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星漢西流夜未央(一)
此言一出,賀蘭明月首先想:“這事萬不可讓皇帝知道。”
他放輕聲音問:“是一點也看不見,還是同以前一樣,能有個模糊的輪廓,大概知道自己在哪兒?”
“灰蒙蒙的一片。”高景皺着眉,虛弱靠在賀蘭的肩頭,說話也提不起氣似的,“知道這兒是搖光閣不因為看見,而是聞到篆香的味道了。”
賀蘭明月不語,心口劇烈起伏,不在乎高景是否能感知。
這是他沒想到的後果,那些“藥”來自于給高景診治眼睛的醫生。對方提醒過他們是藥三分毒,可高景說無所謂,須成事必要铤而走險。這份狠着實令賀蘭明月驚訝了,以至于連安慰都無法成句。
高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道:“現在怎麽樣了?”
語氣鎮定,表情也毫無傷感,賀蘭不知高景沉默時想了什麽,是否和他一樣亂,只好順着答道:“陛下來了,發過一通火,叫人去搜了巢鳳館。不知他們弄出什麽動靜出來,聽北殿好像有點亂——”
“你沒去跟着?”高景眉梢一挑,拿目光撩他。
有一瞬間,賀蘭明月錯覺自己的心跳漏拍,停了片刻,他才找回理智。明知高景看不見,他仍垂着眼皮把高景的手塞回了被褥:“我一直在這兒守着你。”
“……”
“怕你醒了找不到人心慌。”他繼續道,語氣是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柔和,“那麽大的事,我也不放心……換別人來。”
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們私下裏再沒用過敬稱,仿佛就心貼着心聊。高景不是他的主子,但要他哄着寵着,他見不得高景半點不好,見不得高景皺眉難受,只是這些話賀蘭說不出來,不管高景會怎麽想,他太僭越了。
聽了這些話,高景嘴角終于有了笑意,很淺又很深,一路淌進了心裏。他道:“這麽躺着也不是辦法,走吧,咱們去北殿瞧瞧。”
賀蘭明月道一聲好,伺候高景穿靴更衣。外間守衛的內侍見高景醒來,還能下地,不必賀蘭明月叮囑什麽,立刻去北殿通報。其餘人也亂成一團,衆星拱月地圍着高景,幫他整理妥當,這才起駕。
按制侍衛都該在主子身後跟着,賀蘭明月卻伸出一只手臂,叫高景穩穩地扶着他:“殿下,小心臺階。”
高景嘴角微翹,除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一張臉還帶着病氣,再沒有半點弱勢了。
從搖光閣到北殿的路不好走,回廊彎曲,還要經過一座寬闊的庭院。白天這邊是亭臺樓閣的秀雅景致,入夜了卻陰影幢幢,提着燈籠也照不出多遠。
正殿外守衛森嚴,賀蘭明月随高景甫一踏入,先聽見了獨孤皇後的呵斥。
“賤人,私通親王,謀害陛下,如今還有膽子在北殿喊冤?!”
高景腳步一頓,茫然地望向賀蘭明月。巢鳳館那邊的事高景雖聽他說過,但怎麽就落到了謀害陛下這項大罪上,他不明白。
賀蘭明月不便開口,幹咳了兩聲扭過頭。正巧阿芒過來,見他攙着高景,侍女明白高景眼疾發作,連忙扶住了他,旋即附耳去小聲地把林商如何搜查巢鳳館,如何在密室中發現紮着皇帝八字的小紙人一一道來。
高景面色發白地看向賀蘭:“你……”
賀蘭明月垂眸,還未來得及說話,獨孤皇後已然見了高景。她疾步走下臺階,面上淚痕猶在,捧住高景的臉:“景兒,你醒了!奸人害你,所幸老天保佑——”
他們母子鮮少有這般的親近,高景猶豫之下,腳步往後輕輕地退了。
注意到他的抗拒,皇後不再勉強,高景問:“父皇在哪兒?”
“他見那畫像傷心,正在偏殿中歇息,稷王相陪。”提及皇帝,獨孤氏又忍不住垂淚,她看向跪在地上一聲不吭的女子,柳眉倒豎,“都是這女人和他的兒子害的!整個後宮都不夠你們折騰,手要伸到前朝了!”
