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攻心
一月後。
戰場。
“顧大人,在絕對的武力壓倒之下,負隅頑抗是沒有意義的。”鬼虎族新的軍師笑看着狼狽的顧楓,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他身側的鬼虎族王不知何時出現,手裏彈着弓箭,沖着顧楓頗為挑釁地一笑。
不難看出,這位新的軍師也是個中原人。顧楓微微閉了閉眼,這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了,自古以來從不缺貪生怕死之人,除了南晖這般因恨才勾結鬼虎族的,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權錢活命的人。
他冷哼了一聲,徒手拔出插在大腿上的箭矢,帶出一股噴射的血來。他騎在馬上,微不可察地擦了擦鬓邊冷汗。他只打量了一眼,便知道并未淬毒,想必交戰前埋伏起來的族王給他一箭,不過是想震懾他顧楓手下的士兵罷了。
畢竟若是他死了,這出戲也就不好看了。
當初逃出包圍,原以為可以迅速趕往江夏與城中大軍會合,再做考量。可誰也沒料到,不知失了南晖的鬼虎族急紅了眼,還是他們不願意再同機關算盡的中原人周旋,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來了一招武力壓制,也不再計較在乎自己的傷員情況,鉚足了火力圍攻顧楓大軍,卻又不殺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的他。
這般不要命的打法,落在別人那兒,許是自不量力,可對四肢發達,又琢磨不透兵法兵書的鬼虎族人而言,無疑是最好的打法。這回叫他們誤打誤撞覺察了這般打法的好處,那鬼虎族王便如同醍醐灌頂一般,日日采取暴力硬攻的打法。使顧楓一次又一次遭遇痛擊,眼瞅着自己的大軍數量日日減少,而鬼虎族卻像是不知疲倦,死咬住人不放的毒蛇一般,教顧楓頭痛的緊。
顧楓甚至不懷好意地想,南晖是否是那族王的心上人,才使得那鬼虎族王瘋了般圍攻他的軍隊,卻又不殺他,只傷他,似乎非要他看着自己的軍隊逐漸消亡。
見顧楓咬着唇不說話,那鬼虎族王收回了手裏的弓箭,笑道:“擒賊先擒王,這是你們中原人的說法。”
顧楓冷哼一聲道:“正式開戰前攻擊敵方主帥,這是犯了交戰大忌,貴族也就這點氣量?”
“不不不。”那鬼虎族王笑道:“這也是同你們狡猾的中原人學的,兵不厭詐。”
“那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顧楓輕笑道:“莫要說你們的族王,連這樣的箭法也沒有。”
“交戰前殺敵方主帥,呵,那便不講規矩了。”那鬼虎族王侃侃道。
“那重傷便可以嗎?我們中原人,可不會做這種不講規矩的事。我們兵書上寫着的計謀,也絕不是不懂規矩。”顧楓冷笑道。
“哦?”鬼虎族王的神色忽然顯得有些悲切道:“我讀的書不多,可我也知道美人計。英雄難過美人關,可我沒料到,我鬼虎族最優秀的軍師,居然被顧大人這位美人給算計了。”這話明晃晃地點明了顧楓潛入鬼虎族營帳殺了南晖的事,又暗諷顧楓是女人,剛一言罷,鬼虎族一群士兵便帶頭笑了起來。
而大周士兵這邊皆是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你瞧瞧,”那鬼虎族王旋即褪下了眼裏的悲傷,轉而笑道:“你的士兵連笑都不敢了,想必是打定了主意要陪着你送死。”
“別聽他胡言亂語,”顧楓沉着臉色打量了自己的軍隊,連日死傷加劇的戰役,已經使大軍精神萎靡不振,遍地皆是斷臂殘肢,或是死不瞑目的屍體。現下鬼虎族王咄咄逼人,一貫骁勇的大周将士面上,卻有好些個不約而同的露出了怯懦和退縮的神色。
顧楓雖然說那軍師是“胡言亂語”,可他心裏頭明白,他說的一點兒不錯。
無論是他,還是他手下的士兵,都是在這場拉鋸戰中送死,這拉鋸戰一開始,就是死局。他只能盡可能多的殺掉對方的人,為遠在江夏的大周皇帝贏得戰争增加希望,為中原領土不被蠻夷欺辱玷污而努力。
在絕對的武力壓制下,葉汀所有的兵法韬略都成了杯水車薪,當敵方豁出命來要你死,誰都逃不掉。
玉石俱焚無疑是兩敗俱傷,可誰都沒辦法讓它停下來。
“你們是大周最優秀的戰士。”顧楓咽了口帶血的唾沫,沉聲道:“這幫蠻夷之子已到了強弩之末,該怎麽做,你們應當明白。”
究竟是誰在強弩之末,他們确實明白。
雙方就這樣僵持着,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各自喘着粗氣,誰也不知道打破平衡後,自己能否繼續活下來。
這已經是第不知道多少次的交戰前的交鋒了。
起初他們幾乎是見面便開始作戰,後來随着戰士們鬥志漸漸下降,顧楓總是在交戰前喊號子鼓勵他們,再後來,便是今日,雙方一碰面,還沒來得及寒暄,不知埋伏在何處的鬼虎族王便一箭射在了打頭的顧楓腿上。
——這無疑是對士兵們主心骨巨大的動搖。
按照以往的,雙方一聲令下開打,便是昏天黑日,兵戈交響,活着的人才能進入下一場戰役。可現下,顧楓睨着身後的軍隊,盡管他已經盡力使自己看起來對腿上的傷雲淡風輕,可這一箭的功效,顯然已經在士兵的內心中生發了。
“顧大人也別多說了。”那軍師陰陽怪氣笑道:“既然顧大人非要負隅頑抗,那便打吧。”
随着鼓點聲起,雙方士兵随着號令沖了出去,場上一片血肉模糊。只見顧楓的隊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縮小。
——鬼虎族從少時便在馬背上長大的作戰經歷,絕不是徒有虛名。
“怎麽樣,顧大人?”待到第一批沖鋒的人全都化為屍骸,那軍師揮了揮手,将正準備乘勝追擊的鬼虎族人叫了回來,玩味笑道:“還要打嗎?”
