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爺爺終于還是搶救過來。

但晚期癌症病人, 癌細胞轉移到身體多處器官,即使救活了,每天也都生活在癌痛和昏睡中。

鎮痛的嗎|啡, 幾小時就要來一針,他生前那麽要骨氣的人, 現在只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喊痛。

中樞鎮痛藥裏往往還加了安眠鎮定的成分,他吃不了東西, 就只能讓他入睡逃避身體的痛苦。他難得清醒的時候, 嘴裏低聲嗫嚅着的就是:“我真的不想這麽活。”

這大概是每個晚期癌症病人都要經歷的殘酷過程, 比起躺在床上每天親身感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經歷任何儀器設備都挽救不回的慘痛,他們寧願安樂死。

她第一次看到許箴言哭,在病床前。

爺爺的手顫顫巍巍想要扯掉插在他身上的呼吸管,許箴言死死拉住,不肯。

“爺爺,求你,再陪我一段時間。”

他背脊彎着, 低啞地從嗓子裏擠出的這幾個字,像是哽咽。

她聽他說過,他母親是B市政要家的大小姐,從小被寵到大, 嫁給他爸後,也一直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對于他,她當時只會生, 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去養。

而他爸,正是事業俯沖期,只有在下班了,他早已經睡着時偶爾來看他幾眼時。

爺爺不想自己孫子的童年跟一群保姆阿姨度過,被養得沒有親情。于是他做主,把他接過去,一帶,就帶到他讀初二,奶奶死的那年。

所有親人裏,他對爺爺的感情最深。從男孩到少年再到成年,頑劣不懂事時犯過多少錯,驕傲叛逆時差點走過的彎路,都是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點點把他拉回正軌,教他好好長大,一句句啰嗦裏教會他正确的價值觀,成長為一個有能力有擔當的男人。

那兩個月,他推掉俱樂部一切工作,在輿論争議最大的時候,暫時卸任Z.W主教練,不帶他們參加馬上開始的夏季冠軍杯。

程安好看到網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評論,他一個從少年起就意氣風發,驕傲耀眼的人,就那麽不由分說地被打上“廢物”的标簽。他沒有辯駁一句,只是偶爾拿起手機時,灰暗的雙眼看着屏幕,慢慢失了焦距。

她心疼,想去網上為他辯解,但最後,還是把手機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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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虛拟世界裏,很多人戴着刻薄面具,說着比現實中的自己惡毒狠絕一萬倍的話的人太多,她對點對線,即使贏了,結果又有什麽不同。

程安好除了上課時間,盡量推了學校裏一切工作,陪他守在病房,一起照顧爺爺。

他壓力太大,一天看着比一天瘦了,她費勁心思每天變着花樣做好吃的,逼他多吃一點。只能吃流食的爺爺,偶爾清醒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們小兩口,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

許箴言臭着臉說自己吃不下,她笑,臉上的梨渦淺淺陷進去 ,把勺子直接塞他嘴裏。

“你嘗嘗嘛。”

他無奈地笑,卻還是乖乖聽她的話,默默把飯吃完。

他在病房守夜到晚上十點,她下了晚課馬上過來,給熟睡的他蓋上外套,自己坐在病房的角落,邊守着兩個人,邊安靜地備課。

後來許箴言回想,那段最艱難的時候,如果沒有她在身邊,自己可能真的就一蹶不振了。

她為人淡和如菊,不會說煽情的話,從來行動多于言語。那段時間,她就是這樣堅定平和地站在他身後,他只要轉身,就能看到一個安心的笑容,一個溫暖的擁抱。

有時午夜夢回,他把沉睡的她抱在懷裏,才驀然發現,她瘦得厲害,原本不豐潤的棱角愈發磕人。

他吻吻她鬓角,憐惜地抱緊她。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曾經對那個冒雨來找自己,剖皮露骨把自己的全部交代給他,就想賭一把能不能換來一個承諾的女子,多少莽撞多少武斷多少憐惜地結了婚。現在,他就像荒漠裏負隅而行,路遇清泉的人,變得不想離開,依賴上那股清冽和溫存。

等爺爺情況穩定了,他想帶她出國旅游,補上他們的蜜月,對了,還有婚禮。

可是,現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八月初的時候,爺爺情況繼續惡化,醫院已經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

他在B市的父母也趕過來,一切,好像即将成定局,醫生囑咐家屬好好陪他這幾天,可能,也就只有這幾天了。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邊氣氛陷入低沉壓抑的時候,程安好接到了他爸的電話。

“程程啊,你說過你們學校的附屬醫院很好,爸現在過去,能有床位嗎?”

