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捉蟲)

偌大的靈堂四周尺素點點,微風吹拂而過帶起那些垂條尺素在空中打轉又無力飄落。

宓娘跪坐在正下方,一臉茫然,眼圈紅腫中泛着點青紫。顯然是哭過多次。身旁跪着兩婢子低垂着頭,宓娘只是不斷重複着手上的動作,拿冥紙,丢火盆。

面前的火盆子有時候會忽然蹭的老高,宓娘也不閃躲,任由這火焰飛舞,竟是一點也不擔心這火會燒到自己。宓娘的小臉也在這火光的照映下顯得格外粉白,只是好不容易養出點肉在這幾日打擊下卻已消受,隐隐露出些美人尖來。

邊上的婆子看的一怔,随即又回過神來。真是可笑!不過半大點孩子,哪裏會有什麽美人風姿?看來這幾日是累昏頭了。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悲怆欲絕的哭聲響起,接着就是幾個小厮攙扶着的一靛藍色長袍的男子,宓娘被驚了一下,擡頭只看見那繡着銀絲邊流雲紋的滾邊袖口。

這是誰?

宓娘一直養在沈公身邊,沈逸自升官這五年裏也不曾回來過。宓娘自是不識得,不過她很快便明白過來這是誰。王父只得自己阿翁一個兒子,除了自家阿翁還會是誰?

話說沈逸這頭在中山城裏當了五年的上蔡令,這日子好不容易有些個改進,說是上頭可能會有一番變動,自己指不定就可以升上一升。可偏偏就在這時候老家裏傳來阿翁身去的消息。

阿翁一死,自己可不就得丁憂三年?

這可真是天不利他!但這時他又收到消息,說是漁陽人張純造反,而後南邊又傳來消息說是長沙郡也反了。這亂世若是自己得以丁憂三年,或許也能避上一避。

于是這次他可是做足了準備回來,帶上張氏這幾年為自己所出的幾個孩子和張氏一同回到老家。

正當沈逸哭的昏天搶地的時候,身邊軟軟糯糯的聲音叫道:“阿翁,你是阿翁嗎?”

宓娘當然知道這就是自己将來的依仗,自己的親爹。但要是自己不做出一副無所靠的可憐樣子,沒有那一份憐惜,自己也不知以後在內院如何存活。

沈逸一擡頭,看着面前怯生生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不由一怔。這是誰?

阿翁?難不成是……沈逸記憶深處忽然泛起一副畫面,那小小瘦弱的孩子,如今竟長成這幅模樣?沈逸看着宓娘可憐巴巴望着自己那模樣,好不凄慘,如冷風中搖擺的花枝,無從所依。沈逸禁不住心上一憐,走到宓娘跟前蹲下來柔聲問道:“你是宓娘?”

宓娘眨巴眨巴眼,點點頭,忽然嘴一撇,好不可憐的指着棺木道:“王父,王父不在了……”說着說着竟又嚎啕大哭起來,沈逸也是眼睛一酸,想起當年沈公種種,父女兩個竟抱在一起哭了好一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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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主,夫主……”不一會子一華服婦女被左右兩個男童扶着。幾人剛一走過來就有婢子們拿着蒲團上前,幾人跪在地上,那張氏便哭道:“君舅啊!張氏不孝,竟沒能來見您最後一面,張氏每每想到此便心痛難當。可憐您身去,都沒能來得及見您幾個親孫孫一面啊!來,孩兒,快來給你們王父拜上一拜!”

“孫兒老四沈堯,見過王父。”

“孫女五姑子沈姜,見過王父。”

“孫女六姑子沈榮,見過王父。”

幾人一一拜見,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宓娘微眯起雙眼不動聲色打量這幾人,看這架勢,想必想必她的便宜阿母這幾年很是受寵啊!不然也不會這幾年只有她自己嫡出的幾個孩子!

沈宓不知道的是,這張氏在中山無人管制,巧媚邀寵,竟令得沈逸這些年從不近他人身。因此這幾年沈逸凡有子女都是張氏所生。一見張氏帶着幾個孩子過來哭的好不凄慘,沈逸當即也就松開抱着宓娘的雙手,走向張氏,将她摟在懷中嘆息流淚。

宓娘心裏思忖道,王父還在時候,一直在念叨着被送到山上叫道的二哥沈俨,怎的這時候還沒到?正在這時候忽然又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人未到聲音先至。

“王父,王父……”

然而來人一到靈堂見到這副情景,身子竟微微的晃動幾下,似是受不住這打擊似的。

這人看來是個重感情的!宓娘在心中評價道,早曾王父講起這個二哥,小時候曾也養在他身邊,到了六歲才送到山上去拜師。她原以為這二哥早就不記得王父,看着情形還是趕路到的?

