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在喬若愚的出租屋,把那些嚼碎了爛在肚子裏,以為早就被我消化了的陳年舊事翻出來重新感受了一次。
才發現某些感覺依舊真切得恍如昨日發生。
比如那年在酒店浴室從胃裏蔓延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
又或者是,每日照鏡子看着額角那塊疤痕一點一點淡下去時那種無法忽視的心慌。
就像自那之後,司空占緩慢又徹底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沒有半點痕跡。
而我卻無計可施。
我恨他,但還是按他的話照做。
上課時不再三心二意,認真對待每一場大大小小的考試。
埋在仿佛永遠也做不完的卷子裏。
能不說話時我盡量保持沉默,同樣也提不起勁與人交流,課間不再跑去外面曬太陽。
有時候靠着窗戶發呆,有時候閉着眼在桌子上趴一會兒。
班裏同學對我的突然轉變都很意外,都當我是被最後一學期的苦逼生活所逼決定痛改前非,班主任把考完試的卷子眼含熱淚地遞給我時,滿臉的欣慰讓他看上去年輕了至少十歲。
只有知道真相的喬若愚,每天擔憂又仔細地觀察着我的情緒,她跟班主任申請跟我坐一起,書包裏被她塞滿了糖果零食,手機裏全是我喜歡的歌,陪我上廁所陪我發呆,打發走我不想搭理的人,變着法兒地逗我開心。
一整節體育課都跟我一起在樹蔭裏乘涼,偶爾溜出去吃燒烤,再也不碰籃球。
我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麽,又怕我會做什麽。
“你別這麽警惕,”我心裏酸的像被檸檬水泡過,“我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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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她對我的話嗤之以鼻。
“不會,”我嘆了口氣,輕輕抱住她,“還沒跟你一起環游世界呢。”
“謝謝,”我拍了拍她的後背,眼眶酸澀,“我說真的。”
再後來。
空閑的時候我不再發呆,而是拉着喬若愚強行給她講題。
她在學習這件事上比我還要不以為然,屬于那種逼迫她心如止水做一套卷子就能讓她生不如死的類型。
在我給她認真講解而她神游天外時,我拍拍她的腦袋,等她神思歸位,我心如死灰地開口,“喬兒,我突然覺得我可能堅持不下去了……”
她霎時憂慮不堪,捧着我的臉慌了神,“老三,你別吓我啊,你這樣我可怎麽辦啊……”
“認真聽我講題,”我拍開她的手,撇了撇嘴,“不然刺激到我可就麻煩了。”
“……”
周末一整天我倆都待在風栉咖啡裏。
她玩玩兒手機,看看書,做一些習題。
我看看書,發發呆,挑出她習題裏的錯誤。
然後一起喝杯奶茶,跟阿優聊會兒天。
阿優不止一次表示非常羨慕還能被學校管束和壓迫的我倆。
喬若愚的成績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提高,夏眠對此不屑,但舍棄每周僅次一天約會玩樂的美好周末,和我倆一起安分地窩在咖啡館。
躺在沙發上曬着太陽不顧形象地酣然大睡。
等到太陽落山,難耐的炎熱褪去,請我們去小吃街吃飯散步。
美曰其名帶我倆放松。
河流沉靜緩慢地流向下一處奔赴地,河面浮光閃爍,給這座沉悶的城市點綴一抹躍然,我們并排走在夏夜寧靜燥熱的微風裏,誰也不說話。
整個人開始放空。
這樣的夜晚總是讓人輕易妥協,放慢腳步。
我們之間形成一種詭異而近乎平靜的默契,不再提起某個名字和有關他的一切。
根本算不上煞費苦心。
莊茉在一節體育課找到我,她不似以前那般驕縱得意,神色疲憊,雙目通紅,像只受了傷怒目抗拒生人的小動物。
喬若愚警覺地皺了皺眉。
我拍拍她的肩膀讓她放松,“沒事,我跟她談談。”
喬若愚不放心地離開去小賣部買飲料,走之前給了莊茉一記眼神警告。
“我朋友不太喜歡你,”我抿了抿唇,懶得虛情假意,“我也是。所以有什麽事快說吧。”
莊蓉倏地笑了笑,看出點苦澀:“說實話,學姐,我挺羨慕你的。”
“嗯?”我笑了聲,“羨慕我什麽?”
