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乘月看花上酒船(一)
冬月二十,紫微城大雪。
賀蘭明月自漱玉齋護送高景回到北殿,他始終保持着兩步的距離,見高景與高昱親密湊在一處,互相聊今日老先生講的《孟子》“官政”一節。
沿途經過宮牆回廊,掃雪侍衛正忙碌着,他們走的小道,隐約可以看見遠處的文德門與太極殿。剛才散朝,身着玄色朝服的官員如流水湧向宮門,賀蘭明月腳步停了一刻,猛然想起今天是他與豫王有約的日子。
距離上次被皇帝遷怒無端杖責已有一年之久,如今入了冬,除卻七月初七高景的生辰,賀蘭明月還沒緣分得見天顏。興許皇帝早把這事忘了,他卻始終如鲠在喉。
他一分神腳步便莫名地加快,差點撞上前方的二位金枝玉葉。賀蘭明月連忙收住,卻也驚擾了高昱。
少年這一年長高許多,此時已經和高景差不多身量,抱住高景的胳膊便告狀道:“大哥,你這侍從怎麽回事?做事莽莽撞撞,你還成天帶在身邊!”
“嗯?”高景莫名其妙,随後笑起來,“孤就是喜歡他這樣。”
“沒個規矩……”高昱小聲嗫嚅道,随後又岔開了話題。
高景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賀蘭明月,忽然道:“今日不是二十麽?你有別的事就去忙吧,這段路離北殿很近了,不用跟着。”
高昱急道:“大哥怎麽——”
高景舉手制止了他的後續,只望向賀蘭:“快些回來便是。”
那目光過分柔和,讓他心髒用力一跳,賀蘭明月突然覺得在那樣的目光裏,他所有的一切都無從遁形,低頭道:“是,屬下……”
“去吧。”高景道,唇角隐約含笑。
他站在原地沒動,目送高景帶着高昱離開,宛如一塊大石落地。輕身躍起,賀蘭明月仿佛忽然消失一般,等再出現,已是在宮牆角門一旁。
與豫王約定的每月二十,他自不敢對高景說明。第一個月礙于傷痛他沒能赴約,待到次月,賀蘭明月無法,只得對高景說是一起長大的哥哥要到宮門與他閑話才能放心。這說辭漏洞百出,高景不知是懶得點破還是另有意圖,贊許他們手足情深,此後每逢二十,他就算不說,高景也替他留意。
小殿下的心思神秘難測,賀蘭明月生怕多說多錯,只當真是會親人而已。
養傷花了三個月,再次出門時高景問他:“你是影衛,對麽?”賀蘭便明白了他要自己如何做,不聲不響地暗中跟着他,唯有在從漱玉齋回搖光閣的一段路上,因高景不好一個侍從也不帶,便若無其事地現了身。
對這種略顯幼稚的把戲,高景向來很是喜歡,日升月落,竟也有了一絲默契。
他想着高景,在角門邊等了一會兒,依稀見着朱紅宮牆外一輛熟悉的馬車在等候,心知那位王爺尚未離開。
不多時,一條蒼色人影沿禦道而來,見了他也不稀奇,只道:“果然守約。”
“見過王爺。”賀蘭明月要跪,被他攔下。
豫王這日氣色不錯,對他竟有了笑臉:“本王倒是好奇,這怎麽也是一年多了,每個月你都能按時前來……是如何對高景說的?”
賀蘭明月答道:“屬下尚有一名遠親大哥在宮外,此人是慕容氏的小輩,與屬下一同長大,像親生大哥一般。他不放心屬下獨自在宮中,又出了頭一回那樣的事,非要每月在宮牆相見一次,屬下懇請殿下恩準。”
“哈!”豫王撫掌而笑,連說三聲好,道,“原來如此——莫說是他,連本王聽了這理由都以為是兄友弟恭,當真情誼深厚!你這番話他能聽入耳,可見你在搖光閣,也委實有幾分顏面了。”
賀蘭明月忙道不敢:“是殿下器重,但奴心裏知道誰是主人。”
豫王唇角輕揚:“最好如此。本王這一年見你都無可奉告,今日呢?聽說景兒最近開始一心向學了,是真是假?”
