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辛夷是沒哭。
她心潮澎湃到恨不得出去跑兩圈,但是真的半點沒有想要落淚的想法。
倒是她面前的兩位長輩,傅尚書是擡手默默抹了眼淚好幾回,而顧姨娘則是直接嚎啕大哭:“你的眼睛可算是好了!”
“我跟着小姐那麽多年!唯一的錯就是那天沒先吃一口那頓飯!”傅辛夷看不清楚顧姨娘的模樣,卻聽出了她話裏的悲怆情緒。
到後來顧姨娘含着哭腔,嘴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句“看見了就好,看見了就好”。
李大夫在旁邊倒是半點沒覺得怎麽樣,自诩冷靜,整理着自己的東西。
要不是傅辛夷聽着他同一個瓶子放回去又拿出來了兩遍,她恐怕會真的以為李大夫半點沒感慨。
旁邊的下仆們都跟着一邊擦眼淚一邊道喜,場面一度有種歡喜人家的感覺。
傅辛夷努力睜大自己的雙眼,“注視”着一切。
能看見和能看清楚是兩碼事。
傅辛夷現在的眼睛僅僅能看到一堆模糊的色塊,朦胧到讓人覺得頭疼。
接下來的日子,她就将為了恢複視力而努力。
她能看見了!
她不是瞎子了!
……
傅辛夷眼睛能看見後,每天被允許看東西的時間從原本的一個時辰,逐漸拉長到五個時辰,到最後再無限制。她眼前的畫面也從原本模糊的色塊,逐漸變成了線條清楚的人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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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到底還是傷過了眼睛的,看東西久了總會覺得勞累。
李大夫用毒厲害,但是調理的本事還真是菜。要讓他給自己調點藥膳,他都會琢磨着:“我尋思着這毒草也不是不能吃。”
這話一出口,兩位長輩是全然沒打算讓李大夫進廚房了。
宮裏頭另外派了一名太醫,專門隔三差五來給傅辛夷調理眼睛和身子。這是皇後娘娘的要求,也是帝王對皇後的恩寵。
古代日子過起來比現代難受不少,舒适度直線下降,但由于傅辛夷能看見了,她便對這個時代愛得深沉。
她能看見這天,這地,這世間萬物,還總算是可以在院子裏折騰起她擅長的那些個觀賞性花草。
“小姐呢?誰看見小姐了?”
傅辛夷撅着臀,拿着小鏟子在刨土,遙遙聽見了良珠的呼喊聲,手上一頓,禁不住“哎呀”了一聲。
剛“哎呀”結束,這小丫鬟就沖到了院子角落裏。
“小姐!您怎麽又在院子裏刨土!”良珠氣呼呼跑到傅辛夷身邊,“老爺給你請的女先生馬上就要來了,您這衣服弄髒了還要去換。”
傅辛夷手上臉上都沾染了一點泥巴,擡頭朝着良珠綻開笑靥:“呀,良珠。”
好一副裝模作樣又驚又喜的樣子。
良珠見她這樣,更生氣,在那兒跺腳:“您就是叫我珠良都沒用了。”
傅辛夷笑出了聲,笑得良珠都晃了一下神。
這兩年傅辛夷被養得極好。
她常年養在宅子中,不怎麽被允許見強光,皮膚白得讓人羨慕。這兩年又是補身體,又是稍有鍛煉不停活血,臉頰上時常挂着暈出來的那點粉。
不施粉黛卻勝過無數外頭往臉上死命打白面的。
最絕的還是那對黑眸,眼眸有水,瑩瑩如珠寶。聽老爺說進貢的物品裏的黑珍珠,那是最像小姐那雙眼睛。常年敷藥,讓小姐眼眶周邊還有些褪不去的暗沉,但偏是這點暗沉,讓小姐的眼睛看着更大。
唇紅齒白,如天上之曜日。
總之就是……
“小姐。這天下就沒有比您更漂亮的小姐了。”良珠真心誇贊了一下自家小姐,随後皺着眉頭,“您可先跟我去洗洗換了衣裳吧。”
傅辛夷不想讓那位先生久等,只能起身:“好。”
她小跳到良珠身邊,總算端起了一點小姐的樣子,順着良珠的意思邁着碎步往自己房裏走。走在半路上,她小聲問了一句良珠:“府上的糞便你給我讓人收集來一些沒有?”
良珠氣笑了:“小姐,現在是在意糞便事情的時候麽?”
傅辛夷這兩年禮儀學得還成,步伐沒有一點淩亂,一本正經回着話:“是啊。我最在意的不就是這點糞便。院子裏那點花就指望這點糞便養養肥了。”
良珠生悶氣,咬了咬唇:“收集了,我回頭就讓人送院子裏來。”
傅辛夷心滿意足點頭:“嗯。”
良珠見傅辛夷心情暢快,往前湊近了一些,一字一頓咬牙問傅辛夷:“小姐的書背出了麽?”
