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閨聊

京城,清涼殿。

“皇上,您歇息着些,多少用些晚膳吧。”高六瞅着楚尚璟百無聊賴地坐在龍椅上頭,又對着那把長刀入定,想着禦膳房的人來問了幾次了,還是小心翼翼提醒道。

“嗯。”他閑閑應了,狀似無意地把目光投向外頭,全然極力掩飾住自己的失神。高六連忙拍了幾聲手掌,禦膳房的人便陸陸續續的上來,擺滿了一桌菜。

自打葉洵丢了,楚尚璟便一直吃得不多,總覺着索然無味,禦膳房絞盡腦汁地琢磨着翻新花樣,每頓飯都用盡了心思功夫。

然而楚尚璟仍是興致缺缺,每回想着從前都是同葉洵一起吃,自己還總是嫌她吵鬧,就覺着心頭沒來由的泛起一絲苦意。他微蹙眉,對高六道:“還是沒有皇後娘娘的消息嗎?”

“會皇上話,沒有。”高六睨了眼楚尚璟的神色,面色有些為難地禀報道:“葉大俠不知是走了哪條道,這一路上,竟是絲毫沒見着他的蹤影,奴才一直耳提面命地叫那些守城的官兵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竟還是全然沒有葉大俠的蹤跡。”

楚尚璟微微颔首,沒有多言,就聽外頭禀報道:“皇上,明日帝後大婚的禮服已經制好,陛下可要過目?”

高六瞪了那不知輕重的小太監一眼,無奈這宮裏頭也只他知曉葉洵丢了,雖然宮裏頭有些風言風語的,但信的人不多,傳的範圍也不算廣,當初知道此事的宮人們都被楚尚璟送了出去,對外只說葉洵養病,閑雜人等莫要打擾。

這位娘娘似乎三天兩頭的染病,宮人們為着項上人頭,也不敢多置喙。

葉洵一天沒回來,楚尚璟也一天未傳話取消封後大典,小太監們不清楚情況,這遭怕是特地拿了做好的大紅喜服來讨賞的。

高六瞥了一眼面若冰霜的楚尚璟,心下暗道這小太監怕是得偷雞不成蝕把米,就聽楚尚璟揚聲道:“賞。”

高六一驚,見楚尚璟面上仍是淡淡,竟一時捉摸不清他的心意,只上前去接過那紅木盤子裏頭疊的整整齊齊的禮服,身後的小太監跟着接過了皇後喜服,正要擱在案上,就聽皇帝陛下叫了聲慢着。

言罷也沒看那幾乎沒被動過的飯食,放下了碗筷,叫身邊人伺候了漱口,便起身親自接過那件皇後禮服。他仔細摩挲着上頭金絲線勾勒出的鳳凰,眼裏竟帶着幾分深情。

那模樣不似在看一件衣裳,倒像是透過衣裳看着心尖尖上頭的那個人。他忽然偏過頭對高六道:“傳朕旨意,因皇後仍未病愈,明日封後大典延期三月。”

高六心裏頭提起的那口氣終于放下了,忙拉着身旁剛剛來送了喜服的小太監一起跪地接旨,那小太監愣頭愣腦地,還不知是怎麽回事,這怎的剛送了禮服就說要延期,直到被高六瞪了一眼,才悻悻低下了頭。

葉洵仍了無蹤跡,而明日就是舉國矚目的封後大典,高六正憂心着皇上會不會破罐子破摔,折騰出什麽舉世皆驚的事兒來,奈何皇上最是有主見,他不過是個宦官,也不敢多言。所幸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陛下心裏頭還是理智的,總算是在封後大典的前一日懸崖勒馬,吩咐了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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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了旨便吩咐人去傳達下去,又添油加醋地傳達了皇後娘娘是何等的病重不起,辜負了天下萬民百官的期待。雖說平息了群臣百官無緣無故白準備了一場的怒氣,但也有嘴碎些的暗自說着怕是老天不肯讓着山野丫頭當皇後,才刻意發落了她,叫她病重不起。

高六無法,也顧不了這麽多了,兩權相害取其輕,他效忠的到底是皇上。

這話且不談,自打那回葉清給葉洵說明白了前因後果,從小到大幾乎就沒怎麽生過病的葉小土匪就忽然病來如山倒,纏綿病榻月餘,才漸漸能下地。倒是真的同楚尚璟那随口拟的借口不謀而合。

葉大俠心疼她的很,但也不知如何寬解,他一個大男人,總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趁着葉洵養病這些天,悶頭替葉洵制了一把新刀——

他當初在馬車上的時候,就發覺刀給掉在皇宮了。那原是他的佩刀,葉洵十五歲及笄之年,葉大俠便将自己的長刀贈與了葉洵。這時候再回宮拿刀實在是風險太大,他只好給葉洵新制了一把刀。雖說自己那把刀削鐵如泥的材質可遇不可求,但這把到底是自己親制的,還在刀柄上刻了一片小葉子。

他聽岳大俠說是葉洵醒了,剛打算去贈刀,便聽岳纓說葉洵才醒,南晖便去找她了。葉大俠微微嘆了口氣,收起了長刀,沒有說話。

“聽說你醒了,我來看看你。”南晖坐在葉大俠替她制的輪椅上頭,淺笑着對葉洵道。見着她想起身,又替她掖了掖背角。

“我這是,睡了多久?”葉洵聲音有些幹澀,帶着少見的虛弱沙啞。她有些茫然地擡起胳膊,揉了揉太陽穴,只覺渾身酸澀,恍若大夢初醒的迷離。

她接過剛剛南晖幫着倒的一杯茶,仰頭飲了一口,才覺着四肢百骸的知覺漸漸回籠。

“快月餘了。”南晖的聲音帶着教人舒心的溫柔,恬靜道。

“噢,這麽久了。”葉洵随意應了一聲,忽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看向南晖,卻在觸及那同自己如出一轍的面容時,有些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問,宮裏頭怎麽樣了?”南晖善解人意道:“皇上把封後大典延期了三月,怕是等着你呢。”

