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月桂花香,京都氣溫轉涼。
街道上,少年郎面容姣好,身上穿着相當質樸的粗布衣,擡眼望着一家酒樓。
酒樓旗幟迎風招展,紅布黑字“喜客來”,相當招搖。
少年郎在看酒樓,路過的旁人卻是在看少年郎。
他年歲不大,眉心一點紅,臉上輪廓帶有點圓滑,看着還沒有多少成年人的氣質。絕對沒有滿二十。不過這未滿二十的少年郎,偏生長得是極為俊俏。長得俊俏不說,那一身氣質可不像是尋常人家養得出來的。
“封解元!封解元!”
封淩回頭看向來人,唇角驀然勾勒,臉上綻開一抹笑:“可別這麽叫了,直接叫我封淩就好。兄臺何事?”
這位穿着相當普通的文生歡歡喜喜跑過來,行了個禮,随後才繼續說:“那我鬥膽叫一聲封弟,封弟叫我駱兄就好。封弟這回真的就打算留在京城不走了?”
封淩含笑點頭:“來年就是春闱,我一來一去實在浪費時間。再說家裏就我和父親相依為命,在京城這段時間我只需要養活我們兩個就成。”
兩人一邊說一邊朝着街頭的馄饨鋪子走去,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
沒什麽大錢,酒樓兩人都去不起,幾文錢的馄饨最适合他們填肚子。
這位文生佩服封淩:“果然不愧是封解元。年紀輕輕天賦異禀,來年春闱你定能高中。”
封淩拱手:“借你吉言。你也必然高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文生當即大笑起來,“對對,我也高中。咱們一起中啊。”
兩人一道坐下,點了兩碗馄饨。
“封弟今年才十八吧?哎,真是厲害,年少有為。我今年都二十九了。”這文生話多,還自來熟,一口一個封弟叫得好像他們早年就認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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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他們這輩子總共才見了三面。
封淩笑笑,沒多說什麽。
這位駱兄,叫駱康,祖籍江南,應天書院出身,性子相當不着調,卻是今後的禮部侍郎。人生這東西,誰能說得出個子醜寅卯呢。
駱康只覺得封淩話少,還以為這是封淩的性子,便決定自己多說點,活躍一下氣氛:“哎,功成名就娶妻時,封弟不如在京城娶了官家女子?”
封淩和未做官時的駱康沒結交過,沒想到駱康能這麽不着調,提醒了一聲:“慎言。”
“哎,咱們私下說說嘛。”駱康朝着封淩擠眉弄眼,“我已膝下有子,這不是關心一下同伴。”
尋常考生湊在一起,一關心孔孟聖賢書,二關心詩詞歌賦,三關心天下大事,全是為了應考專用。結果和駱康湊在一起,總共見三面,第一面聊為什麽封淩長什麽好看,第二面聊京城哪裏最好吃,第三面也就是今天……
聊婚事。
“客官,您兩位的馄饨,小心燙口啊!”鋪上店家端來了馄饨給兩人送上。
馄饨是這店家自己做的。他初來京城時,心疼京城物價貴,又驚嘆于這馄饨的好吃,記了好些年。得勢後再吃卻發現味道不再是那個味。
封淩不嫌燙口,舀了一勺用牙齒抵着,慢慢嘗了一個小的。
好吃。
這和前兩回吃又不是一個味道了。
駱康見封淩就這麽嘗起了馄饨,大咧咧也給自己舀了一個,誰想到剛入嘴裏就被燙麻了舌尖,又怪惡心地吐回到碗裏:“我的舌頭!哇,你怎麽能就這麽吃下去了?”
封淩沒急着吃第二個,帶着點戲谑調侃駱康:“畢竟我是在認真吃馄饨,而你在認真替我考慮婚事。”
駱康舌頭麻了也不在意,手攪合了一下自己的馄饨,嘿笑一聲:“你這不是年紀到了嘛,遲早的事情。如今這京城裏适婚的姑娘可不少。就連那位下頭也有合适的。”
封淩:“……”
他真是服了駱康了。這隐晦在說當今天子多子多女,公主裏頭也有試婚年紀的。二十九歲了說話還這般膽大包天。這到底後來是怎麽坐上禮部位置的?
封淩搖頭:“不用介紹了,我有心儀之人。”
駱康一拍桌子,臉上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嘿,我就說,年紀這般了還沒成親,絕對心裏頭有人。”不着調的他正要問是誰,就聽着旁邊有奴仆駕馬吆喝“過路”,人群飛快避讓,馬車噠噠快速行駛過去。
京城裏馬車常見,這麽快馬加鞭過去的可不多。
駱康的注意力被轉走,朝着馬車方向看去:“這誰家的馬車?這麽趕!”
