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破敗的小院子裏傳來陣陣惡臭,過往的幾個婢子們紛紛掩住鼻息繞過,個別良心尚多的且還投去些同情的眼光。本就不甚受寵的女妾,這一病去那剛出生的孩子可如何生存?男君素來不甚理會後院之事,只怕這後院多出一小娘子的事都不知之。
室內榻上,躺在上的婦人面色灰白,氣息全無。看來似是身死多時。
那婦人身蓋着一破絮,身旁用布包裹着女嬰。或因早産亦或三餐不繼,整個身軀弱小不堪,渾然不似三月大小的孩子。且呼吸微弱,随時就會停止一樣。
前院裏也是沉悶非常,白胡縱橫的老人即使年事已高,卻還是十分有勁道。端坐着身子跪坐在蒲團上,眼神一刻也不曾離開過面前案幾上的棋盤棋子,臀部正好落在腳後跟上方,坐姿十分标準。
下方跪着的中年男子只默默低頭,半響老人問道:“逸兒,你幼時便聰慧異常,父以為兒若盡心官途,定可重現王父當日輝煌之功業。然,豈料兒竟沉迷女色,已忘昔年宗祠誓言?”
沈逸沉默片刻,不敢應答,老人哀嘆一聲便道:“逸兒,此心如磐石,堅定不移?”
沈逸聽此登時便重重叩了三叩,才道:“阿翁,逸着實思慕她久矣!望阿翁成全!”
沈公默然,又重重嘆了一口氣,道:“自陛下頒布令發以來,無人不遵守其法。今日兒你身為上蔡令,明知故犯,為父真真憂慮啊!”
沈公所指的令法,是指憲法中有言:貧貴不得通婚。且今日沈逸還是休妻另娶一醫工之女張氏。若是沈家一直以來不過只官至上蔡令,沈公定然不會有半分反對。
要知道當年沈公之父曾官至相國,也是輝煌一時,只可惜後來落敗,至沈逸這一代只落得一區區上蔡令的官身。
沈逸此時也是眼中痛苦非常,又重重叩頭幾下道:“兒不孝,令阿翁失望。然,張氏已懷有身孕,兒實不忍她母子兩個流落在外。”
沈公嘆息一聲,這時神情已經從棋盤上轉移過來,看向沈逸道:“事已至此,斷沒有讓我沈家子孫流落在外的道理,父這裏倒是有一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
沈逸大喜,道:“阿翁有何良策,盡管道來便是。”若是能就此圓了心願,也是人生一大造化!一直以來自己也曾想過将張氏納進府中便不用顧忌這律法,奈何張氏死活不肯做妾,自己也着實不忍讓心愛之人受此苦。因此縱使阿翁前次為此多番游說自己,也不肯讓步一點。這一次張氏懷孕,阿翁也終于松口了!
沈公道:“父記得你後院中曾納過一良家子,那女子實是與家人失散為生計不得已才入你府中為妾。你不妨着那女子好生供着,将兩人身份互換一下,如何?”
沈逸在心中思量,随即拊掌哈哈大笑:“甚好,甚好!此計可行,可行!兒這就着人将那婦人喚來。”沈公點點頭,沈逸轉身便高聲喚道:“來人,來人!”
幾陣急促的腳步聲忙推門進入,兩個婢子跪言道:“男君安好,男太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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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逸點點頭,道:“去将女妾萦姬喚來,我有要事,速去!”
兩個婢子俯身叩首道:“諾。”便起身急急忙去那破敗小院走去,不過半刻兩婢子匆匆回來,臉上布滿驚惶之色。哆哆嗦嗦跪下,當中一婢子結結巴巴道:“男君,女妾萦姬她……她……”
沈逸頓時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道:“怎的?她不願過來?”
“不!”另一婢子深吸一口氣,手腳顯然還有顫抖着:“女妾萦姬早已身去多時,只身邊的女童還一息尚存!”
什麽?這人竟然死了?沈逸心裏一時說不上什麽滋味,此刻聽見說那女子身死,可心裏也不記得那人音容。只依稀有點印象的是這女子舉止行事頗有風度,算得賢良。怎的這就去了?那現在應當如何是好!
沈公突然道:“好生将這女妾安葬,”又補充一句道:“将這女妾安葬在我沈氏祖墳!”
沈逸一驚,叫道:“阿翁!”不過一女妾,怎的就要葬在祖墳?
沈公嘆息道:“如此一來你便可将那張氏直接接進府中,頂替那女妾,也不必商與。”原來如此,沈逸大喜,沈公繼續道:“父剛聽聞那女妾還有一女尚存,此女也是你之骨血,日後便交由張氏,需好生待之,可?”