“有個對你這麽好的朋友啊,”她偏過頭看着不遠處發出歡聲笑語的幾個女生,“我好多年的朋友,因為她喜歡的男生追我,跟我大吵了一架,我就覺得挺好笑的。”
“你來找我不會是想跟我講你好朋友吧?”
“不是,”她藏起略顯落寞的臉色,“就想問問你,有沒有……司空占的聯系方式。”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辨別她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诘問?
或是……試探?
不過再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居然感覺到了一絲陌生,心裏某個地方像被羽毛不輕不重地刷了一下。
不疼不癢,但會讓人有一瞬間的失神。
“沒有,”我說,并非刻意隐瞞,這是實話,“他早把我删了。”
“我就知道,”她冷哼一聲,冷嘲熱諷之中卻能聽出松了口氣,“看來他對誰都是如此,也沒有那麽喜歡你。”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她憐憫地反問。
“很對,”我點頭,承認道,“但你還是來找我了,說明你自己也不确定,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産生了這種錯覺,但那一定是你得不到的。”
“我說的還對嗎?”
我不緊不慢地看她,已經不需要她的答複。
“何三沐……呵,我真是小看你了,”撕開這層強裝下的淡定,她臉上的表情終于無法維持,目呲欲裂,眼神幾乎瘋狂,“你搞清楚,你們現在已經分手了,或許他離開就是因為厭倦了你,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而我不一樣,我有我哥,我認識他的家人,畢業了我可以去國外找他,而你,就算有天他回來,你們也只能是陌生人。”
……
“學妹,”我深呼吸一口,目不斜視地盯着她,盡量把話說的清楚明白,“既然今天你喊我一聲學姐,那行,看在這聲學姐的份上,有幾句話勉強跟你解釋一下。”
“第一,同樣的話送給你,希望你也搞清楚,想怎麽樣的,從來都不是我,我跟你之間沒有任何關系,我沒必要,更沒有義務要向你保證什麽。”
“第二,既然我選擇跟他分手,那他現在就是自由的,不,他一直是自由的,出于禮貌我都不會多說什麽多做什麽,再者,不管喜歡誰都是我的權利,但我沒有惦記別人男朋友的習慣。”
“至于你,我對你的感情生活沒有一丁點兒興趣,你跟誰在一起,開心還是難過,樂意還是厭煩,那是你的事情,一絲一毫都不會影響到我。”
“最後,”我看了眼正迎面跑過來的喬若愚,耐着性子冷聲說下去。
“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最好不要再來招惹我,順便告訴你那男朋友,我沒記錯的話他姓趙吧,請你轉告他,不要再來打擾一個快要高考的人,不然我很樂意讓他知道,什麽叫真正的麻煩。”
我着實不想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但已經連續兩周,在我去教師辦公室經過高二八班門口時,被幾個人擋住去路。
為首的男生皮膚有點黑,寸頭,校服遮不住的野橫,看人時總帶着點審視。
我皺眉思索了半天才想起這人是誰。
沒記錯的話他天天晚上送莊茉回家。
是不是男朋友不要緊,反正肯定是莊茉的追求者。
他堵了我,也不賣關子,直話直說,讓我給莊茉道個歉。
我說,理由。
寸頭傲氣十足地看我,理由?需要理由?她不開心就是理由。
我說小弟弟,你是不是霸道總裁看多了,我勸勸你,學可以,但你的身份得配得上。
說完我繞去了另一側樓梯。