程安好一顆心瞬間被提到嗓子眼。

他爸的聲音依舊粗犷有力,但仔細聽會發現,那是強行撐起來的虛殼。

過去她很多次提議,讓他轉來這邊的醫院,全國有名的醫科院校附屬醫院,醫療水平全國前列,而且,她也方便照顧他。

可他總是笑着說,這邊挺好,沒那個必要。

她知道,他是怕拖累她。

這幾個月她按時打錢回去,每次跟他通電話,他總說一切都好。

她不知道這次他的病是惡劣到哪種程度,才讓他不得不打了這個電話,麻煩遠在南方的女兒。

程安好馬上買了三張飛機票,她爸和孫明蘭程天驕當天下午就到了。

入住附院泌尿科,主治醫師看完各個檢查單,深深嘆了口氣,搖頭。

“現在這種情況,維持治療只能盡量延續他的生命,唯一的治療手段,就是找到腎|源,做移植。”

程安好當時腿一軟,是旁邊的他扶住她。

他把她帶進懷裏,安撫地輕拍她後背。

“沒事,我會托人全國各地給爸找□□,只要爸能做移植手術,就有救了。”

***

泌尿科的住院部跟腫瘤科不在一起,這天,程安好給程興國送完飯,想去看爺爺時,剛好看見喬芝月帶着蘇溫爾從爺爺病房走出來。

喬芝月來C城後依舊對她不冷不熱,但此刻,她親昵地挽住蘇溫爾的手,臉上的笑容,真摯熱情,一看,就能感受她的熱絡和高興。

在看到她後,蘇溫爾停下來,笑着跟她點頭問好。

“俱樂部一直都很忙,也沒時間來看看爺爺,初中的時候經常跟許箴言一起去爺爺那蹭飯,心裏挺不好意思的。”

程安好點頭。

“現在來了就好,爺爺看到你應該會很高興。”

喬芝月在看到她後,表情冷淡地別過臉,随意問了句:“給你爸送過飯了?”

“嗯,媽吃過了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

“吃你家那邊人吃剩的?”喬芝月頗為不屑地嗤笑一聲,“這婆家還是比不過娘家啊。”

程安好微微蹙眉,她想解釋,兩邊她是分開做的,她爸現在只能吃流食。

但喬芝月并沒有閑情聽她解釋,她锢緊了挽着蘇溫爾的手,柔聲問她中午想吃什麽。

蘇溫爾離開前,眼角微揚地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容溫和得體,可眼底的倨傲與勝券在握的優越感,那樣刺眼。

程安好站在原地平複了會心情,病房的門虛掩着,她準備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面的談話聲傳來。

可能是回光返照,那一天,爺爺整個人格外精神,連說話,也恢複了從前的中氣十足。

“那個姓蘇的姑娘,是你讀書時那位吧?”

他點了頭,她聽見爺爺的輕笑。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她回我們家吃飯,那是你第一次帶女同學回家,我跟隔壁的鐘爺爺一直調侃你,問這是不是你的小女朋友,你咬牙堅持說不是,那個小臉端莊得跟完全沒事一樣,但她站在你身邊,臉已經紅得像個蘋果。想想還挺有意思。”

他被勾起回憶,笑着回:“那時候真不是。”

“我以前以為,你跟那姑娘那麽好,怎麽說也能讓我在你三十歲之前抱上曾孫,誰曉得,你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大齡男青年。”爺爺繼續回憶道。

他笑,有些無奈。

“爺爺,我沒滿三十,還沒那麽老。”

爺爺擺手。

“差不多啦。”

“好在你小子運氣好,遇到安好這樣的姑娘,這一輩子總算能安安穩穩,順心順意。”

許箴言點頭,而爺爺不知回想起什麽,蒼老渾濁的眼裏泛上淚光。

“阿言,你知道我為什麽在你奶奶死了沒多久,堅持調到C城這邊來嗎?”