沈逸當即跪下,鄭重道:“萦姬之身份于張氏有再造之恩,兒在這裏保證日後張氏定當将那孩子視如己出,不,定比親生的還要好上幾分!”
沈公“嗯”了一聲,轉而對兩個婢子說道:“你兩個都是有賣身契在我沈府,是我沈府家奴,今日之事萬不可洩露半句,知道嗎?”
兩婢子忙叩首道:“諾。婢子不敢!”
沈公點頭,道:“你兩個去把那女童抱來我看看!”
“是——”
與沈公商議之後,當天夜裏趁着夜色沈逸便将張氏偷偷接進府中,幸得張氏素來鮮少出現在人前,識得的人也并不多。行事起來也特別順利。
張氏被安置在與那破敗小屋截然不同的室內,古木雕刻到桌椅陳設無一不精細。屋子裏婢子們貫穿來去,張氏喜意禁不住湧上眉梢,又想到自己此刻還沒成正經的主母,笑意便淡了幾分。
待婢子們将屋子收拾好退下之後已經是月上柳梢,沈逸見張氏一臉嬌羞的坐在床邊,心裏一陣心神蕩漾。便湊過去将張氏摟在懷中道:“今日心願得償,夫複何求!”
張氏聽言緊咬下唇,欲言又止,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令沈逸好不心疼。
“今兒個大好日子,這怎麽哭了這是?”
張氏便再也止不住啜泣道:“妾此生能侍奉夫主左右已是幸事,妾萬萬不敢再有奢求,可妾腹中孩兒……夫主,實是妾這十幾年來日日遭受人鄙賤的日子太多,妾真真不忍我兒日後也會受此待遇啊!夫主,您是天仙般的人物,妾受人鄙賤是應該,可您的孩子實在不該受這等遭遇啊!”
張氏此前種種遭遇沈逸也是知道一些,當下心裏很是心疼,又聽得自己在她心中地位是如此崇高,心裏又是一陣得意。這弱小女子無依無靠,只有依附于我,是真心以我為天啊!
沈逸将張氏攬入懷中,好不溫柔道:“夫怎會讓良人你再陷入此等境地呢!你可是覺得你夫主我是此等無用之人?”
張氏搖搖頭,道:“妾着實心中惶恐。”
沈逸左手環住張氏的肩膀,這下輕輕拍了拍,道:“你放心吧!我已征得阿翁同意,于三日後大擺筵席升你為妻室。你且暫時安居于此。”
頂替萦姬的事張氏也是同意的,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這兩人竟然同以張為氏,這下也不必改什麽。沈逸念及此,終是還有些不忍,又輕聲道:“良人,委屈你了!”
張氏連着聽沈逸喚了自己兩聲良人,心中正驚喜萬分,只是也不敢表露出來,只低頭輕聲道:“不妨,只要能和夫主長相厮守,妾如何都無妨的!”語帶一絲咽哽和迷茫,提到夫主兩字時還微微有些上揚,表明自身歡喜不已。如此模樣更将沈逸心魂都勾走一半。
沈逸将前妻休棄的事情并無多少人關系,對時人來說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而沈逸将一妾室扶正大擺筵席的事人人盡知,場面很是恢弘。
喜宴輪了三天的流水席,待到喜宴結束後方是張氏正式拜見沈公。
沈公端坐在上方,道:“既入了我沈家門,那日後方得盡心處事,安于後宅不讓逸兒分心。知道嗎?”
張氏喏喏點頭,沈公又道:“那個李氏是個善妒的,因此逸兒将她休棄我也不說什麽,但你是逸兒自己求來的,若是日後不恪守本分,我可是不會輕易饒了你。”
張氏便叩首道:“阿翁嚴重了,張氏不敢!日後張氏必盡心打理後宅,與夫主相互扶持!”
沈公點頭,看着倒是個娴靜懂事的,希望以後這日子能過的和和美美,不要再生事端才好。
沈公道:“逸兒前妻休棄,只留有一子,還有萦姬的一女,望你日後将這兩個孩子都視如己出!”
張氏低聲道:“是。”
沈公又問道:“對了,張氏,你既已成主母,那這孩子就交給你撫養,”沈公令婢子将那女童抱出來,“逸兒,可有給這孩子取名?”
沈逸一愣,臉上頓時浮現幾分尴尬之色,沈公頓時明了,道:“這幾日這孩子在我這養着,雖年幼卻十分聽話,很是安靜。我便想給這孩子取名為宓,逸兒你覺着如何?”