後來幾天,兩側樓梯都被他安排了人,他們阻攔我通行,直到上課鈴打響才肯罷休,裝作無意把水灑在我從辦公室裏拿出的卷子上,追逐打鬧時故意撞到我,然後說不好意思。
不僅如此,他們班女生在宿舍裏找上我,我去洗臉她們霸占洗手池,去廁所她們借打掃衛生不停敲門,檢查衛生時在我值日那天畫個大大的叉,表示不達标,讓我被罰打掃走廊。
我沒敢告訴喬若愚,怕她暴脾氣上來不好控制,我不想在這種緊要關頭給我們惹半點麻煩。
感覺自己的忍耐力真是愈發讓我驚訝了。
其實這些事并不會對我造成多大傷害,但這種時不時就來惡心你一下的感覺讓人無比煩躁。
影響人的心情。
我不知道今天莊茉會不會把話帶到,但沒所謂,不聽勸告我也無話可說,我可以忍到考試結束。
然而周六下午放學,我陪喬若愚去取車,接着就看到了令人血脈飙升的一幕。
自行車輪胎全被紮破,鎖被撬開,後座被拆了折壞扔在一旁,油漆也被蹭掉了好幾處,推出校門都可以直接去廢品站了。
喬若愚破口大罵,可這兒是監控死角,只能自認倒黴。
我安慰她先別生氣,然後拿她手機拍了照,把照片發給自己。
看來有些人非要挑戰我的耐性。
回到家吃完飯,我打開電腦,輸入一個號碼,登錄失敗。
找回密碼。
這是司空占的號碼,他删了我所有聯系方式,唯獨這個號沒有删除,頭像一直灰色,證明早被他舍棄。
找回密碼有點難,不過他設置了密保。
我試着填了一下。
寵物姓名,這我知道,黑鹽。
小學班主任姓名,這個我想想,他經常在我身邊對此人罵罵咧咧,是姓孫來着……□□?好像是這個。
我敲下答案。
弟弟最喜歡幹什麽,這我也知道,司空禮最愛收養流浪的小動物。
問題有好幾個,以這幾年我對他的糾纏不休,這些根本難不倒我。
最後一個問題,中學階段發生印象最深的事。
我想了很久,不太确定,又心存一絲僥幸地敲下兩個字。
初吻。
除了最後一個,其餘問題全對了。
不過加上好友輔助驗證,很快成功通過了。
我瞪着屏幕上的密碼,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我去……
密碼怎麽跟我的一樣,早知道不費這麽大勁了。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人怎麽會設置跟我一模一樣的密碼,也不對,司空占怎麽會知道我的密碼!?
我頓時一陣無語,不過顧不上震驚了,先幹正事。
登錄成功,立馬彈出好多未讀消息。
我沒有窺探他隐私的興趣,不過都盜人家的號了,再說這話有點虛僞,我大致看了眼,都是些認識不認識的朋友問他這段時間去哪了。
我一眼掃到數量最多99+的那條,點開會話框。
這應該就是莊茉發來的了,頭像是她本人。
我往上翻了翻,想找些有用的,沒想到翻了十幾頁都是沒什麽屁用的廢話,全是她的自言自語,司空占一句都沒回複過,真不知道她怎麽那麽閑。
我又加快速度了然無趣地翻了翻,有張圖片一閃而過。
我頓了頓,往回劃了兩頁,點開放大。
是一截白淨纖細的手腕,皮膚上有好幾條明顯的紅痕,乍一看像用刀劃的,拼成三個字母。
s.k.z
我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沒想到莊茉還玩兒這套呢,司空占得有多蠢才會覺得這些痕跡是她拿刀忍痛一下下刻上去的。
廢了好幾根紅筆芯吧。
也不知道她這麽做有什麽必要,實在喜歡的厲害怎麽不去紋一個。
不過司空占對她開了免打擾,估計都沒注意到這張圖片。
我保存圖片,截屏,突然發現這張圖前後發來的幾句話挺有意思。
-我一點都不喜歡趙澄,可他非纏着我我實在沒辦法
-我把手腕給他看了,哈哈哈他差點氣哭
-司空哥,我沒覺得疼,我就希望它慢點愈合,最好留條疤
……
-趙澄說他要去幫我教訓三沐姐,我都說了不要三沐姐人很好,可他就是不相信!