他身形一滞,不太情願地點頭。

祖輩那些事,他略有耳聞。

“我以前也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在我爸進官場當官之前,她是我鄰居。”

“後來我搬家了,但我們一起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聯系一直沒斷過。”

“她漂亮,又溫柔能幹,平日聽聽收音機也能唱一口流暢的京戲,長頭發總喜歡梳倆大辮子挂在胸前,愛穿藏青色的衣裳。”

“我們當時很好,可那時候的門第之見,要比現在嚴重的多。”

說到這,他停頓了半晌。

“所以我跟你奶奶結婚了,外交官家的大家閨秀,後來有了你爸,你爸又有了你。”

“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她搬來了C城,一輩子沒嫁人。”

“跟你奶奶在一起幾十年,我們相濡以沫也相敬為賓,在別人眼裏我們是模範夫妻,我也一直履行我做丈夫該有的責任,陪她度過完她的一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還欠了一個人的。雖然那時候她早就去世了,但我還是想來這裏,看一遍她曾經看過的風景。”

許箴言沒說話,爺爺長長嘆了口氣。

“其實啊,我虧欠最多的人,不是她,是你奶奶。”

“我跟她年輕的時候至少有一些值得回憶的東西,而你奶奶,跟了我一輩子,但我從來沒有跟她真心相愛的時候。”

“我知道,這世上貌合神離,将就過日子的夫妻有很多。當時安排你跟安好相親,确實有我的私心,我想你盡快安定,至少有一個家,我走了,不至于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邊闖蕩。”

“剛才小蘇來看我,眼神卻一直往你那邊瞟,我也看到了。”

“所以,阿言哪,爺爺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一輩子傷害了兩個女人。”

“既然結婚了,那就好好看看你枕邊的妻子,對她好,是你的責任與義務,如果可以,那就努力做成一對相愛的夫妻,別像我,相敬如賓一輩子,快死了還帶着對你奶奶的愧疚。”

“……”

程安好轉過身,靠在醫院的牆上,腦中努力消化爺爺的話,混沌一片。

她無力地閉上眼,手握成拳,狠狠垂自己胸口想化解此時的痛意,依舊是徒勞。

她深深喘口氣,終究,還是沒有推門進去。

***

第二天,許箴言早上打電話告訴她近段時間以來唯一的好消息,她爸的腎|源找到了。

上完上午的課,她就趕去了她爸的病房,只有程天驕在那裏守着,她爸不在。

看她一臉疑惑,她哥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笑着解釋道:“你不用說了,許箴言已經通知過了,爸聽了心情特別好。”

“這不,外面也出太陽了,醫生說他今天身體狀況良好,他堅持讓我媽推輪椅帶他去許箴言爺爺病房,說一直沒見過親家,想好好見見。”

程安好點頭,心裏也像照進了陽光,暖融融的,感覺馬上就能觸到希望。

她趕緊下樓,直奔爺爺病房。

可她沒想到,病房裏,等待她的是一場激烈的争吵。

孫明蘭推着程興國,準備推開特護病房虛掩着的門時,靠門的沙發上兩個女人在說話,說了什麽一分不落地傳入程興國耳中。

“我同學聚會的時候聽我同學說,安好高中的時候就認識箴言了,她喜歡了他很多年呢。”蘇溫爾語調輕柔地對喬芝月陳述這個事實。

“難怪呢。”喬芝月翻了個白眼,聲音略顯刻薄,“我猜我那個傻兒子是被算計了。你條件好,家境好,跟他還有那麽多年的感情基礎,他不選你偏偏選了她程安好。”

“現在的小姑娘就是不簡單,看着男方家境好,自己家又有一堆說不清楚的拖油瓶,算計着往上趕,表面裝乖地哄着我家箴言,箴言心軟,就着了她的道。”

“還是像你這樣富養的女兒有教養,我要是有程安好那樣的女兒,看我不抽死她。”

程興國就是在這時候,坐在輪椅上,猛地一腳把門踹開。

“.…..”