顧楓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聽見李客壓着嗓子帶了三分哭腔道:“大人,我們的斥候發覺不遠處有大約一千人馬正在趕來,若是不出意外,半個時辰便能到!陛下大軍留守在江夏,此時來的絕不可能是我們的人,大人,算了吧!”
“一千人馬。”顧楓自嘲地笑笑,甚至連震驚恐懼的念頭也沒有了,他如今對上鬼虎族已是分外吃力,若是再來一千人馬,那他顧楓手裏所剩的士兵連同他自己,想必都要馬革裹屍了。
也許連馬革裹屍也不能有,随便在哪個泥地裏頭被馬蹄踩成肉醬,說不定就是他的歸宿了。
顧楓回首看向自己的軍隊,腦海中不住的回蕩着李客的聲音:“算了吧。”
他又何嘗不想算了,鬼虎族人不止一次地遞來招降書,若是他此刻應了,帶着兵直逼京城,替鬼虎族料理了障礙,日後他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
而再過十幾年,他也可以同現如今算計楚尚璟一般,将鬼虎族的皇帝算計下去,殊途同歸,他最後仍是皇帝。
可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呢?顧楓面上有一秒的怔忪。
大抵是那枉死的親爹在他骨血裏深埋的那一點點忠君愛國的心腸,讓顧楓沒辦法眼睜睜地看着外族入侵中原,讓他沒辦法對着屠殺中原人的外族低聲下氣,甚至親手将他們推上王座。
他看似思考了許久,可在李客看來也不過是一瞬,他嘆了口氣道:“不能算了。我的确是個能屈能伸的人,可帶着鬼虎族入侵中原的事情,我做不到。”
李客面色更為悲哀,可他卻早已料到是這般的結果。
同顧楓大人不熟的人,皆覺着這是個平易近人好相處的,而同他更熟些的,便覺者顧楓大人是最捉摸不透的人,而李客不同,日日随侍在顧楓身側,李客便是在那捉摸不透之下,又摸出了門道,最是懂得他了。
當然顧大人若是知道身旁的小喽啰對自己的心思了解的明明白白,想必李客也不可能活到現如今了。
顧楓擡起眼,神色一凜,對身後的士兵道:“凡有逃跑後退者,格殺勿論!”他的聲音幾乎是咬着牙發出,帶着幾分不近人情的生冷。
心思各異的士兵面面相觑,皆是有了自個兒的盤算。
顧楓言罷便舉着手中長劍,又一次第一個身先士卒地沖了出去。之後便是漫長的,不斷有人死去,不斷消磨人的耐心的戰役。
有不少人死了,也有不少人逃了。
顧楓終是再沒辦法一心掰成兩瓣兒用,腹背受敵的時候還惦記着看誰是不是偷溜了。他舔了舔唇邊的血跡,神色愈發冰冷。
——若是沒有這場進犯,他在開戰前布置周全的逼宮篡位,想必已經成了。而他此時正當黃袍加身,為他枉死的父母洗刷冤屈,将他們的靈牌供奉在最高的地方,追封“太上皇”和“太厚”,讓天下萬民為之磕頭。而他坐擁天下最大的權勢,肆無忌憚地嘲諷不知身在天堂還是地獄的南大人。
可這一切都被一場進犯給打斷了,而毫無疑問,讓不過二十年前才被趕出中原的鬼虎族肆無忌憚卷土重來,絕對少不了南晖費盡心思勾結番邦的功勞。
這樣算下來,便是南晖害了他,毀了他。
顧楓苦笑一聲,看着不知何時插在自己腹部的長矛,直直地從馬背上摔下來,戲看膩了,終于還是對他動手了是嗎?
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吧。
這番彼此互不虧欠,來世若是有緣,也能好好當一對璧人了。
顧楓的視線逐漸渙散,卻在神色迷離之際看見了一杆帥旗的一角,他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登時清醒過來,便聽那打着“薛”字旗的隊伍中傳來聲響:
“一別經年,毛頭小兒,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薛大人終于上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