轎車，再看了一眼有點髒的花壇沿，徑直在方雅身旁坐下了。
“你，很想演醜小鴨麽？”宋文俊以為方雅還在為這件事傷心。
方雅想了想，點頭，“嗯……”
宋文俊的出現讓她忘了剛才媽媽的訓斥，也忘了徐叔叔，莫名地緊張起來。
她瞥了一眼宋文俊坐的地方，心裏想，他的衣服要髒了，卻完全忘了自己的褲子也髒了，會不會被媽媽罵。
“那你就該跟小老師說。”宋文俊像個小大人嚴肅地望着她。
方雅心頭一揪。
“你不說，小老師怎麽知道你想演？”
“我……不敢。”
“為什麽不敢？”宋文俊的眸子黑而亮，一眨不眨地盯看着她。
“沒有用。”
方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話對媽媽，對小老師說不出口的，卻能對宋文俊很順利的說出口。雖然，明明在宋文俊面前，她會特別的不自然，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你不說，怎麽知道沒用？”
方雅無言以對。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宋文俊扭頭看着天空的最後一點暗橘色雲霞，突然改變了話題，“你的色感很好。”
“色……感？”方雅不懂什麽意思。
“畫畫的顏色。我爺爺說，我的色感不行。”
“哦。”方雅有點高興，又特地觀察了宋文俊的臉色，發現他并沒有不高興，才放下心來。
“回家吧，天快黑了。外面有壞人。”宋文俊突然起身，大步向前走去。走出幾步，又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折返回來，“你喜歡吃大白兔奶糖？”
“啊？”方雅茫然地睜大眼晴，點頭，“……嗯。”
“明天我會演好醜小鴨的。彙演完你等我。”
“要幹什麽？”方雅還不知道明天媽媽會不會陪她去。現在她不演醜小鴨，也不演天鵝，只能坐在下面看小朋友們演。
“我帶照相機來。”宋文俊不再多說，也沒有像小老師說的‘分開時要跟小朋友揮手’，就直接走了。
方雅試着朝他的背影揮了揮手，覺得害羞，又放下了。
第二天，媽媽果然說：“今天上午要搬家，你自己去參加彙演。”
方雅知道媽媽在懲罰她昨天傍晚沖出家，便一聲不吭地乖巧跟着班級的大隊伍，排隊來到棉紡廠的彙演禮堂。
隔壁班的老師安排他們坐好。
小老師則早帶着那“十二只天鵝”和宋文俊，去了後臺。
白詩露到今天早上都還在鬧，她哭起來能讓整個幼兒園都知道。
奇怪的是，宋文俊搶了她的“醜小鴨”，白詩露的媽媽卻與宋文俊的媽媽緊挨着坐，兩人說說笑笑，關系看起來特別的好。
方雅覺得有點羨慕，如果自己的媽媽也能和宋文俊的媽媽成為好朋友，那該多好。
彙演開始了，方雅坐直了背。
當輪到葵花幼兒園大班的《醜小鴨》開演，方雅緊張得手心裏全都是汗。可馬上她便被背着笨重羽毛道具的宋文俊的表演給吸引住，沉浸在故事裏，一時為醜小鴨笑，一時為醜小鴨哭，忘記了所有。
結束後，她仍然胸口不停發燙，情緒久久無法平靜。
醜小鴨最後變成了天鵝，真好。
謝幕時，宋文俊站在一群小演員們的中間，目光卻斜望了過來，似乎在找着什麽。方雅猜想，他大概在找他的媽媽吧。
方雅把手掌都快拍腫了，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演醜小鴨也挺好的。
宋文俊比她膽子大，既沒有忘詞，也不怯場。換了自己，還不一定呢。
“沒有父母陪同的小朋友，都來這邊排隊，一起先回幼兒園，等父母來接。其他小朋友，解散！”隔壁班的老師散場後說。
方雅看了看身後，宋文俊在後臺還沒有出來。
“這位小朋友，你的父母呢？”見她不排隊，老師走過來問。
“我……”
“老師，她跟我們一起走。”宋文俊突然大步走出來。
方雅詫異地看着他。他臉上塗着胭脂，眼皮塗着金粉，一閃一閃的。
“宋文俊是吧？今天演得很好，給我們幼兒園長臉了喲。”女老師捏了捏宋文俊的臉。
方雅悄悄瞥見宋文俊的臉色立即黑了下來。她忍不住偷笑。
“好吧，你跟他走吧，記得早點回家，別讓媽媽擔心。”不過，女老師很痛快地便放行了。
走出幾步後，宋文俊說：“你笑什麽？”語氣有點兇。
“沒有呀。我沒笑。”方雅搖頭，捂住嘴巴。
“哼，我都看到了。”
“噗……”
這邊，高聞見兒子與一個陌生的小女孩一同出現，不快地皺起了眉頭，“宋文俊，你亂跑什麽？”
方雅心頭一緊。
“爸爸還沒回來？我要和她照張相。”宋文俊指了指身後的方雅。
高聞犀利的目光立即投過來。
方雅一慌，想起來，她還沒有打招呼呢。“阿……阿姨……”
方雅的聲音本來就像蚊子哼哼，高聞也就當沒聽到，掃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兒子身上，笑說：“白詩露要跟你合照，我們等等她和她媽媽。”
方雅瞬間臉漲得通紅，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只希望自己能變透明就好了。
宋文俊皺起眉頭，看了方雅一眼，想說什麽，終究什麽也沒有說。他突然眼晴一亮，跑到剛走出禮堂的謝十苗面前攔住她，邀請道：“謝老師，我媽媽想讓我和您合一張影。”
謝十苗愣了一下，看到不遠處的高聞，便笑着答應了，和宋文俊走了過來。
高聞認真打量方雅兩眼，冷哼一聲，想說什麽，丈夫宋和平拎着一包大白兔奶糖走了過來。
“宋和平，你跑得不見人影，就為了買這個？”高聞瞪他一眼，“嫌你兒子牙齒太整齊了，還是怎麽的？”
“在外面你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少說兩句？兒子偶爾吃個糖怎麽了？今天他還拿獎了。”宋和平皺眉，低聲說。
謝十苗和宋文俊已經走到跟前，夫妻倆都換了副面孔，與謝十苗寒暄起來。
“聞名不如見面，謝老師原來這麽年輕。”宋和平推推眼鏡，語氣矜持地笑說。
謝十苗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搭話。她也沒想到，宋文俊的爸爸這麽年輕斯文，站在宋文俊旁邊就是一個大號的宋文俊。
她意外地發現方雅也在，不由有些摸不着頭腦。
但見小姑娘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謝十苗連忙牽過了她。
照片很快拍成。
謝十苗站在左邊，宋和平站在中間，右邊是高聞。至于兩個小蘿蔔頭，自然并頭站在第一排的中間。
宋文俊最高興的是，直到他們拍完這張照片，白詩露才和她的媽媽出現。
1991年的六一兒童節，方雅抱着一袋宋文俊給的大白兔奶糖回到了新家。
沒過多久，她便從葵花幼兒園畢業了。畢業典禮她沒有去，因為那幾天，媽媽被爸爸打得住了院。
方雅被奶奶接回了鄉下。
那之後一年半，她再也沒有見過宋文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