當程安好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爸氣得從輪椅上站起,跟喬芝月對罵的場景。

“我女兒是喜歡你兒子很多年,但這不是你們家嫌棄針對她的理由,我家夏目程程從小到大都無話可說!”

程安好身形一滞。

她爸拼命粗喘着氣,繼續指着喬芝月,狠狠辯駁:“我家條件是沒有你家好,我這個當爸的一直也在給程程拖後腿,但你不能拿這種瞧不起的眼光看我們家程程啊,她多努力才走到這個位置,你們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三道四!”

“還有你,我不管你跟許箴言以前是什麽關系,他跟我女兒已經結婚了,你還黏在別人家,你這就是不要臉!”

蘇溫爾一邊拉着情緒激動要沖上前的喬芝月,一邊用手機給許箴言撥電話,聽到程興國的責罵,她臉色一白。

最後是喬芝月把她護在身後,臉上倨傲地挂着笑,對着程興國繼續嘲諷:“我還就是看不起你女兒,眼巴巴盯着我家阿言這麽多年,處心積慮嫁到我們許家。”

“我實話跟你說了,溫爾一直是我心儀的兒媳婦,她跟我們許家門當戶對,如果不是你程安好強行插進來,他們早就結婚了!”

程安好神色一僵,卻還是維持着最後一絲冷靜,想把她爸拉回輪椅上。

沒想到,喬芝月還沒完。

“還有,你有什麽資格在我面前指手畫腳,你的腎|源哪來的你還不知道吧?”

“你這麽晚轉院,號排在最後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是我兒子到處托關系,他現在事業本來就處于低谷,還花了近百萬給你買了這個插號的首位順序,你能做手術保命,多虧了他!你女兒好,你女兒拿得出這麽多錢嗎?”

“對了,你兒子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她話說到這裏,孫明蘭臉色一白。

“他當初找關系進去的那個軟件公司裁員不要他了,是我兒子拜托我老公,才把他弄進世界五百強企業。”

“大哥,你有骨氣說你沒倚仗我們嗎?”

“.…..”

她話音落下,房間裏一片死寂,只有注射了安眠藥沉睡的爺爺,戴着呼吸機略重的呼吸聲。

許箴言到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一直沉默的程安好,紅着眼第一次對喬芝月大喊,克制她不依不饒地打擊。

“你夠了!”

“我爸還病着……”

她話音落下,程興國呼吸一滞,身體不自然地梗直,直直倒下,手捂着胸口,五官因為疼痛緊皺在一起。

急診室。

從醫生宣布患者因長期卧床有心髒有心梗隐患,剛才氣急攻心突發心梗,剛從死門關救回來,整個人很虛弱,能不能活就看今晚能不能挨過起,程安好就一直陪在病床邊,緊緊握住程興國沒插針的手。

中途,他虛晃着眼醒來,看見程安好,跟往常一樣,笑了,滿目溫柔。

“爸,你挺住好不好,腎|源加急送過來,你挨過今晚,明天手術,一切就都好了。”

她把他的手貼着自己的側臉,眼角濕滑的淚水,剛好沒入他掌心。

“程程,爸不想手術。”

“你知道爸的性格,不該是我的東西,我要了,就算活下來,我也會難受一輩子。”

“而且爸的胸口疼得厲害,總覺得氣有一口沒一口的,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說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她。

程安好瞬間淚流滿面,拼命搖頭,像魔怔了一樣,一直在叫“爸”。

過了幾秒,程興國眼角夾着淚,朝許箴言看了一眼,許箴言心領神會地走過來。

情況發生太突然,剛才病房裏所有人除了爺爺,都過來了。

“爸。”他嗓子哽着,這一聲,叫得格外困難。

程興國顫顫巍巍地從上衣前面的口袋掏出一張卡,遞給他,是他曾經給他的那張。

“今天見着你本來想把這個給你。”

“裏面的錢很多,我去銀行查餘額的時候被吓到了,但我一分沒用。”

“我還是那句話,我程興國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我只想程程幸福,從來沒貪圖過她另一半什麽。”

“雖然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但我只想我女兒幸福,她過去二十幾年過得已經夠苦了,如果你不能給她,那就散了吧。”

許箴言緊握拳頭,眼神緊繃着,想說什麽,被她打斷了。

儀器上的數據在快速變化。

程安好撲到病床上,緊緊抱住他,幾乎是嚎啕大哭,哭得心碎,來來往往的人見者心酸。

程興國最後笑着看了她一眼,心跳,永遠停了。

程天驕哭得跪在了地上,心痛而無可奈何地,大喊了一句—“爸!”