傅辛夷臉上的小雀躍神情頓時收攏了起來:“……你話太多了。”
得,沒背出。
良珠對自家小姐很是絕望。
身為尚書府家的小姐,字寫得和狗爬一樣,兩年練不出一點效果。背書更是艱難,短的還好,長得只要不理解意思,或者覺得不順自己意思的,一概是背不出的。
女子該讀的書良珠都能背出了,可傅辛夷就是不行。
要是先生說她兩句,她還挺自傲的:“論讀書,我不如先生。但論種花,先生可必然不及我。”
也不知道驕傲在哪裏,真是氣死個人。
以後嫁了人,持家理財,哪一個不需要好好學?可真是叫人頭疼。
兩人一前一後快速回了房間,飛快擦拭掉了手上臉上的泥巴,再換上了一套稍微有點樣子的裙子。華朝京都裏的小姐們,裙子多是拖曳到與腳齊平,腰間系帶垂落到膝以下。走起路來露出一點鞋子尖,那可最是好看。
當然,由于這種裙子不适合去土上,在傅辛夷這兒除非是要見人,否則全部壓箱底。
良珠給傅辛夷整了整頭發:“小姐,您要是安分一點,那可真是……”
她話還沒說完,傅辛夷就驚叫一聲:“哎喲,可別讓先生等急了。”
良珠:“……”
剛才明明是小姐自己挖土忘了時間啊!
這對主仆又匆匆出了房間,趕往了傅辛夷專門用來學習的書房。
這會兒書房的門敞開着,傅府的下人們邁着小碎步,安靜往書房裏送了茶水和果子,很快就都退下了。
屋裏頭,女先生正端坐着和顧姨娘說話。
顧姨娘長得是極為普通的,單眼皮、小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半點沒讓人驚豔的模樣。
她用的粉啊胭脂啊都色彩不重,頭上也鮮少會戴太多金銀,最喜歡打扮得平易近人一些。要不是她身上的衣料都頗為難得,尋常人都不敢相信她如今是傅府的女主人。
就連她對面的女先生,那臉上的胭脂水粉都比顧姨娘要重上了幾分。
女先生态度謙和,品着茶,和顧姨娘說着傅辛夷的學習情況:“小姐她不是不聰明,也不是背不得書,寫不得好字。她只是想法與衆不同,比起那些紙上空談,更喜歡落在實地上。”
顧姨娘面上神情淡淡,手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敲着,聽着這話,明着女先生的意思:“先生可真是高擡她了。她就是天□□玩。唉,也怪我當年心思少了些,害她這兩年心智才逐漸上來。到底還是個孩子,不肯學持家一事,也可理解。”
女先生笑笑。
“老爺心中對她有愧,總想着多留她在府裏兩年。我聽着老爺的意思,指不定以後會招個女婿回來。”顧姨娘将自己的意思說了個清楚,“對了,她身邊的良珠,您看着可行?”
女先生恍然。
原來她是一教教兩個。
跟在傅辛夷身邊的丫鬟良珠,是以後幫着持家的那位。
女先生拱手:“可。”
顧姨娘和女先生相視笑笑,換了個話題繼續聊起來。
傅辛夷匆匆趕來,一進門就蒙頭行禮找借口:“見過先生。我方才見院中花開,驚喜之餘多看了兩眼,回頭發現衣服上多是泥濘,不得不回去換身衣服。”
顧姨娘輕咳嗽一聲。
傅辛夷擡頭,心頭一驚,沒想到顧姨娘也在這裏。
她話到嘴邊立刻改了口風:“但遲了沒有理由,千錯萬錯全是我的錯。”
顧姨娘笑出來:“油嘴滑舌。”
她站起了身子,和先生告辭:“我就不打擾先生給辛夷上課了。前些日子下人歸鄉回來,帶了些有意思的糕點。我讓人等下給先生送來。”
女先生起身行禮:“謝過顧姨娘。”
在傅府,“夫人”這個稱呼,只能給已過世的傅辛夷親娘雲詩詩,雲氏。顧姨娘是不準別人稱呼她為夫人的。她聽着女先生這聲謝,點了點頭,朝傅辛夷笑笑後離去了。
傅辛夷見顧姨娘離開,心中終于松了口氣。姨娘平時對她是真的好,但也真的頗為嚴厲。
女先生見顧姨娘走了,當下開口:“來,抽背了。”
傅辛夷:“……”
女先生像是沒看見傅辛夷一臉的絕望,正兒八經掏書:“讓我看看,從哪裏開始抽背呢?”
傅辛夷看着這本并不算厚的書,想着:從哪裏抽背她都不行啊。紙張昂貴,大家為了節約全寫文言文,可文言文真的好難……
良珠在邊上伺候,讓人收走了顧姨娘的茶水,再給傅辛夷備茶。
她心中也很絕望:自己真的背出了,怎麽小姐還沒背出啊。這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