宓者,取安靜之意。
沈公親取的名字哪有不好的道理?沈逸當即點頭,道:“阿翁學識甚深,兒自問不及。”
沈公便沒有多說什麽,覺着身子有些乏力便着兩人退下。張氏在這是大氣不敢出,一聽退下是巴不得。
沈宓一睜開眼的時候是發覺自己躺在破落的屋子裏,身邊是死人。她原本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憐擺脫了那副病弱的軀體,誰知道剛穿越過來也沒來個人理會自己,新得的軀殼又是個嬰孩什麽也沒法做。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去的時候終于來了人将自己抱走,謝天謝地自己終于活了下來。
于是沈宓也不管自己是在哪兒,見整個屋子裏有一富态老人像是主人模樣,每個婢子都對其十分恭敬。沈宓便裝乖讨好,老人喜歡安靜,她便不發出半點哭聲。
這樣一來老人對自己更加憐愛,幾個婆子婢子對沈宓更不敢輕視。這樣一來沈宓倒是小日子過得十分舒心。
可這舒心的日子也沒過多久,自打來到這婦人這裏,這些婆子婢子都換了人,對自己那是十分輕視。
例如那個李乳母和周媽媽兩個。
沈宓可憐巴巴的躺在搖籃裏,雖然棉被蓋着,沒冷着,可肚裏還餓着。李乳母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周媽媽閑聊着,站在一旁的婢子有些不忍,便問道:“李乳母,三姑子還是中午時分進食的,現下只怕是餓了,你怎麽……”
這句話對沈宓而言簡直就是救命稻草!李乳母聽言斜睨着言看了下那婢子,又繼續抓起食盤的的吃食,漫不經心道:“我這麽多年來奶過那麽多孩子,三姑子餓不餓我會不知道?奶孩子肚皮淺,現在還撐着呢!”
撐你妹!沈宓禁不住在心中破口大罵,奈何自己現在張不得嘴。可肚子又着實餓得難受,也不知怎的是越想越難受,一撇嘴便大哭起來。
這一哭起來可不得了,哭聲如響雷傳了老遠。也是沈宓運氣好,正逢沈公有事來了沈逸主院,這一進來就聽見沈宓驚天動地的哭聲,眉頭一皺問道:“怎的宓娘哭的這般厲害?走,我且去看看。”
沈公自退居于院以來,沈逸大子早夭,二子又被他母親左右護得很少相處。真正享受兒孫之樂還是沈宓居住在自己那幾日,從前只覺得小兒多哭啼吵鬧,像宓娘這般讨喜的他還是頭次遇見。
耳邊沈宓的哭聲源源不斷傳來,沈公眼前便浮現出沈宓軟軟一笑的面容,心裏忽然有些心疼。當即便加快了腳步。
當張氏回得院子時候,正納悶怎的今日院子裏這般安靜,待她剛主廳,沈公沉着臉色的樣子十分駭人。張氏不知所措,忽又瞥見沈公後面一婢子懷中正抱着吧唧吧唧小嘴的沈宓,心頭頓敢不妙,便跪了下來,問道:“不知阿翁前來有何見解,怎的……”
沈公冷哼一聲,道:“你倒是好的很,一當主母就全然把我的囑咐忘在腦後了?”
張氏一驚,忙請罪道:“張氏不敢!”
“不敢?”沈公又是冷哼一下,“我看你膽子大得很,哪裏不敢了?你先前是怎麽跟我保證的?你不是說會好生照顧這孩子,怎的一眨眼你抱過來就将這孩子丢在一邊不聞不問?導致這些下人也跟着看輕她,瞧瞧這孩子餓的哭的可憐巴巴的,你還說你不敢?”
張氏心裏叫苦不疊,這幾日着實是喜昏頭忘記盯着那些婆子婢子們好生照料這孩子,怎的這一下就叫阿翁給抓個正着!
“張氏有錯,日後張氏一定嚴加責令這些婢子婆子,不再怠慢分毫!”
沈公默然,沈宓一聽自己還要留在這婦人這裏,頓時張嘴扯着嗓子大嚎起來。聲音之響把沈公吓了一跳,沈宓淚眼婆娑見沈公看向自己,感覺彎嘴一笑,賣萌讨好。沈公心念一動,這孩子真是聰穎,他道:“算了,你起來說話。”張氏方點頭起身,沈公又道:“你也是雙身子的人,忙來遺忘這孩子也是正常。我一個人獨自呆在院子裏也是煩悶,這孩子暫時就由我帶在身邊吧!”
張氏哪裏敢和沈公反駁,當即便同意。就在沈宓被沈公帶走沒多久,沈逸便得上面調令到中山城裏擔任上蔡令。雖然官職沒變可管轄的地方着實大了好些。
沈公覺着路途遙遠便沒跟着去,帶着沈宓兩人在老宅好生養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