很多年前,住在鞍馬巷老房子裏的小姑娘,因為賴床被媽媽責罰,罰站在門口,再也不會有一只溫暖的大手,幹完鋪子的活回來,給她端一碗巷口最香的豆腐腦,哄紅着眼地小姑娘一笑。

少年時期,每次她名列前茅拿到的獎狀,再也不會有人特意搭着梯子,滿臉笑容,珍惜且小心地給她貼在最高的沒有掉灰的牆上。

考上B大那年,他舍不得一張火車票的錢,只送她到進站口。再也不會有人給她準備滿滿一袋熱氣騰騰的饅頭,自來熟又驕傲地,跟旁邊人說這是我女兒,要去B大報道。她走之前他一直笑着,結果她剛過安檢,回頭看到他在偷偷抹眼淚。

…….

二十七年的記憶,一點點侵蝕她的心,像硫酸腐蝕完血肉之軀,剩下的,只有空落落的回憶和鋪天蓋地的悲痛。

這世上最令人心痛的事,大概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

把屍體送去太平間,蓋上布,他爸打電話過來,說爺爺情況不好,他必須要過去一趟。

許箴言放心不下她,但無奈那邊太緊急,他只好對坐在太平間門口一言不發的程安好囑咐:“你等我,我馬上回來。”

等他兩小時後再回來找她,她已經不見了。

他心急如焚地跑了整個住院部,問了許多人,都說沒有見過她。他只好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回麗水的家。

打開門,看到她的鞋子,他松了口氣。

又在推開房間的門,看她雙目無神,目然的一張臉,手裏機械地往行李箱塞東西時,一顆心被她活活懸起。

他急切地走過去,扼住她手腕:“程安好,你要去哪?”

她用力甩開他,沒給他一個眼神。

“爺爺走了。”他在原地,悲傷地閉上眼,聲音沉痛地宣布這個消息,她身形明顯一震。

但她還是沒有多說什麽,語氣格外平靜地回他:“我爸生前說過他想火化,但骨灰要埋在老家,所以我要回去處理他的後事。”

“爺爺這邊的葬禮你去操辦,我就不參與了。”

“畢竟,你們家也不一定樂意在葬禮上見到我。”

說完,她彎腰利落地把行李箱合上,準備出門。

她跟陸真真說好,今天她要在她家住一晚。這個晚上,她需要有熟悉的人陪她一起度過,而他,在這種情形下他顯然不是合适的人選,看到他,她只會更加忘不了那些悲傷的記憶。

許箴言的手再次緊緊抓住她,死活不放。

“等等好嗎?我陪你一起回去。”

黑暗中,她笑了,那笑容頗為自嘲。

“什麽時候知道的,同學會嗎?”

許箴言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她是在說以前的事。

他的沉默表示默認,程安好趁他失神,把手臂從他掌心抽走,眼裏是刻入骨傷痛與嘲諷。

“這段時間算什麽,同情?”

“還是打算和爺爺一樣,要和我相敬如賓一輩子。”

“許箴言,我該謝謝你嗎?”

“可是我現在真的恨你。”

“.…..”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提着行李箱離開,留他一人,身形隐在黑暗中,咬牙,難以言說的悲憤和愧疚落了滿地。

他回醫院處理爺爺後事,病房門口,他爸和他媽一臉焦急地在等他。

“怎麽樣?找到了嗎?”他爸摁滅了煙,從吸煙區出來。

許箴言點頭,面色很白,眼睫半垂着,神色沉郁。

“她沒事吧。”

喬芝月匆匆擡頭看了他一眼,問了一句,在他眼神掃過來之前,又把頭低下去。

對于這個跟她不太親近的兒子,她心裏一直有些怵他。

許箴言冷冷瞥她一眼,不語,默默去到吸煙區,點燃了一根煙。

許默狠狠瞪了喬芝月一眼,對于這個心直口快,脾氣有些暴躁,見風就是雨的老婆,他一直又愛又恨。

“看你惹的好事!”