“元太師這樣說的。”賀蘭明月恭順道,“殿下每日看書至三更時分,偶爾寫些文章,呈上太極殿,陛下看了不置可否,殿下很是挫敗。”
“朝中都在猜,也許因為景兒與晟兒接連惹了陛下不高興,乃至于帝後離心,如今陛下專寵淩貴妃,連帶着她娘家也雞犬升天……呵呵。”豫王冷笑,“本王卻覺得,皇弟的心思還是少揣測的好。”
前朝的事賀蘭明月知曉不多,聞言只道:“是。”
豫王意識到自己多說了,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道:“其他宮室的動靜你不必盯着,景兒對你如何?”
賀蘭明月略一躊躇,道:“殿下想教奴讀書習字。”
“荒唐!”豫王下了論斷,又道,“你學久了,可有收獲麽?”
“還算略有所成。”賀蘭明月有問有答,再多的便不說,豫王深深望他一眼,忽道:“此後每個月你不必來了。”
賀蘭疑惑道:“但主人此前說的……”
豫王打斷他,道:“本王自有後手留給你,該你做的一樣不少,且等着吧。”
他言罷,轉身便走,如同每次他們相見時的寥寥數語。賀蘭行禮送他,直到見豫王走出牆角陰影,去向那一輛豫王府的馬車,方才直起了身。
被問到的總不過是些“景兒功課如何”“今日看的是什麽書”“閑暇時又怎麽打發時間”,賀蘭明月心中有計量,明白自己是看不出這些的深意,與其想方設法編造一些,不如據實已告。可他經由許多次也有了別的心得——
細枝末節,豫王一無所知。
他的确讀書不多,但賀蘭明月心裏有一杆稱,知道何時做何事。而諷刺的是,這原本是豫王總教導他的。
方渚門是紫微城四門中守衛相對薄弱的一處,這日大雪,天寒地凍的,守衛偷了懶,縮在城牆上遠眺,看不見牆角的密會。
賀蘭明月仰頭觀望片刻,轉身離去。
他回到北殿時,距離與高景作別僅一盞茶的工夫。
搖光閣內積雪掃幹淨了,只剩下翹起檐角上還留有一點,瑩白色澤,将那琉璃瓦片襯托得格外金碧輝煌。雪勢已停,屋內燒着炭盆,厚重簾子遮住天光,也護住了一室溫暖,洛陽不比舊都平城,冷得慢,冬月用不上地龍,如此便已經足夠。
阿芒守在門口,見他回來時滿面喜色:“賀蘭,來的正正好,小殿下找你呢!”
他忙不疊地應下,有小宦官替他打起簾子——這可是普通侍衛沒有的待遇了——賀蘭被撲面而來的暖風熏得有些慌神,稍不注意便被抱了個正着。
小殿下,北殿衆人心照不宣,指的正是皇三子高晟。
而此時這小殿下撲進賀蘭懷中,還吃着什麽東西,口齒不清地親熱喊道:“美人……美人哥哥!回!”
賀蘭明月雖習慣了這別開生面的稱呼,眼見高景在旁的戲谑眼神,也禁不住臉熱,卻又不能推開高晟,只得将兩只手背在身後:“是,四殿下。”
“晟兒太胡鬧了,快過來,先把東西吃完。”高景替他解圍,笑意卻仍不懷好意。
他一出聲,高晟卻十分聽從地松開了賀蘭明月,搖搖擺擺走過去,坐在稍矮的凳上,等侍女替他擦掉額角一點汗,乖巧地張嘴等高景喂。
這畫面賀蘭明月太熟悉了,他默不作聲地擡手行禮,随後站到了高景身側。
“見過面了?”高景頭也不擡道。
“是。”賀蘭道,想了想又說,“多謝殿下成全。”
高景笑意更深,只喂高晟吃飯卻不說話。
他到了十五六歲,聲音便開始有點變化,比之先前清脆,如今介乎少年悅耳與青年的低沉之間。高景自己以為難聽得很,有意少言寡語,又用着麥冬、桔梗、木蝴蝶之物做的藥丸護嗓,好不那麽憋屈。
這藥滋味并不好受,弄得高景襟袖間都染上微苦的氣息,賀蘭明月離得近了總能聞到。時日一長,他幾乎覺得這味道深入骨髓。
藥味散不去,高景喂到一半,那廂高晟突然又開口,喊起了美人哥哥。
“以後不要這麽叫,會讓人厭煩,不陪你玩了。”高景不讓賀蘭明月上前,有意要改他的毛病,“他叫明月,你該如何?”
