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銀燭秋光冷畫屏(四)

“今日是你陪同殿下去的漱玉齋?”皇帝聲音不高,十分威嚴,站在他面前如同一座山。

賀蘭明月被按着頸子,只覺得對方的身影籠罩過自己,無言以對,也辨不清到底如何,只得先認下:“是。”

皇帝言語中怒意更甚:“後來殿下失蹤一下午,他去了何處?”

賀蘭明月道:“壽山绛霄亭。”

皇帝稍一愣怔,随後道:“你一直跟着?”

賀蘭明月道:“是。”

“只你一個人?”

“是。”

“放肆!”

皇帝一聲怒喝,按着他的侍衛應聲将賀蘭明月鉗得更嚴,幾乎要折斷他的手。可他腦中茫然,痛覺短暫地退居次位,冥思苦想自己到底哪裏觸怒天顏。

“入宮而不知宮規,什麽人都敢往搖光閣送,來人,将他——”

“父皇!”

正在此時,殿內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被阿芒扶着,看影子有幾步沒走穩,卻飛快地抓住了皇帝的衣袖。賀蘭明月目光微動,忍不住想擡頭,可按着他的手仿佛有千鈞重,他只能看見青石板上的浮雕,硌得膝蓋也開始痛。

高景失了白日的沉靜,好歹顧忌着分寸,他這麽一鬧,皇帝的話被打斷,不悅道:“景兒,你不會管教自己的侍從,朕幫你,如何?”

高景放輕了聲音:“父皇也知道,兒臣開了口,他應下,是為不盡護衛之責,不應,又是忤逆主君,左右都是錯——今日的事父皇一定要發落,就對兒臣罷。”

賀蘭明月渾身一震,呼吸不可思議地停了半拍。

皇帝道:“甚好,你知道自己錯在了何處?”

“……兒臣身為大哥,理應對幼弟有愛護、照顧重任。今日晟兒蹒跚而來,兒臣卻徑直離去,害晟弟哭了半晌,是失德。”

“那朕該如何罰你?抄書?左右你不怕。”

“……”

“昨日得意忘形,念在是你生辰,朕不與你計較。漱玉齋中冷落昱兒,回了北殿又對幼弟如此疏離,你這大哥再肆意妄為下去,怎麽以德服人!”皇帝冷笑一聲,長袖輕振,指向地上的人,“這時還為了個侍從頂撞朕!”

高景推開扶着自己的侍女,衣袍一掀,竟在賀蘭身邊也跪了:“兒臣知錯,認罰。還請父皇莫要再遷怒無辜的人。”

皇帝眉梢微挑:“朕從前不見你如此維護宮人,怎麽,這孩子有何特殊?”

高景不語,只低着頭,賀蘭明月稍一側目便看見他握緊的拳頭,全然不服。他暗道不好,如此神态恐怕皇帝看了只會火上澆油。

果然,下一刻皇帝受不了他的沉默,漠然道:“來人,将這小侍衛拖下去打六十大板,賞他替二殿下受過!”

賀蘭明月心口一疼,背後暌違已久的傷疤猛然一陣抽搐,仿佛突然活了。

六十大板……不知打完他這條命還在不在!

“父皇!您這是做什麽?”高景驀地擡起頭,“兒臣之過錯,不要他人代為受罰!父皇非要打板子,盡管來打兒臣!”

皇帝卻笑道:“景兒,朕要你看着他,就此明白許多決定,若是只為自己一時快慰牽累旁人,你也是什麽也挽不回的。”

話音甫落,鉗着賀蘭明月的兩個人拉住他的胳膊将人帶起。他一瞬間下意識的反應,看向高景的位置,只這一擡頭,卻落入了皇帝的眼——

“慢着。”皇帝沉聲道,單手扣住他的下颌,迫人擡起頭來。

有那麽一瞬間,對上賀蘭明月一雙淺灰眼瞳,他腦海中浮現某個人了。但也只有片刻,如抓不住的一絲回憶,立時又消散。

“……”

“瞧着面生,你是何時來到搖光閣的?”皇帝蹙眉道。

便是此時身後複又有二人走出正殿,賀蘭明月目光一凜,果真下一刻,豫王搖了搖手中羽扇,半掩口道:“皇弟這句問出來,便是在責怪為兄了。”

皇帝放開賀蘭明月:“豫王兄此言……?”