-上次在籃球場三沐姐語氣不太好可能被他看到了……
-他現在就是個瘋子,覺得對我不好的都要替我教訓,司空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要不你去幫我罵他幾句,他不敢不聽你的話。
這句話後面緊跟一張聊天記錄。
大概就是莊茉和趙澄的了。
大致內容就是莊茉盡力解釋我以前對她态度不好可能是因為我認為她對我造成了威脅,但現在不會了,我跟司空占分手了,以後沒有理由對她惡語相加。
接着是趙澄心疼她,罵她傻,太善良才會被我欺負,他一定會給我一個教訓。
-我知道你跟三沐姐分手了,但也算在一起過,我怕她被趙澄找麻煩,司空哥,你真的不管她了嗎。
-不過上次碰到你們班何景之,我想着她跟三沐姐關系挺好的,就想讓他幫我跟三沐姐說聲抱歉,結果他冷着臉說讓我離三沐姐遠點,別再招惹她,也不知道他突然生什麽氣,那臉色吓死我了。
我砸咂舌。
竟然還找過何景之呢。
……
沒注意截了這麽多,我挑出來整理整理,涉及隐私的先放着,以防萬一,沒用的删除,然後打開了學校論壇。
把整理好所有圖片,一部分聊天記錄,被毀的自行車,濕了水的卷子,後身被劃破的校服……一張張上傳。
毫不遲疑地敲下一段話。
“我對不熟的人一向熱情不起來,非要說我語氣不好讓你不舒服了,那也只能怪你沒皮沒臉往我跟前湊。
想讓我為這個道歉,那也得拿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學校不是你家後花園,知道校園暴力一旦被曝光學校會怎麽處置嗎?
我一個高三的學姐,實在沒興趣,也沒精力陪你們玩。
我提醒過某些人,不要再來招惹我,無奈就是不聽勸,我不想惹麻煩,并不代表我脾氣好有耐心,如若還有下次,以下這些圖片可能會被打印成大字報,送進教師辦公室,貼滿學校的公告欄。
可以試試。
最後,別的我不追究,但自行車是我閨蜜的,不久前新買的,六百,錢不想送到我們教室的話,那就送到校長辦公室。”
點擊發送,我心安理得地關電腦複習,上床睡覺。
第二天下午返校前,我才想起打開論壇瞄一眼,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
剛點開我就被瞬間不停彈出來的點贊回複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學校裏這群人放了假是有多無聊至極,短短一夜竟然讨論了上千條。
甚至根據我打了馬賽克的頭像連夜扒出了聊天記錄裏都是何人,一對比,果然大致輪廓相似,回複裏全是源源不斷的一片罵聲。
聊天記錄可以僞造,可誰會相信我一個高三生為了嫁禍于人不惜砸了自己的車,況且有些事大家看在眼裏,都心知肚明的。
證據确鑿,加之衆人看完聊天記錄有了自己的猜測推斷,前因後果有了聯系,這件事很快引起了衆怒,趙澄也是個不安分的,平時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這會兒終于找到機會共同讨伐。
偶爾有人理智地提一句:莊茉也是受害者啊,被趙澄這種人追求,她還為樓主考慮呢。
立馬換來一片冷嘲熱諷。
-這位同學一定是個蠢直男,如果莊茉真為樓主考慮,她怎麽不在樓主被人欺負時站出來說話?
-同意,天天圍在樓主男朋友面前,還怪樓主語氣不好,我去,這也太蓮了吧。
-而且這兩人天天一起上下學,我不信趙澄對樓主做的事莊茉不知道,她肯定是支持的啊……
……
我沒什麽心情地看了會兒留言,關好電腦,從櫃子裏翻出塵封已久的手機,喬若愚他們大概是已經知情,給我打了好幾通電話,夏眠也發來消息,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這周本來說好了在家休息,我們都沒去咖啡館,這會兒有點想喝冰鎮飲料了,我把這倆拉進群,發一句五點風栉咖啡碰面,又看了看有沒有被我遺漏的信息,才把手機放回原位。
——早已不是高二那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