沈俨這幾日确實連夜趕路累壞了好幾匹馬!古時候消息傳遞得慢。而靠信鴿傳遞消息只是那種百年世家或帝王家專門培養才有的,類似于沈家這種小門小戶,只得靠托人專程帶口訊。

待沈俨收到沈公病重消息的時候和沈逸一樣,縱使晝夜兼程趕路回來也只能送行,無法趕上最後一面。

沈俨一身邋遢的樣子,酒糟胡子雜亂非常,身上麻色布衣也許是在趕路中不小心被枝條劃到,開了好幾道口子。眼中也滿是血絲,只是令宓娘分外動心的是沈俨那一副懊悔沉痛的表情,全然不似作假。看來這個是真心的,也不枉費王父念叨這麽久。

就在宓娘暗中思忖的時候,沈俨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踏進來,腳步似有千斤,走的十分緩慢。然後“撲通”一聲硬生生跪倒青石板上,宓娘只覺得地都震了一震。沈俨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道:“王父,俨兒,來遲了!”

“王父”兩字才叫出口,已然咽哽。沈俨叩過頭以後又對着阿翁叩頭道:“阿翁,俨兒回來了!”

沈逸嘆了一口氣,道:“嗯,回來了就好!既然回來了就安心在老家為你王父守孝幾年吧!”

“是!”

沈俨應答以後默默退到宓娘另一側,從旁邊的婢子手中拿了些紙錢一張張投到火盆中道:“王父,俨兒不孝,趕不及見您最後一面。這五年每每念及王父,俨兒心中甚懷感恩,若不是有王父……”

沈俨剛說出這話,沈逸便重重咳嗽一下,沈俨一頓,不再說話,只默默燒紙錢了。

宓娘偷偷又望了這個二哥一眼,五官棱線分明,嘴唇緊抿着,本是給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可偏偏濃墨的劍眉幾乎斜長入鬓,又硬生生添了幾分此人頗重情義的感覺。

這人真是怪冷清的!

宓娘想了想,又偷偷看了看張氏所出的三個孩子,兩個女兒頗似阿翁,只那個兒子眉目間長得像張氏。三個孩子跪在團蒲上端端正正的,宓娘一時間也看不出什麽來。

一直到将王父棺木送入土中安葬,和早已故去的沈母葬在一起安頓好,張氏才着人來請自己。宓娘跟在周媽媽後邊走着,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也不知這便宜阿母會怎麽對待自己。

唉!要不是自己還是奶孩子的時候取巧,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了!那時候自己也只想着眼前,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自己沒去王父身邊,也許根本不會有這平安快樂的五年!

管他呢!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好。

宓娘悄然将藏于袖中的手緊了緊,心情方放松了些。周媽媽暗中打量下宓娘,心中暗道:“男太君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縱使後來家道中落,這養出來的孩子氣度就是不同。第一次拜見自己阿母,竟絲毫不見慌亂!看來這三姑子是個不同的。

周媽媽心中想好,打定主意宓娘日後定然不凡,便愈發對宓娘客氣起來。看向宓娘的表情也是更加柔和。

見周媽媽如此,宓娘倒是心裏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個便宜阿母對自己還是不錯的。要不然這周媽媽怎的對自己這麽客氣?

“到了,三姑子請自個兒進去吧!奴婢等在外頭侯着!”周媽媽将宓娘領到門口,自己卻不進去,宓娘禁不住心一跳,這便宜阿母要單獨接見自己?

宓娘點點頭,道:“有勞周媽媽!”聲音清脆,不見紊亂。周媽媽看着更加滿意,心裏不住的點頭。

于是宓娘輕輕推門進去,見張氏正斜躺在榻上,左手撐着頭右手按着自己太陽穴,十分疲倦的樣子,且這時宓娘才看見張氏微微隆起的肚子。看起來似乎已經近五個月了。宓娘便放慢腳步,悄然走到張氏身邊幫張氏按摩起來。

先前王父年老,早年家道中落曾造不幸,導致變天易頭疼,宓娘便着人學了這一套專門給王父按摩舒緩疼痛。不只是為了讨王父歡心,宓娘是真把這老人當成自己的親人了。

張氏察覺這一小小身影的靠近,她也不動聲色,看這素來十分讨君舅歡心的三姑子到底是個怎樣的。看着小人兒慢慢替自己按摩起來,自己竟然舒适無比,也不知是不是這幾日過于疲乏,張氏竟就這樣睡了。

待張氏再次醒來,只感覺頭邊的手還沒有拿掉,這孩子竟是一直在給自己按着!張氏想到這裏不由心上一軟,看來是個純善的。于是張氏立即放軟聲調,将那雙小手一握牽引至身邊道:“你這傻孩子,阿母累的睡着了你竟也不知休息一下麽?真是個傻的。”

宓娘乖順的站在張氏面前,忙準備跪下行禮,卻又被張氏一拉,便答道:“宓娘沒有想那麽多,只是想阿母太累,想幫幫阿母。”說完緊咬着下唇,一副怯怯的樣子,讓人一看便忍不住憐愛。

張氏心上愈發軟了,輕輕将宓娘帶入懷中道:“你這孩子,真是個傻的。以後可不許這樣,你是阿母的親生孩子,雖然一直不曾在阿母身邊長大,但阿母心裏還是偏疼你的。日後有什麽事一定要跟阿母說,知道嗎?阿母一定會護着你的。”

哪知張氏剛說完,宓娘眼淚便“唰——”留下來,張氏不解,問道:“你這孩子,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麽了?”