他跟在他身後,走到吸煙區,拍拍他肩膀。這個從小就一直争氣,給他省事的兒子,他現在看到他就滿心的愧疚與心疼。

爺爺的去世給他已經是很大的打擊,再加上程安好那邊的壓力,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的艱難。

“阿言,其實我覺得小程爸爸最後的話說得很對。”

“如果你們不相愛,就不用勉強。”

“再加上現在小程對我們家的隔閡,也挺大的。”

“.…..”

許默在商場混跡久了,總會用最理性的眼光分析事情的結果。

不成想,眼前的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推翻了他設想的路。

“不可能。”

“爸,我不能離開她。”

“.…..”

***

程興國的屍體第二天火化,程安好帶着他的骨灰,回到H市。

原本程安好只想讓逝者安息,在她爸老家鄉下修一座氣派的墳墓,讓他歸寧于自己生長的故土就好,可是,孫明蘭堅持要操辦葬禮。

城裏不允許大辦的紅白喜事,鄉下并無忌諱。回到老家第二天,孫明蘭啞着嗓子,給家裏親戚打了一天的電話,期間免不了各種哭訴。

程安好看到,皺眉,她不想她爸的死像看戲一樣被人議論,阻止她時,反倒被她撒潑一番。

“老天爺,你看看,我生了個多麽不中用的女兒。”

“不明不白嫁了人,被婆家嫌棄,還氣死了我老公!”

“我這後半生,該怎麽過啊!”

“.…..”

程安好心裏清楚,孫明蘭是想大辦葬禮,撈一筆親戚的人情份子錢。但她一聲聲的指控,惹來鄰居的非議,也像活生生的尖刀,刺在她心口。

她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事實。

身上穿着孝服,幫忙操辦葬禮的程天驕路過時聽到,皺眉讓他媽少說幾句。

“沒事,安好,媽說話一直口無遮攔,你別往心裏去。”

程安好點頭,繼續忙着手裏的事。

唯一值得寬慰的,程天驕在他爸死後一直站在她這邊,他懂她最難放下的心結,或多或少,一直在安慰她。

葬禮最後還是辦了,爺爺奶奶去世後,一直空置的老家樓房,瞬間被各路親戚填滿。

程天驕和程安好作為孝子孝女,一直在庭前應付,前面兩天的酒席,前來吊唁的人讓他們應接不暇,程安好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整個人瘦了很多。

程天驕換工作後,進了世界五百強企業,夏芊蕙和她家裏人對他的态度總算有松動。兩個月前,兩人又見了一次家長,打算今年過年結婚。

所以這次夏芊蕙跟他一起回了老家,但她一直悶悶不樂,應該是不适應鄉下簡陋粗鄙的條件。

人前,夏芊蕙跟程天驕出雙入對,而程安好只身一人,親戚難免多言,對許箴言頗為指摘。

程安好一直沉默,不辯解也不附和什麽。

她爸的葬禮,她根本就沒告訴他。她手機一直關機,他都不會知道她回了老家。

那幾天,程安好情緒一直淡淡的,像若無其事,經手的事依舊穩妥。

誰也不知道她額角的神經一直隐隐作痛,整個人像根繃着的弦,只有忙碌起來,才能讓她忘記一切。

晚上,她側躺着望着窗外格外皎潔的明月,能睜眼到天亮。

人多時雜言雜語,有人說她行事穩重,愈發成熟,也有人控訴她性情涼薄,老程唯一的小女兒,人前卻沒掉過一滴淚。

可葬禮最後一天,她爸的骨灰入土的時候,她在泥土地裏長跪不起,哭到昏厥。

忘了是誰把她抱回來,從她房間醒來的時候,她腦子一片混沌,吞吞嗓子,一股血腥味,口幹舌燥的感覺。

她拿起床邊空的玻璃杯,想去廚房接點水。

但她在廚房門口止住腳步,裏面有人争執的聲音,很熟悉。

是夏芊蕙與程天驕。

“我不吃你們鄉下酒席的菜,你給我做飯,我要吃紅燒魚!”