封淩在馬車過去的瞬間就看到了馬車上的标記。
是工部尚書府上的馬車。
不知道上面坐的是誰。
旁邊店家聽見了,笑着回了話:“這是工部尚書桂大人家的馬車,車上的肯定是他三女兒。”
駱康咂舌:“這都能看出來?”
店家解釋:“這位小姐平日裏就受寵,想法和尋常家姑娘不太一樣。最喜歡混跡各大場所,嘴上老挂着說男子女子都一樣。上回家裏頭辦詩會,愣是讓人将男子女子混在一塊兒坐。尋常人家馬車不好認,她的,好認。”
駱康驚呆,崇敬拱手:“了不得。”
店家擺手:“哎,成親後肯定能收心的,婚事都定好了。小姑娘家都這樣。”
封淩是知道這位三小姐的,确實是了不得。這位姑娘還有更了不得的是,成婚前夜逃婚去了蒙古,使得整個京都震驚,全然不是店家所謂的成親後必然收心。
駱康卻是又開始給封淩擠眉弄眼:“你看,年紀正好,可惜有婚配了。”
封淩:“……”
他剛都說了自己已有心儀之人,怎麽這家夥還這麽大膽。
這一打岔,馄饨正好溫度恰當,蔥花榨菜搭配下,入口口感極佳。
封淩舀了一勺馄饨,終還是給駱康透底了:“我爹幼年玩伴是戶部尚書傅大人的門生。傅家有一女,是我心上人。”
駱康擠眉弄眼的表情卡住,然後琢磨了一下,沒想通,又琢磨了一下。
這關系稍微有點遠啊。
封爹和那門生是幼年玩伴。多年後一人貧苦,一人卻是當朝正三品官員的門生,想來也是朝廷官員。這一看就覺得關系估摸實在淺薄。再說,這戶部尚書的傅大人……
駱康小聲:“我聽說啊,傅大人這孩子身體似乎不怎麽好?”
封淩點頭:“嗯。這些年一直在調養。”
駱康聲音壓得更低:“這要是回頭沒個孩子,傅大人恐怕不會樂意讓你續弦的。他這人自個因為愧對妻女,這麽多年都沒續弦,也沒再要一個孩子。”
一件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子。
傅大人對女兒之好,但凡京城裏聽說過的,心裏頭有數。雖說傅大人口頭上一直在說自己想多留幾年自家閨女,但事實上好人家的公子哥也不太樂意入贅或者娶傅家姑娘。
傅家姑娘身體不好,以後不一定能要得了孩子。這要不了孩子還不給娶妾或者另外想辦法抱個的……
唉,說得粗俗一點,娶傅家姑娘等同于斷子絕孫了。
封淩垂着眼,繼續撩自己的馄饨:“我知道。我這一生若要娶妻,就娶她一人。”
駱康愣了愣。他是沒想到封淩才十八卻是個癡情人。
他将馄饨挪到了旁邊,半個身子趴到桌上,湊到封淩身邊壓着聲音問:“你們以前見過?那姑娘那麽好,值得你說這麽重的話?”
封淩擡了下眼皮,對上了駱康的視線,唇角稍翹了翹:“天下第一好。”
駱康被封淩這麽一個勾笑鎮了一下,随後身子頓時往後仰,瞠目結舌:“哇,真的……哇……”
少年郎眉間有一點紅,容貌又是絕佳。這一笑,一諾,一評價,眼內恍若有星辰在閃着,刺得人想要閉眼。目不忍視,目不忍視。
真是年少對情有期許。
駱康當年也是這麽想自己妻的,也是那麽許諾的。時過境遷,考了多年科舉,花費頗多,家裏頭怨聲載道是必然。糟心事疊加,如今坎坎坷坷過了秋闱才算是人逢喜事爽了不少。
他好半天憋出了一句相當感慨的話:“我,老了。”
差了十一歲,四舍五入差了一個輩分。
封淩馄饨都吃完了,駱康才吃了大半的馄饨,精神恍惚,不知道在想點什麽。
等兩人都吃完,駱康見封淩神情自然,又不禁問他:“要是你今後碰上第二個喜歡的人呢?”
封淩注視着駱康:“一顆心就那麽大小,沒位置騰給第二個人。子嗣環繞也好,無子無女也好,身邊陪着的是她就行。”
駱康再怎麽不正經,這會兒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年少人的期許,過來人是怎麽都不忍心說出什麽“今後想法總會變的”。恃才傲物的人,其實性子常常不太會變。
駱康朝封淩豎起了一個大拇指:“封弟啊,結婚時我必然要來讨杯酒喝的!”
封淩點頭:“自然。”
駱康順口一問“對了,那位姑娘是什麽意思?幾時你們透露給傅大人這意思啊?”
封淩笑了笑:“她還不認識我。”
駱康:“……”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