高景眼前一團模糊光暈,抓着阿芒的袖子,那侍女連忙道:“娘娘,殿下方才醒轉,待到陛下過來再做發落吧……”
獨孤氏不置可否,已有內侍扶着皇帝過來了。
多日不見他,賀蘭明月雖離得遠,仍然為他的氣色吓了一跳。印象中的皇帝從來都端正威嚴,這時肩膀微微扣着,顯出幾分佝偻——才剛過了不惑之年,為何有了衰老之相?賀蘭明月無端一陣悲哀。
高景要跪,被皇帝攔下:“景兒,你可有身體不适?”
聲音竟然顫抖,他自記事起,很少有這般被皇帝在衆人面前關心的時候。高景疑惑地擡起頭,他視野裏暖融融的光,卻看不清任何人的輪廓,循聲朝皇帝搖了搖頭:“父皇,兒臣還有些想吐……其他的等太醫看過吧。”
皇帝連聲道沒事就好,着人診治高景,一轉身坐在上首椅子裏,冷若冰霜:“淩氏,現在當着皇兒,你可要解釋那幅畫與紙人?”
淩貴妃跪在正中,高貴的頸子昂着:“臣妾無話可說!只是這些都是臣妾一人所為,陛下要殺要剮随意,切勿牽連昱兒!”
皇後冷道:“那你可承認毒害皇子之事了?”
淩貴妃道:“臣妾不知二殿下如何會中毒。可如今二殿下在搜查巢鳳館這當口兒醒了,其中未必沒有貓膩……”
“放肆!你可知你在說什麽!”皇後怒喝,接着左右紛紛按倒淩貴妃。
片刻安靜,皇帝淡淡看她一眼,目光中已半點留戀,轉而向被侍衛看管的另一人:“高昱,景兒無端中毒之事可與你有關?”
高昱輕哼一聲,并不說話。
聞言,高景才茫然地望向高昱的方向。賀蘭明月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心裏也忐忑不安。他們誰都不知高昱會如何應對,豈料對方的話完全超出了預期。
“回禀父皇,大哥喝過的茶吃過的點心都是巢鳳館所制,禦醫既已經明說是中毒,兒臣再如何辯解都是徒勞。父皇就當兒臣一時鬼迷心竅,聽聞了近日立儲風聲,想要先下手為強……兒臣認罪。”
按住的人劇烈地一抖,賀蘭明月也陷入愣怔——高昱居然認了?!
但明明不關他的事!
原計劃中,高景對高昱仍有一絲心軟,他給的藥不足以致命,如今藥效一過自然大好,後續只需吃些補藥就能痊愈。他們在巢鳳館布置,要把貴妃與豫王的事做成死局,從此淩氏失寵,豫王與皇帝兄弟離心之後,儲位便不會旁落了。
按照賀蘭明月的設想,高昱不會出事,哪知他現在直接——
坐在上首的皇帝聽了他這番話,已是急火攻心:“荒唐!誰告訴你立儲之事……你……你是瘋了,誰教你的這些?”
高昱平靜道:“兒臣自小學的為君之道,天家無兄弟,想入東宮,勢必邁過大哥。”
“不對……”高景小聲道,只有賀蘭明月能聽見他的呢喃。
“怎麽了,殿下?”
“高昱他——”
皇帝的手已經不可抑制地顫抖,嘴唇微張,卻吐不出一個字,看着他最得意的兒子跪在堂下,不急不躁道:“兒臣嫉妒大哥。盡管父皇與漱玉齋的先生們都說兒臣自小聰慧,兒臣心裏卻知道,東宮從來都是留給大哥的,可他分明不如兒臣!”
皇帝腿一軟,若非坐着,此刻已經倒了。
高昱還在繼續道:“若大哥身體康健,太子之位一輩子也輪不到兒臣頭上。只有他……出了事,死了殘了,父皇才會別無選擇……”
“你給朕閉嘴!閉嘴!”皇帝幾乎失态,猛地站起身走下臺階。
偌大的北殿中一片死寂,賀蘭明月垂着眼,有意避開了皇帝的視線,聽見他腳步沉重,一直停在了高昱面前。
“高昱,朕向來對你期待很高。”皇帝氣得不輕,胸口劇烈起伏,“朕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毒害兄長……當真是你的意思?”
