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銀燭秋光冷畫屏(五)
賀蘭明月足足昏沉了兩天兩夜,期間他偶有感知,但眼皮沉重,着實無法清醒。
一開始還有噩夢,影影綽綽的記憶困擾不去,分辨不出是幻是真,到後來連噩夢也沒有了。周身輕盈,仿佛扶搖九天之上,但又被什麽拽着,生硬地拖回了塵世。
後來賀蘭明月想,這也許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那只拽着他的手有點涼,時有時無,但他終是醒來了。
口幹舌燥,秋風初起的季節他卻熱得要命,賀蘭明月略一側頭,看見靠在自己榻邊的一個小宦官,不由得先愣住了。
他手指動了動,勉強地偏過頭看向外間,從黯淡的天色辨認出此時應當是黎明之前。喉嚨撕裂一般的疼痛,賀蘭明月回過神,接着後背也火急火燎一般燒了起來,他倒抽一口涼氣,發出嘶啞的喘息,驚醒了旁邊的小宦官。
“呀,你醒了!”他很是驚訝,接着噌地一下站起身往外跑,也不管時辰,徑直喊,“阿芒姐姐,賀蘭醒了——!”
阿芒是和一個中年男人一同前來的。
賀蘭明月發不出聲,只好聽她說了一通,得知這人不是宮內的禦醫,豫王殿下專程帶進宮給他診治的。
他伸出手給大夫把脈,只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要命一般折騰得他滿頭冷汗。阿芒見他難受,連忙問道:“如何了?怎麽出這麽多汗?”
“……我……”賀蘭明月好不容易憋出一個字,“活着……”
阿芒柳眉倒豎:“你可閉嘴吧!你要死了,殿下這兩三日來的體貼豈非打了水漂?安心休息,後背的傷自有人替你換藥——喏,這是青草,這幾天就是他照顧你的,待到你好了,可請人吃些糕點。”
賀蘭明月轉向身邊那年歲不大的小宦官,對方盈盈一笑,眉目間居然很有幾分好看。他垂下眼睫,不知為何有些尴尬。
阿芒道:“那日板子沒打完,你就昏死過去了,可把咱們殿下急得,一晚上沒睡着,嘴角都長了個水泡!不敢找禦醫診治,怕給陛下知道,沒多久你又發起高熱,眼看快不成了,幸好豫王有心幫忙,再加上那打板子的侍衛留了手,否則你這回……哎!”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而問道:“李大夫,他有所好轉了麽?”
那大夫許是常出入王府之人,此次進宮,稱得上一句藝高人膽大,聞言微微一笑:“小兄弟尚且年輕,又有習武的底子,雖還有點發熱,卻沒了大礙。我再替他開幾貼藥,背後傷口千萬注意,飲食清淡些,恢複起來不難。”
阿芒千恩萬謝,取出銀子給那大夫賞賜,口中念叨要趁着夜色将人送出宮城,與大夫又一前一後地冒險去了。
她一離開,本就不寬敞的卧房中只餘下賀蘭與名叫青草的小宦官。明月與那人說不上話,偏過頭去合上眼睛,他尚且困頓,不多時便又模糊起來。
耳畔似乎有些許水聲,為了上藥方便,賀蘭身上并無衣着,顧及阿芒到底是女子蓋了條薄毯。此時有人逼近,輕手輕腳地掀開那毯子,賀蘭明月猛地驚醒,只聽得青草道:“賀蘭哥哥,我替你清洗傷口換藥。”
他耳根有點紅,“嗯”了聲,強迫自己放空了。
賀蘭知道他是沒什麽資格去對別人評頭論足的,如今衣裳脫光了,後背斜十字的奴印露出來,別人興許都看他不起。
宦官如何呢?都是可憐人罷了。
又有了輕輕的腳步聲,賀蘭明月困得很,再加上青草做事細致,沾了溫水的毛巾避開皮肉綻開的傷處,力度柔和,愈發使人放松。
在後背擦拭的動作停了一拍,接着又繼續,只是說不出的奇怪——
賀蘭明月意識到什麽,睜開眼偏過頭去看,映入眼簾竟是一身月白的軟袍。離得極近,他能看清上頭的暗紋如雲卷雲舒,絕非凡物。
視線再往上,便是一雙熟悉的眼。
賀蘭明月喉頭忽然一哽:“殿……”
“噓,你休息。”高景站在榻邊,拿着那團毛巾,不甚熟練地擦過後腰一處傷痕,“孤害得你這般地步,照顧你也是應當。”
