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之後,程安好在四中的日子稍微好過了些。她依舊木楞,每個課間把自己釘在座位上,遇到不會的難題可以跟它瞪上一天。競賽班的同學路過,偶爾看不下去,會幫她指點幾句。

期中考,她給了所有人一個驚喜,她一個借讀生從月考的兩百多名直沖進四中的前五十。

四中的前五十意味着什麽,F大Z大穩了,沖一把能上B大Q大。

重點中學大多以成績說話,慢慢,高二班上願意跟她說話的人多起來。而在競賽班,她終于有了第一個朋友岑英子,也是平日輔導她最多的人。

人人看到的都是她表面的光環,卻不知道那段時間她把不到六小時的睡眠時間硬生生壓縮到三小時以下,這些進步,都是她不要命一點點拼來的。

慢慢地,所有的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但程安好一直記得,這一切的源頭在哪。

他的那本筆記,她一直放在枕頭底下,睡前都會翻一翻,裏面的知識點早已倒背如流,她看它,是一種莫名的歸屬與寄托。

岑英子屬于天賦型學生,為人熱情,成績優異,唯一的缺點就是嘴碎,喜歡在背地裏嚼舌根。

而她最好的傾訴對象就是沉默寡言的借讀生程安好。

她說其他人時,程安好只耐心聽着,只有提到許箴言,她灰暗平淡的瞳孔才會有別樣的光芒。

程安好不得不承認,岑英子評價一個人總能一針見血,她評價許箴言的那句:我覺得他投錯了胎,應該去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裏當個恣意江湖又悲憫衆生的俠士。她一直記得。

少年時的許箴言,人緣極好,跟誰都可以胡天侃地,老師眼前賣乖,骨子裏又有從小養成的矜貴叛逆。他驕傲但不孤傲,不論何時何地遇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都會不遺餘力伸出援手。

她聽說他會偷偷幫班上貧困生交了教參費,也會在班級球賽缺人時脫了外套直接上場。他本身最喜歡數化,但願意為了學校榮譽與老師期望,榨幹所有課餘時間報滿競賽項目。跟前科衆多的差生因班級矛盾打架,教導主任願意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堅持跟那人一樣領罰,結果兩人蹲教務處蹲了兩天,倆門神最後成了兄弟……

很多很多事,讓程安好想起一個詞--“少年俠氣”。

他生來像日月恒星般耀眼,慷慨熱情地把光芒分給他人,卻不知,微末星光有時會變成一個人的宇宙。

她開始卑微地守住這個秘密,一場獨角戲,是她黑暗歲月裏自娛自樂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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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聰明的愛慕者,她制造的所有偶遇的機會、刁鑽卻剛好能看到他的角度,隐晦不經意,不讓人察覺。

體育課,她報了自己從沒接觸過的排球,因為籃球班,就在隔壁。

每次集會,她都會主動留下清掃操場垃圾,高三一班在最南端的位置,剛好是清掃的開始,如果她走得快,可以趕上他們散會的背影。

競賽課對她而言少了難堪,多了分期待,因為偶爾,他會來聽課,她擡頭看黑板時,餘光能瞥見第一排毛絨絨的腦袋,以頻繁的頻率打瞌睡,她低頭偷笑,沒人在意她為什麽笑。那段時間,她競賽成績也提高得很快。

校運會,她低頭刷題的間隙,偶爾擡起頭眼神掃過全場,一百米的賽道,她隔很遠就能清楚勾畫他的身影。

賽道邊圍着很多女生,程安好不敢也不想擠進人群,遠遠看一眼就好,卻在終點處看到一個女生親昵地踮腳為她擦汗時,愣住了。

“別看了,眼睛都直了。”岑英子的聲音無可奈何又帶着同情。

“那是蘇溫爾,咱們年級鐵打的年級第二,第一是誰我就不說了。”

“一看你就不如有些女生瘋狂,你跟許箴言跟得多了,就會發現他身邊十之八九會有她。”

“這倆人算青梅竹馬,初中部一直升上來,你別看許箴言人緣好,但對女生一直分寸感極強,蘇溫爾算唯一能近他身的。”

“這倆關系說不清道不明,人好看各方面還優秀到沒話說,老師都放棄了,由他們去。”

岑英子說完最後一句,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長,暗含的意思,她能看懂。

她低頭,從岑英子既然知道的震驚中醒來,尴尬地笑了笑,最後“嗯”了一聲。

她知道的,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長,是四中四百米跑道無數圈也繞不成的圓圈,她在這頭,他在那頭。