宓娘一抽一抽道:“王父先前就跟宓娘說過,說宓娘有個神仙般的阿母,是頂頂的好。可這些年宓娘一直不曾見過阿母,還以為阿母早就忘記宓娘了!如今見到阿母如此疼愛宓娘,宓娘是真真歡喜,阿母真跟王父說的一樣好!這樣好的人是宓娘的阿母,宓娘真真歡喜!”

張氏一聽沈公竟然說過自己是個好的,這樣誇贊自己。便有些得意,小孩子定然不會說這些假話。雖然宓娘這番話說的語無倫次,張氏卻是聽懂了。這孩子,是真真歡喜自己。

也罷!既然自己占了這孩子阿母的名頭,且好生對她吧!張氏便擡起手将宓娘的眼淚輕輕拭去,好不溫柔說道:“你這傻孩子,你是阿母親生的,阿母還會忘記你不曾?是哪個嚼舌根的亂說阿母忘記你了?宓娘你放心吧,日後有阿母在,必定不會叫人輕視你去。這些年阿母不在你身邊疼你愛你,日後阿母必定補了回來。”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宓娘在心中暗道,王父誇這張氏的話自然是自己憑空捏造的,但王父已經不在,張氏也不會真真去找人對質打聽。這樣說不過是讓張氏以為王父從沒在她面前說過半分不好的話,讓張氏心無芥蒂。但願這張氏是個說一不二的主。

母女兩個聊了好些會子體己話,待宓娘要走的時候張氏還一直叫着讓身邊的老人周媽媽親自送回去。宓娘乖巧的垂下臉任由張氏安排。

幾人正走着,宓娘忽然發現前邊水池邊的柳樹下站着個人影,可不正是自己那二哥?宓娘心念一動,轉身朝周媽媽一笑,道:“周媽媽,你是阿母身邊的老人,如今阿母身懷有孕你若是走開太久,我怕旁人伺候不來。你看你也将我送了這麽長的路,離我院子也不遠。你便先回去,我自己走回去可好?”

宓娘溫溫和和的樣子,甚至還詢問自己,這讓周媽媽大為受用。張氏那幾個小祖宗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宓娘一番話說得滴水無漏,周媽媽便同意了。

“那姑子你一個人回去路上當心些,奴婢這就告退。”

宓娘點頭,便轉身朝前繼續走着,周媽媽一直在背後看宓娘走遠直至看不見身影才轉身,便對身邊人道:“你們幾個日後伺候的時候用心些,這三姑子非常人,日後必定是個有造化的。”

“是——”幾個婢子福身回答,周媽媽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宓娘走了不遠便繞道回去,悄然走向沈俨,可她還沒近身,沈俨便忽的轉身朝自己看來。

一看是自己,一怔,道:“你是,三女弟?也養在王父身邊那個?”

宓娘一愣,心中暗道,他怎的記得自己?他這幾日不是在自己傷心嗎?難不成還暗中觀察過自己?沈俨一笑,看宓娘茫然的表情還當宓娘不識得自己,便柔聲道:“我是你二兄姊沈俨。”

宓娘揚起嘴角愉悅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我俨兄姊,王父經常跟宓娘說起你!”

聽宓娘提及王父,沈俨頓時聲音都更柔和起來,甚至面上帶有一分笑意,雖然更多的是悲傷。

“哦?王父說我什麽?”沈俨問道。

“王父說你是個傻的!”宓娘板着小臉,學着王父的樣子繪聲繪色道:“我家俨兒過于忠厚老實,總是愛轉牛角尖。若是日後一遇上個什麽事,他這榆木腦袋定然不會轉的!真真是個蠢笨的!”

沈俨“噗嗤”一笑,道:“這倒像是王父說的,你這鬼靈精,學的可真像!”說着說着,沈俨眼眶又紅了紅,王父總是這樣,自己一有什麽錯處王父便直接指出來,可自己日後再也聽不見了!

宓娘見沈俨又紅了眼眶,眼珠一轉,清咳一聲又道:“我說宓娘啊!若日後你見了你俨兄姊,定然随時幫我敲打敲打他,省的他這麽榆木腦袋一直死磕着!”

沈俨便又被逗得一笑,道:“你這小孩子,你懂什麽大道理,還敲打我?”

宓娘一聽頓時裝作不依不饒的樣子,嘴一撇“哼”聲道:“王父還說宓娘聰慧過人,日後必有造化呢!俨兄姊你只管小瞧我,哼!”

“好好好,你聰明,俨姊錯了!”沈俨只當是哄小孩子,也沒将宓娘的話放在心上。心底卻對這個被同一個教養過的同父異母的女弟親近起來,這還是他有生以來除了王父之外第一次感覺想要守護一個人。

宓娘知沈俨不信自己所說,不過來日方長,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什錦答應的一萬更已經奉上

讀者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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