高晟癟了嘴拒絕回答,眼中迅速泛起淚花。
高景的聲音立刻提高了:“高晟,不許哭!回答,你該叫他什麽?”
賀蘭明月頭疼起來。
他待在高景身邊一年多,別的不說,北殿內的熟面孔都認得差不多,各人秉性也心知肚明。旁人大都好相處的,惟獨這位四殿下,當今最小的皇子,總令他無所适從。
據阿芒閑暇時說漏嘴,高晟尚未出生時,獨孤皇後保養得并不好,因而先天便落下了毛病,出生後不足周歲又生了一場大病,好不容易保住了命,皇帝連罷免三個禦醫才治好,卻不想又出了旁的岔子——
三四歲了還不會認人,不合心意便哭鬧不止,不僅學走路比正常孩子晚,更是七歲那年才牙牙學語,到如今方才聽得懂別人說話,智力如同三歲兒童。
此前因為把他撂下一事高景惹了皇帝大怒,連帶賀蘭明月也受罪,險些沒了命。他對這位癡呆皇子着實沒有好感,但傷勢大好,無意中碰見他,流着口水管自己叫“美人哥哥”,抱着腿便不放手,簡直孽緣!
高景卻從中得了趣味,動辄用“美人哥哥不高興”做把柄威脅高晟,叫他好好學說話認字,收效竟還不錯。獨孤皇後聽後默許此事,高景自此得寸進尺。
演變到如今,非要他在,高晟才得乖乖聽話,吃飯睡覺。
可顯然“美人哥哥”不是個長久的稱謂,高景不知起了什麽執念,非要這天就叫他學會。他逼了兩次,高晟眼含淚水,仍緊閉着嘴巴。
他終是沒法子了,舉着碗放在一旁:“行,你要由着自己來,那我便不慣着你了。你喜歡他在旁邊對不對?賀蘭,今天起你就不要靠近他了。”
賀蘭心頭一震,只覺他這法子和當日皇帝神态語氣無一不相似,說來令人膽寒,卻硬着頭皮應道:“屬下聽您的。”
高晟聽懂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景,口中只喊:“大哥、大哥!皇兄!”
“我是你的皇兄,那他呢?”高景循循善誘,表情卻也差不多到了崩潰邊緣,“人要有名字,你不能總記一個稱呼,我叫高景,他呢?我告訴過你。”
“……皇兄!”高晟哇的一聲哭出來。
高景閉了閉眼,掐着瓷勺子的指關節繃得發白,賀蘭明月見他眉心微皺,那兩粒朱砂小痣色澤暗淡,知曉是他發作前兆,連忙壓低了聲音:“殿下。”
被他這一聲喚回了神态,高景站起身,忽地勾過了賀蘭的脖子——
竟是個不倫不類的投懷送抱。
賀蘭明月叫他這突兀的動作鬧得頭腦中一聲嗡鳴,手腳都虛浮起來,聽見高景埋在他頸側,不知如何想的,喊他道:“明月哥哥。”
那一聲夾雜着他無法形容的缱绻,仿佛春水淌花。
然而稍縱即逝,高景放開他,望向高晟:“他有名字,你若喜歡他,要喊他,以後須得這樣,已是我能容忍的最大程度了。學不會的話,我以後不叫你見他,高晟,你是皇家的人,做事不可随心所欲——我知道你聽得明白。”
言罷,高景轉頭對賀蘭明月道:“雪後初霁,屋子裏悶熱得很,陪我走走。”
他紅着耳根,邊答着“好”,邊想,的确是有些熱了。
高景夜間不出門,賀蘭明月與他推心置腹的時刻幾乎沒有,對這點疑惑也無從探究。此時正好日上中天,又是雪後,高景領他出了北殿,直向壽山。
去過一次後,賀蘭明月便猜測高景也許喜歡那座绛霄亭,能一坐便是大半天。賀蘭替他拿了茶盞與糕點擺放開,高景喊他也坐,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還未待到賀蘭受寵若驚,他就擺擺手,讓人別開口謝恩了。
高景現在話不多,少了以前總絮絮叨叨的脾氣,坐在亭子裏遠望壽山下的鳳池時,竟有幾分安靜的俊秀——原本也是,皇帝自是一表人才,獨孤皇後昔年又被稱作平城第一美人,高景年歲長了,想必也能從眉眼間看出幾分她的風采。
他們坐在绛霄亭,賀蘭明月微微發呆,耳畔忽地有了高景的聲音:“我從前以為此處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賀蘭明月偏過頭去,見高景神色恍惚,手中握不穩茶盞,皺了皺眉:“殿下?”