程天驕身上孝衣未脫,神情焦慮,明顯的焦頭爛額。

“小蕙,咱別任性行嗎?你理解下我。”

“我妹暈倒了,外面那麽多客人等着我去招待,我哪有時間和功夫專門給你做飯。”

夏芊蕙的音量瞬間往上拔,明顯的不高興了。

“我無理取鬧?你當初追我的時候怎麽說的,我要什麽你拼了命都會滿足我,寵我愛我一輩子。”

“現在讓你給我做頓飯都不肯了?程天驕,你說的話是放屁嗎?”

程天驕低頭,明顯不耐煩了,握住她的手,聲音透着無力。

“小蕙,我現在真的很累……”

夏芊蕙在氣頭上,不肯罷休地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有了好的工作,就可以對我愛理不理了?”

“我告訴你,我一個B市本地人,找了你一個窮小子,我就是虧了,你還不好好對我,就是被狗吃了良心!”

“還有之前送你特産的女同事,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啊?程天驕你現在是有本事就忘本了嗎?那個狐貍精……”

她的話越來越難聽,程天驕忍耐不住,冷言喝住她。

“夏芊蕙!你別得寸進尺!”

他幾乎沒對她大聲說過話,夏芊蕙的眼角瞬間有了濕意,看他的眼神,又氣又怨,透着股狠絕。

“好啊,程天驕你還真是長進了,敢吼我。”

程安好退到牆邊,夏芊蕙的話讓她皺眉,但那畢竟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她不好插手。

原本打算等他們消停再進去接水,沒想到,她的話直接轉移到她身上。

“你現在有了好工作,那些親戚誇你幾句,你就不知道你是誰了對吧?”

“別忘了你當初能在B市立足,現在能換到好工作,靠的是誰。”

“你妹讀高中,你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是你媽去B市狠心地把你妹競賽拿的獎賣給別人,換你進了胡氏公司。”

“你被胡氏裁員,現在是靠你妹的老公,才沒失業!”

“你程天驕就是個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啪!”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程天驕咬牙,顫抖着手,甩了夏芊蕙一巴掌。

他寬厚的肩膀還在顫抖,眼裏湧動的怒意,片刻清醒後,逐漸灰敗。

夏芊蕙哭得驚天動地,而他,背脊慢慢塌了,低頭,一言不發。

與此同時,門外,有玻璃杯落地,撞碎的聲音。

門口閑聊的親戚聞訊圍到門口,孫明蘭聽到聲音,吐了嘴裏的瓜子殼,氣勢洶洶地趕來。

“程安好,要你有什麽用,哥哥嫂子吵架你就在旁邊看着,不會去勸啊!”

孫明蘭進廚房前,食指指着她的臉,在她眼前嫌惡地晃了兩下。

“我沒用你憑什麽拿我得的獎給你兒子換前程。”

程安好低着頭,垂在身側的拳頭緊攥,瘦削的肩膀,一直在抖。

細看,連她側臉繃着的曲線,都在顫。

那是極度的絕望和隐忍。

誰也不知道,真相對她而言有多殘酷。

孫明蘭往前趕的腳步一頓,像強行暫停的連環畫,整個人僵在那裏。

“你知道了。”她比平時降了音量,語氣,依舊是平靜的。

程安好苦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不然呢,如果不是我無意聽到,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

難怪,那年她從四中回去,沒有拿到獎,心裏一直戰戰兢兢,害怕孫明蘭的責罰。她卻不同尋常地做了滿桌子菜,是她難得一見的豐盛,說要給她接風。

她以為,她跟她一樣,在她離開地這段時間,也會想她。

結果,卻是她一廂情願的空歡喜。

“知道又怎樣?你該上的大學不也上了嗎?就算你不複讀,不也能考上不錯的大學嗎?”

“程安好,你一個女兒家,那麽争強好勝幹什麽。”

“你幫了你哥,結果也沒什麽變化,有什麽不好?”

她依舊沒轉過身,只是回她的每一句話,極其冷靜和理所當然,就像她應該才是最占理的那方。

程安好死死扯住自己上衣的下襟,被氣笑了。

“我争強好勝?那是我應得的!”

“你們怎麽會知道我的努力,你們怎麽會知道,如果我理所應當拿了那個獎,所有的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她終于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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