“是我府上影衛,陸怡親手調/教的人才。”豫王輕描淡寫地一按賀蘭明月的肩膀,“前不久皇弟不是說,希望景兒身邊有得力的護衛麽?王兄記挂此事,回去找陸怡要了人。起先他還不情不願的,本王好說歹說他才同意。”

“竟有這事?”皇帝皺着的眉并未放開,“此人究竟有何來歷?豫王兄不曾同朕提到過,怕朕不同意,抑或另有隐情?”

豫王毫不慌亂,大笑三聲:“有何隐情?影衛影衛,他是景兒的影子,連自己的想法都沒有,告知皇弟,你卻還要多想。”

“豫王兄府內的人,朕自然放心……”适才一松口,皇帝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盯緊了高泓,“這人有名姓麽?”

“無名無姓的孤兒一個,本王查過,底細幹淨,同慕容氏有些裙帶聯系,但親屬關系太遠,或許純如兄知曉他父母故事。”

“如此……?”皇帝将信将疑,可沒有再問,斟酌着自己的話。

身側另一人開口,卻是高潛:“豫王兄說得對,陸衛隊長親手栽培的人,一頓板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下去,殘了廢了,辜負王兄一片心意……但此事,景兒有過錯在先,不打他,莫非豫王兄要讓皇兄打景兒麽?”

他望向豫王,唇角竟是輕蔑的笑意:“對吧,王兄?”

原本松和的氣氛重又因這一句話劍拔弩張,豫王望向他,片刻後方才故作大度道:“哼,出了王府,哪還是什麽‘本王的人’,皇弟請便吧!”

“豫王兄如此大度,真是令做弟弟的佩服不已。”高潛道,“臣弟以為陛下所言甚是,此人無論多受陸怡器重,畢竟已在景兒身邊。這一頓懲戒,活不下來,是他的命裏合該有此一劫。陛下,您說呢?”

夾在當中的皇帝此刻反而沒了話音,高景跪在一旁,聽見高潛的話明白深意,只覺心頭一涼,連眼睛也不敢擡。

“還不拖下去?”高潛輕聲道,夜風入肺,言罷他又捂着唇咳起來。

被沉默帶走,賀蘭明月遠遠地瞥過那個瘦弱的王爺,只覺此人城府之深,興許還要勝過高泓幾分,而掌控人心,又遠比豫王高明了。

高景的脊背微微弓着,耳畔一陣轟鳴。

他聽不清皇帝同稷王又說了什麽,片刻後一只大手扶住自己的胳膊。高景茫然地擡起頭,見高泓面上憂心忡忡:“景兒,起來。”

“伯父……”高景甫一開口,聲音嘶啞,幾乎染上哭腔,“他為什麽——”

“噓,莫要再說了。”高泓半摟着他,叫他靠在自己身上順過頭頂,“也千萬不要流露出半點傷心難過,你父皇今次大動肝火。”

高景急急反駁道:“可我——”

高泓按住他,一雙深邃眼眸愈發沉靜:“聽伯父說,你亦有不對之處。景兒,随心所欲不是錯,但你太弱小。你在乎賀蘭對麽?”

夜深,清風徐來。

高景一愣,随後默然不語,似是承認了。

“在乎,卻毫無辦法。”高泓握住他肩膀的手掌力度加重,“你還沒有君王之心,未來難保不會受制于人,如何治理天下?”

高景皺眉道:“父皇未必就……”

“你是他的長子,沒有人可以同你争,但不代表你就能放過自己。”高泓露出個寬慰的笑容,旋即正色繼續道,“景兒,記住今天的教訓。”

高景若有所思,片刻後,豫王放開他:“時候不早了,快進去北殿,別讓你母後等。”

他走出數步,身後少年忽然長身揖手。

“景兒受教。”

北殿以外,賀蘭明月被掼到長凳上,雙手雙腳捆住再也無法動彈。他沉浸在震驚中,這時終于有了片刻實感,聽見周遭動靜,倏地滿頭冷汗。

他是替高景背了這口黑鍋,美其名曰“賞你為殿下受過”,那位陛下壓根就沒想過一個下人的死活!六十大板,若他武功蓋世修為強盛,那的确沒有性命之虞,但他只是個普通的武者,連陸怡都打不過,怎麽能挨了板子什麽事也沒有?