高昱平靜叩首:“兒臣對不起大哥。”
金屬撞擊聲驟響,先是林商愕然的聲音響起,驚呼道:“陛下!”長劍出鞘,高昱不閃不避,被侍衛按住的淩貴妃瞬間尖叫出來。
接着高景不顧一切撲過去:“父皇不可!”
賀蘭明月來不及抓住他,餘光瞥見高景整個擋在高昱面前,俯身把他抱住,後背留給皇帝的剎那,長劍已經挑破了單薄衣衫——
深入寸許,皇帝持劍的手劇烈地抖起來,正在此刻,門外通傳:“豫王求見!”
“都這個時候了,還攔着本王作甚!”
豫王拂開兩個內侍,甫一踏入正殿,見到的便是這畫面:高景抱着高昱,自己被長劍所傷,看不清傷口深淺,只有汩汩淌出的熱血順着劍刃染紅了整片後背。
皇後被這突發的變故激得立時暈了過去,皇帝也險些站不住,忘了宣太醫,淩貴妃還跪着,見到豫王的當場直接崩潰,哭花了整張臉,小聲哀求:“昱兒……我的昱兒……泓哥,泓哥你救他啊……”
豫王愣在原地,竟不知是否再進一步。
候在一旁的太醫上前給高景止血,賀蘭明月小跑過去,助他扶起高景叫人靠在自己懷中。眼見太醫眼疾手快抽開長劍,賀蘭徒勞地伸手想捂住傷口,只抹了一手紅,感覺高景抱着自己,似乎意識清醒。
賀蘭明月輕聲喊:“殿下?”
高景虛弱道:“尚有知覺。”
禦醫處理他的傷口,每上一點藥高景就止不住地抖。
他原是最怕疼的,可為什麽要擋這一下?賀蘭明月沒問,只依言抱住了他。
等北殿的混亂終于暫告一段落,淩貴妃與高昱被押入宗正寺分開收監,皇帝疲憊地安歇在了搖光閣外一處宮室。
高景這次創口太深,傷及心肺,禦醫診治後回轉藥房開方子,留下兩名藥童照顧。獨孤皇後擔心他,寸步不離地坐在卧房外間,連不谙世事的高晟都意識到了事情嚴重,陪在皇兄床前,咿咿呀呀地喊大哥。
有他們在,賀蘭明月就失去了陪伴的立場。他打點好一切,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站在夜風中,繃緊了一宿的神經總算放松。
有些事等高景醒了再問吧,他這麽想着。
出宮室,卻看見還在北殿的豫王,賀蘭明月有意躲他,豫王卻先一步走過來。他面色不善,賀蘭明月條件反射,握住了腰間的劍。
這把劍像他的保護一般。
豫王停在他身前,雙手背着,他去面見皇帝,請罪也請了,認罰也認了,皇帝卻不想見他。這時想明一切,豫王徑直問:“這就是你的選擇?”
賀蘭明月別過頭。
豫王仍維持着他矜貴的面皮,不疾不徐道:“畫像是你做的。”
“是。”賀蘭明月爽快地認下了,“主人說過要解決掉淩貴妃,奴不過替主人辦事。”
“替本王?”豫王神色一厲,咬牙切齒壓着音量,“別以為本王瞧不出你心裏想了什麽,這是替高景!……賀蘭明月,本王看錯了,你就是一匹養不熟的狼,你——”
“就像我爹,對麽?”
豫王再次愣怔了。
賀蘭明月不知為何,在豫王說他養不熟時,一股熱血沖到了頭頂,接着不分青紅皂白就脫口而出了。他望向豫王,好似第一次見對方窘迫,竟忍不住笑了起來:“王爺,暗衛教我的本事,我自己可以查。”
沒有再稱呼“主人”,仿佛他們之間的聯系就此斷掉。
豫王握緊拳頭,半晌後拂袖而去:“賀蘭明月,你會後悔!”
走出北殿,他身邊多了一條影子,豫王憤然下令:“陸怡,你去查清楚,到底是誰嘴巴不嚴讓他知道了這事。重點查含章殿!”
陸怡稍一猶豫,才道:“是。”
夜還長,賀蘭明月回到搖光閣。寝殿他無法進去,便在一棵樹下坐了。
與豫王對峙過去後,那股心悸才湧上來。他眼眶一陣酸澀,不知所措地捂住了臉——明月始終想不明白,這樣的身份對他而言究竟算什麽?
但他很快就接觸到了那個被人諱莫如深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