“你,”葉洵見南晖說的這般輕巧,有些猶疑道:“我以為你會不願意提及他。”

“小妹。”南晖忽然輕笑一聲道改口道:“不,南暄。”

“還是叫我葉洵吧。”葉洵忽然道,聽見明明屬于自己,卻全然陌生的名字,葉洵說不清楚心裏頭是個什麽滋味。

“好。”南晖微微低垂了眉眼,對葉洵道:“我是差點舉着簪子殺了他,但我不恨他。終是我們南家先對不住皇上。”

“那你為什麽還要那麽做?”葉洵看向南晖淡然的神色,心裏頭沒來由泛起一絲酸楚,問道。

“因為父母之命不可違,洵兒。”南晖頗有些自嘲大的苦笑一聲,接着道:“普天大衆誰人不知,自古以來先忠君,後忠父,可事到臨頭的時候……”南晖的聲音截然而止。

更何況,除了父母之命之外,還有那個人。

那個人說着要和她的父親一起謀反。

可那個人騙了她。

“姐姐。”葉洵忽然開口叫南晖,後者一驚,她頭一回從葉洵口裏聽見這兩個字,眼裏眉梢又帶了些驚喜的笑意:“怎麽?”

“你愛過什麽人嗎?”葉洵這些天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何時醒何時睡,朦胧幻境的夢支離破碎,而大夢一醒,只覺得荒謬,急不可耐地想要尋找一個宣洩口,仿佛這樣就能排解那無從揭開的謎題。

南晖微微颔首,目光澄澈地看着葉洵,等着她的後文。

葉洵看着這樣的南晖,一時間有些不真實感,眼前這個笑容淺淺溫厚的姐姐,似乎與楚尚璟心裏恨之入骨,宮人談之色變的“南貴妃娘娘”相差太遠,她勉力維系住胡思亂想的心神,對南晖道:“可如果你深愛之人,是你的仇人呢,你會怎麽辦?”

南晖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金銮大殿上生殺予奪的那位,這件事,怕是得永遠橫在葉洵的心上了。她移開了目光,不知怎麽去面對葉洵,良久的沉默之後,她忽然開口道:“你在京城,見過一位叫顧楓的侍郎大人嗎?”

“他如今已經官拜丞相了。”葉洵不知南晖為何忽然提起顧楓,但想到南晖許是不願再談論剛剛的問題,便也不強求,順着她的話頭說了下去。

“哦,是嗎?”南晖面上有些驚訝,可聲音仍是淡淡的,似乎并不意外:“皇上倒是愈發信任他了。”

“楚——”葉洵語氣頓了頓改口道:“他,他還把自己的妃子賜婚給顧楓了。”說道這件事,葉洵想起那眼裏帶着執着的認真的楚尚璟,又覺着有些帶着好笑的無奈,全然未覺南晖登時面色一變。

“你說他,娶妻了?”南晖的語氣微微上揚,倒是比剛剛聽說顧楓官拜丞相倒是更吃驚些。

“嗯。怎麽了?”葉洵終于後知後覺地琢磨出了南晖神色的不對勁來,問道。

“沒怎麽。也對,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娶妻也最正常不過了。”南晖輕聲道,剛剛的情緒如同鏡花水月,從未發生過。

“是了,你大概更恨顧楓吧。畢竟是朝夕相處多年的人,多少也有情分的。”葉洵琢磨過來,感慨了一聲。想着南晖大概是聽說昔日背叛的仇人如今加官進爵,抱得美人歸,多少是不快的。就聽南晖道:

“愛恨這回事,不是向來相生相依麽。”

平平淡淡的語氣,卻愣是叫葉洵聽出了一絲混跡在溫柔中的咬牙切齒來。南晖對她輕笑一聲道:“若深愛之人,是仇人,那便與他死生不複相見,前程往事,就當是随風一場,老來笑談吧。”

這麽些年,每每念及曾經的歲月靜好,年少情長,不是沒想過回去找顧楓,只是午夜夢回驚醒的時候,他的欺瞞,他決絕殘忍,和他一直到行刑前,都沒來見自己一面。諸多種種,漸漸加重着南晖心裏頭的恨意。

如今看來,顧楓倒是早就不念舊情了。

如花美眷在側,同她南晖還有什麽關系呢?

大概下回夢裏頭見着爹娘的時候,南國公揪着她的袖子要拽她下十八層地獄,問她是否還癡心不改的時候,她終于可以趾高氣昂的回答:“不愛了。”

葉洵不曉得她心裏頭的百轉千回,迷迷瞪瞪地從昏迷裏醒來,她還沒來得及多思索,滿心滿眼盡是同楚尚璟的美好時光。

此番脫口而出問了南晖,她琢磨了片刻,那般渾身發涼的感覺,才逐漸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葉洵。”南晖看着面前眼裏光華逐漸消失的葉洵,終于說出了最後一句殘忍的話:“除此之外,你自顧自地想着你能否原諒皇上,可你怕是不曾想過,皇上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會心無芥蒂的同你重歸于好嗎?”

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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