“後來才知道皇城中除了壽山,還有通天浮屠。出了皇城,還有五岳,五岳之外或許更有高山……萬裏路永無止境,我卻被困在此處,哪兒也去不成。”
“殿下還年少呢。”賀蘭明月不知想了些什麽,忽然笑了。
高景見他神态輕松,沉重的心情也随之爽快不少:“你真是奇怪,旁人若在此,只會問為何有如此的感慨,你卻從來不問。”
賀蘭明月道:“殿下想說的不會避着屬下,而現在您沒有提,那是不願意說了。”
高景唇角一揚,嗔道:“此前見你習字笨得要命,這會兒又覺得你呀,聰明得不得了!罷了,冬日裏天黑得早,孤繞着鳳池走一圈,也該回宮了。”
“殿下,再冷些時候,鳳池不結冰麽?”
“誰知道呢,也許不會吧。”
聽出他話語間冷漠無比,賀蘭明月不會自讨沒趣。他沉默着,自绛霄亭往外望去,此時過了正午,日頭逐漸偏西,尚有積雪挂在各類奇花異木的枝頭,看着別有一番風情。他再定睛一看,卻見壽山東南側的攬秀軒有個人影。
憑欄而立,離得遠了看不清衣服樣式,只覺得是個女子,舉手投足頗為奇怪。
正想着要不要告訴高景,對方發覺他微微出神,有些不滿道:“聽孤講話難為你了?成天心不在焉,這會兒看什麽呢?”
“屬下不敢。”賀蘭明月連忙收回目光,思慮片刻後道,“方才……發現攬秀軒的方向,似乎有個人站在那兒。”
高景皺眉道:“有人就有人麽,這地方又不是孤的私園,宮裏那麽多後妃,來個人你就盯着看,豈不是太不講道理了!”
賀蘭百口莫辯,被他揶揄神色一望,又是前言不搭後語:“不是、不是,屬下見那位……姑娘好似神情有異——”
高景奇異地“嗯”了一聲,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他應當是被勾起興趣,直直看向攬秀軒,不一會兒,只聽得他短促地笑笑,便疾步往壽山下走。賀蘭明月追了上去,仗着高景心情不錯,試探問道:“殿下是識得那位嗎?”
“何止識得,許久不曾見面了。”高景冷哼一聲,面上笑容又添幾分促狹。
賀蘭明月一頭霧水,只得跟着他上前。
離得近了,他才發現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看發飾尚未出閣,恐怕并非皇帝的三千佳麗。她留着一個背影,面朝攬秀軒的圓窗外,朝鳳池起了波瀾的湖水發呆,似乎頗有身份,可身邊卻并沒有伺候的侍女宦官。
高景健步走去,在賀蘭明月的疑惑中,朗聲道:“今日怎麽來這邊坐坐?”
那女子肩膀輕輕一抖,随後轉過身,曳地裙擺掃過地面發出一聲悶響,好像碰到了什麽物事。賀蘭明月循聲望去,只見那女子身側,一個白玉如意七零八落,正委屈地躺在青石板地面上,碎得快認不出原貌了。
面上還有淚痕,那女子卻兀自撐着驕傲,道:“本宮愛來便來愛走便走,輪不着你過問!怎麽,高景,領着新歡四處招搖?”
換做旁人,高景恐怕就要發怒了,可他不僅沒有半點愠色,反而笑得頗為讨好。
弓身撿起那碎掉的玉如意中最大的一塊,高景摩挲在手,盈盈笑眼看向面前的女子:“不勞挂心,只是獨自在水邊垂淚,又摔摔打打,可不是你的風範了——是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