“殿下怎麽……”
“都說了你不要講話,嗓子難聽得很。”高景道,舉起帕子,竟在賀蘭鼻尖一點,“暫且放下那麽多規矩,孤來看你一眼,過會兒要去漱玉齋了。”
賀蘭明月垂下眼睫,啞聲道了一句“是”。
後背擦拭的力度比方才重,讓他很不舒服,也似乎并未起到清潔傷口的作用,但賀蘭明月埋在自己雙臂之間,沒說話。
高景自打出生就錦衣玉食慣了,莫說伺候誰,恐怕連為帝後奉茶的時候都少,如今肯為他做這些照料人的細致活,賀蘭明月縱然再是覺得心頭委屈,也在這一下一下魯莽又笨拙的擦拭中逐漸消弭。
他只做了一會兒,好似也不太有耐心了,旁邊的小宦官見狀忙道:“殿下,還是讓奴才來吧,您手都紅了。”
“也罷。”高景順手将毛巾遞給他,自己側坐榻邊,無比随意地探賀蘭的額頭。
方才拿了溫熱毛巾,他的手指是暖的,可掌心依然很冷,是昏迷時偶然感知到的溫度,拽着他,不讓他走。
賀蘭擡不起手,他為自己一瞬間的想法羞愧——他想握一握高景的手。
而這停留只是須臾,高景抽手時賀蘭有些迷茫地擡眼看向他,眼角赤紅小痣一閃,他似笑非笑道:“看孤做什麽?”
許是高熱未退,賀蘭明月暈乎乎的,張口便道:“殿下真是好看極了。”
廂房氣氛驟然冷凝,背後擦拭的小宦官都不自禁地停了一拍。話一出口,賀蘭明月已從高景面上察覺不悅,那點昏沉也随之立時褪去。
“殿下,我……屬下……”他急忙道,卻被高景起身的動作打斷。
月白長衫的衣角拂過被褥,高景走出兩步,背影氣急敗壞的,他停了一會兒,又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高景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外逐漸看不到,旁側兢兢業業拿着毛巾的小宦官長出一口氣,打開旁邊換的藥,一股苦味擴散開:“殿下不喜旁人評價他的外貌,誇贊也不可。”
“為什麽?”賀蘭問。
他情不自禁地一愣,心道還從來不問為什麽。
青草道:“哪有什麽為什麽!殿下是主子,你我是奴才,奴才怎麽能對主子評頭論足?殿下最近心裏有氣撒不出來,要換從前你早被——罷了,也沒什麽好說的。我替你上藥,有點兒疼,忍一忍。”
賀蘭明月稍一點頭,不再說話。
心頭的疑惑撥雲見日地随這一句争先恐後冒出來,他此前來不及細想,這會兒四下安靜無人打擾,反而讓他思慮許多。
為什麽高景不喜歡被這麽說?
獨孤皇後與他住在一起,北殿雖宮室衆多,人多眼雜,自東向西也不至于千裏之遙,怎麽一天中都不見他一次?
他分明是嫡長子,可……為何所有人都叫他“二殿下”?
敷在後背的草藥刺得發疼,賀蘭明月想再休息的念頭也無法得逞,他只得僵硬地趴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牆角一株盆栽看。
外間不時人來人往,也許阿芒提前叮囑過,除了照料他的小宦官青草,整整一天都無人來探望過。賀蘭明月有時想,或許傳到外面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死”這個字在他腦中一閃而過,賀蘭明月忽然怔忪。
哪怕他被困在豫王府最難捱的那段奴隸歲月,他也沒有想過幹淨利落地一死了之——興許他有執念,可這執念多強烈呢?
缺失的回憶,身份不明的父母,無端被烙下的印記……
哪一個都讓他無法釋懷,哪一個也都毫無頭緒,如同吊着命一般,他背着這些沉重的秘密,十數年活得疲憊極了,卻沒辦法撒手人寰。
就這麽漫無目的地放松思緒,賀蘭明月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在旁守着的青草比他年少,卻更加會察言觀色,許是看出他不想被打擾,自己搬了個凳子坐在門邊,怡然自得地從懷中掏出一本書。
連這小宦官都識文斷字麽?