一學期很快過去,厲兵秣馬多日,終于要上戰場。

程安好沒想到,全國化學競賽她自我感覺發揮不差,結果,連三等獎都沒夠着。

同期競賽班,化學組有許箴言和胡海兩個一等獎,拿二三等獎的人有十幾個,而她,一無所獲。

她唯一一次主動去辦公室找老師,再次确認一遍成績。

老師直接甩給她上面發下來的獎狀,她翻到最後,也沒她的名字。

她忘了自己那天是怎麽走回教室的,又是怎樣在周圍人看戲驚訝的眼神中,無力地埋在課桌上。

來四中借讀的其他同學,可能也是不适應環境,拿到幾張不痛不癢的獎狀,總體成績不太好。

最讓人意外的是她,畢竟是在進度完全不同的情況下用半學期擠進四中前五十的人,被視作拿獎的種子選手,結果撲空了。

她在競賽班的最後一天,岑英子回頭看她,發現她第一次沒有立着腦袋分秒必争地聽課,她蠟黃的小臉,呆滞地望着窗外,思緒好像被抽空了,惹得她莫名心酸。

下課時,她發給每一個同學明信片,趁她去廁所,在講臺上鼓動大家給即将回去的她寫幾句話留作紀念。

大多數人沒有理睬,明信片被夾進不常用的書裏,或者直接扔到垃圾桶。

但最後,還是要回幾張,程安好收到時,緊緊抱住岑英子,紅着眼道謝,她很高興。

離開的前一晚,她仔細翻看僅有的五張明信片,發現了她最眼熟的字跡,來自他的。

蒼勁利落的筆道,他寫的簡單明了:同學,長路漫漫,祝前程似錦。

她盯了許久,最後,笑了,又哭了。

你瞧,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

但這一句話和這一個人,她刻在心裏,記了很多年。

離開那天,老校長特意從H市趕過來,在四中校門口,親自接他們回去。

她跟一群一中同學站在一起,看到老校長弓着背,賠着笑意跟四中校長握手,一句句道着感謝。他很瘦,身形單薄得像能被風吹走,鬓角的白發不知不覺爬滿一側。他笑起來顴骨高、皺紋深,一中同學常說他有不怒自威的兇相,但就是這麽一個不茍言笑的人,現在站在寒風中一直彎着腰,面容蒼老卑微。

而對面身寬體胖的四中校長,敷衍地笑笑,很快把手抽走了。

他們想起他們離開一中那天,老校長疲累地站在講臺,眼神卻是明亮的,滿是期盼。

他說:“校長能為你們創造的條件只有這麽多,你們的未來,要靠你們自己去努力。”

他不說他們也懂,為拿到這個借讀的機會,老校長輾轉多處。他清正一生,臨近退休時丢了傲骨,為了他們幾個學生,一定低三下四求過不少人。

比賽前一天,老校長特意打來電話,他有嚴重的老慢支,在電話那頭咳得斷斷續續,卻還是樂呵呵笑着,跟每個人都說了一遍競賽的注意事項,還有溫柔沉吟的一句:放平心态,不管結果,一中歡迎你們回家啊。

結果出來後,程安好表面一直都很平靜,但見到老校長那一刻,喉頭艱澀,眼淚噴洩而出,她怎麽擦也擦不掉。

老校長第一個拍了拍她肩膀,笑起來皺紋依舊和藹親切,他對她說了一句:“還有高考呢,沒關系。”

但回一中後,她退了競賽隊,再也不碰任何有關競賽的東西,校長和老師都覺得可惜,但也沒有強迫她。

她回去不久,岑英子把她拉進她們競賽班的Q群,程安好沒改備注,也沒說過任何一句話,那個群就靜靜躺在她的列表裏。

四月份,岑英子跟她發消息:“許箴言保送B大,我以為他會選擇Q大的,可能是想跟蘇溫爾同校吧,蘇溫爾喜歡B大。”

她回了一句:知道。

群裏面鋪天蓋地的恭喜,她每一句都認真看了,卻沒勇氣同樣跟他道一句—恭喜。

那年六月,鳳凰花開正豔的時候,她收到了來自岑英子的快遞,一本有機化學課本,翻開扉頁,看到名字時,她的手顫了一下。

“我要出國讀書了,這是我們畢業撕書時撿到的許箴言還算完整的課本,本來想高價賣給學妹,猶豫很久,還是想寄給你。”

“你心裏的想的我都明白,也知道那次競賽對你打擊很大,但人總得朝前看不是?”