賀蘭明月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眼見兩位執行侍衛靠近自己,手中長杖足有一人多高,拍下來恐怕真會出人命,腦中無端冒出一個念頭:

高景若不來,今日真會死在這北殿裏!

可惜高景聽不見他的心聲,黯淡星光下影子搖曳,賀蘭明月猛地閉上眼——他無可抑制地為自己感到可悲,這一生到底什麽也沒做成。

預想中的疼痛尚未到來,身邊忽有一人按住同伴長杖,道:“這六十大板打下去真正會出人命,大哥,你可想好了麽?”

賀蘭明月一怔,心道:這二人難不成還要起內讧嗎?

另一人果真不滿道:“趙文,你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你要抗旨?”

叫趙文的侍衛壓低了聲音:“大哥,你我随侍陛下已有多少年,雖說揣測上意不可為,這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借題發揮,懲戒二殿下,無端讓小兄弟受罪。你且認真想想,六十大板之後,這人活不活的成?”

那人沉思片刻,道:“活不活得成,可也不是你我說了算!”

“是呀,大哥且回想方才,殿下對小兄弟諸多求饒,甚至認了罰……他此前可曾有過這樣?可見這小兄弟在搖光閣定是為殿下器重。”

“……你若這麽說,倒也不錯。可天命——”

“陛下如何說?打他六十大板而已,打不打得死,陛下可曾有過準話?”那趙文聲音更低,“大哥,打死了他,陛下并不會為此叫你我兄弟發跡,但二殿下那頭……知曉了人死在我們手上,依照那位的脾氣……”

“是、是!趙文兄弟,還是你有主意,那我們……該當如何?”

“打是一定要打,可不能認真打。毫發無傷是決計不行的,大哥,兄弟與你執杖刑許多次,怎麽把握這分寸,還不是大哥一句話的事兒?”

另一人似乎明白了什麽,三緘其口,須臾提高聲響,手中長杖高高舉起。

沉重木杖擊打臀腿,第一下甫落,賀蘭明月便咬緊了牙關。他冷汗直冒,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口中跟着那行刑二人數起餘下的數字。

十二、十三……

眼前視線些許模糊,只聽得木杖落下時的沉悶聲響,先開始是劇痛,到後頭雙腿都麻木起來,仿佛變得不是自己的。

三十六、三十七……

賀蘭明月呼吸越發微弱,咬破舌尖時舔到一絲血氣,旋即立刻又清醒過來。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他手指徒勞地握了握,終是耐不得痛,悶哼一聲,全然失去了知覺。

噩夢中木杖持續落在身上,賀蘭明月只顧着往前跑,可雙腿無論如何邁不動,急得汗如雨下。前方一片黑暗,而身後恍若有野獸在追擊,大雪漫天,他又冷又累,栽倒在地,聽得嘶吼越來越近。

忽然一點燈光燃起,他睜開眼,童年模糊不清的記憶在此處變得格外真切。

天井邊立着刀槍棍劍,高大的男人手執方天畫戟,身披玄甲,側過身來,面容被籠罩在一團黑霧中似的,可他一見,莫名地就知道了他是誰。

雪越下越大了,潮水一般淹沒了這點無關緊要的回憶。

“爹?……”

賀蘭明月喃喃,眼皮沉重,複又在夢裏再次睡過去。

似乎有人在耳畔喊他的名字,一聲一聲,要将他從混沌中拽出來。賀蘭明月皺起眉,不耐煩地想翻個身,卧在雪地中,渾身卻好似燒着了一般熱。

朦胧的聲音開始漸漸清晰了。

“殿下,他大腿處的傷勢太重,皮開肉綻的,看了恐怕吓到您,不如……出去等吧?”

“孤就在此處,哪兒也不去!你若醫不好他的傷,孤要你的腦袋!”

“是、是……”

“殿下,賀蘭發高熱了,奴婢去端水來——”

視野黑黢黢的,賀蘭記得他做了一個夢,他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渾身仿若飄在雲端,又熱的要命,喘不上氣。

一只冰涼的手放在他的額頭,接着他聽見了誰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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