賀蘭明月的目光被他吸引,問道:“那是什麽?”
“嗯?”青草扭過頭,揮了揮手頭的冊子,“是本連環畫兒,此前殿下随手賜的,說不識字也能看懂。”
他心頭一動:“等……等我好了,能借來翻幾頁麽?”
青草笑道:“那是自然,可要你先能起身呀,我又不認字,沒法念書給你聽。”
賀蘭明月輕聲道不礙事,又将下巴重新放在枕頭上。青草翻書的速度快,看畫兒不需要多久,他聽着這聲響細碎,如同春蠶嚼葉子的動靜,思緒又不自禁地放飛。
他自記事以來鮮少有這般什麽也不用做的時候。
方才別人提“沒法念書給你聽”時賀蘭明月的心忍不住一蕩,幾乎順理成章地想起了高景,想起他那句“孤教你認字”……可高景會念書給他聽麽?
且不論其他,又會念什麽呢?
賀蘭明月挫敗極了,自己連能聽的都不知道有什麽。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正肖想着小殿下,滿心都被無來由的暖意填滿了。直至門外重又“嘎吱”一聲響,賀蘭明月方才回神。
仍是早晨那身月白色長衫,高景去而複返,面上有些疲倦。他無視了青草的請安,徑直走向賀蘭明月,衣擺一撩,坐在榻邊,接着便是長長的嘆息。
“殿下怎麽了?”賀蘭明月精神一振,問出口時驚覺自己的聲音也沒那麽難聽了。
發現這一點的不止是他,高景輕飄飄地瞥他一眼:“那藥果然有用,去晨課前孤還不想和你多說一句話,這會兒覺得舒服得多。”
賀蘭明月從他話語中聽出調侃,試探道:“殿下不生屬下的氣了?”
高景唇角繃着,眉眼中卻有了飛揚的神采:“孤同你計較什麽?只是有的話,莫要仗着孤對你有所虧欠就口不擇言。”
“屬下知錯了。”賀蘭明月手指拽一拽高景的衣角,笑道,“您原諒這一次吧。”
他平日總板着一張臉,縱然英俊出奇,卻始終像塊不知喜怒的木頭,這時驟然笑了,深邃眼窩不再顯得冷硬,多了幾分少年鮮活氣,眼角下垂弧度越發溫柔起來。
高景看得有一刻出神了,這于他而言與失态無異。意識到這一點,高景連忙扭過目光,冷哼一聲不去看榻上的人。可他任由賀蘭明月抓着自己的衣裳,餘光瞥見那手指骨節分明,修長好看,膚色并非毫無血色的蒼白,卻淺淡得奇異。
再看面上膚色也同樣,高景不禁問道:“賀蘭,你怎麽生得這麽白,像個女子。”
這倒是他心知肚明的地方,從前慕容赟也提過,見他不喜歡便再沒提過。也許來自血統,也許是他的異樣之處,賀蘭明月笑容慢慢消失了:“……是天生的。”
“小白臉兒。”高景揪了一把那高挺的鼻尖。
“殿下又在取笑了。”賀蘭道,睫毛輕顫,心頭郁結莫名便能纾解一般。
他們倒是不避諱,短暫的安靜後,高景收回手忽然道:“你在想什麽?”
賀蘭明月猝不及防被他點名,搖了搖頭。
高景挑起一邊的眉毛:“孤不喜歡你憋着又想騙人的樣子。”
賀蘭明月小聲道:“那屬下若如實說了,殿下先答應不能生氣。”
高景失笑道:“行吧行吧,允你了。”
“屬下……”賀蘭明月喉頭一動,“想聽殿下念一段書,什麽都行。”
臨近正午,陽光自窗棂傾斜,披在了高景的肩頭,月白的長衫染上金色,當中暗藏的紋路便也流光溢彩似的一閃,晃得人眼花缭亂。
他聽見高景笑了一聲,很無奈似的,又帶着些許快樂:“沒書在,不念。孤背一段給你聽吧——等你好了,孤就教你寫字。”
認真的樣子像個老夫子,賀蘭明月又想笑了,可下一刻高景的聲音驀地放柔,被秋風吹散,直向白雲中去。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
景明十五年的七月,賀蘭死裏逃生,尚不知這首詩有何意義,只是高景念得慢,手指有節奏地敲着榻邊,聽得他滿心酸楚,險些落下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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