“如果你現在把他忘了,那這本書就賣了廢品吧。”

“如果沒有,那就別傻傻地天天盯着競賽群連好友都不敢加,那裏看不到他的消息。”

“試一試,一年後去B大找他,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說不定,當你程安好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你不比任何人差。”

岑英子的幾條信息,她看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後只回了一句:“謝謝你英子,一路順風。”

但那本書,她一直沒扔,寶貝地把它夾在自己書架上。

高二下半學期,她過得渾渾噩噩,成績不上不下。

從高三開始,她像吃了興奮劑一樣不要命地學,穩坐年級前三名。

但高考本來就是變數很大的東西。考理綜的上午她生理期突然到了,忍着痛考完,時間本來緊張,物理壓軸題和化學工業流程題,來不及仔細去想就交卷了。

她心态受到影響,連帶下午的英語,也發揮平平。

最後結果出來,她比預期少了三十分,但全國C9高校,有幾所她依舊能上,還能選到不錯的專業。

普通考生拿到她這個分數做夢都能笑醒,但她心情格外低迷,最後是她賣了大半生饅頭的爸爸,戴着老花鏡天天看那本高考志願填報指南,替她敲定了H大,離家近,分數也不虧。

回學校拿畢業證書和團員檔案的時候,聽到老師說老校長住院了,肺癌晚期,應該活不了多久了。

那天下午,她拿自己所有零花錢買了水果,去醫院看他。

看到病床上她曾經最尊敬的老師形容枯槁的樣子,程安好說不出自己什麽心情,好像自己繃着背脊強行抗拒阻攔的挫敗,一下子把她壓垮了。

老校長抓住她的手,眼裏含着淚,卻是笑着,終于問出哽咽在心頭揮之不去的遺憾。

“我一直很自責,不知道擅自決定把你們送去一中讀半年書是不是做錯了。”

“聽你班主任說,你要去H大啊,H大很好,但我總覺得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是我太固執己見,害了你們。”

老校長聲音蒼老無力,說完時,嘴唇還在顫抖,眼角的淚無聲落下。

他的一生奉獻給了教育,紮根在了講臺與學校那一畝三分地裏。哪怕生命的最後,惦念的還是學生。

程安好紅着眼在病床邊深深給他鞠了一躬。

“校長,我從沒後悔去一中,也很感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

“真的。”

後來聽說,程安好見完他那晚,他就走了。

像了卻最後遺願,一身輕松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七月底,錄取通知書到了,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撕了它,宣布自己要複讀。

孫明蘭拉起掃帚,恨不得把她打死,嘴裏一直罵着要她去死,她死都不會供她複讀。

最後,是她爸一直把她護在胸前,每天起早多做五十個饅頭,過了早高峰就騎着摩托去菜市場門口賣,偷偷攢錢給她生活費。

她高考分數漂亮,很多複讀機構搶着要她,最後,她堅持去了一中複讀班。

一中複讀生質量不高,學習環境不好,師資也差,但她還是咬牙堅持了一年。

第二年六月,她如願進了全省前五十,穩進B大。

老校長走後,一中校風學風每況愈下,那年高考考上B大Q大的僅有三人,而程安好占了一個名額,為一中複讀班,打響了漂亮的招牌。

她去校長室領獎金的時候,對着歷任校長照片牆上老校長的照片,露出這一年第一個,舒心輕松的笑容。

那年九月,她拖着行李去B大報道,藥學六年本碩連讀。

開學一個月,她終于在計算機學院打聽到他的消息,結果卻是,他三個月前出國了。

她若無其事地開始自己的大學生活,遇到一群很交心的室友,收獲可貴的友誼,大學規律的作息讓她褪去曾經暗沉的膚色,換了發型,長相稱不上驚豔,但勝在清秀白皙,顯年紀小。大學六年裏還遇到好幾個追她的男生,但她一直投身學業,沒有閑情開始一場校園戀愛。

每次高中的班級聚會,他們總說她是變化最大的人。

那個整天悶頭刷題,沉悶堅忍,自卑怯弱的程安好不見了,她慢慢變得溫雅,知性,又有着超乎年齡的從容。

只有那個一直沒解散的競賽群裏偶爾彈出來的名字,勾起她心髒的鈍痛,提醒那個她一直追逐,一直期待以更好姿态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許箴言,她一直沒有追上過他的步伐。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突然回憶起我的高中,雖然過去好幾年了,但還是有很多感慨。

其實不是名校的普通高中出一個清華北大真的很難,切身體會,我們學校只要一年有一個,政府撥款,給學校修路修教室+裝空調,就懂了。。。

還有,阿珠跟安好一樣慘,我是語文那堂姨媽光臨,選擇題錯得我不忍看,好在理綜那年特別難,我平穩發揮了,總體還算正常水平。

說得有點多了,大家不要屯文鴨,陪阿珠一起玩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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