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星漢西流夜未央(二)
翌日,淩貴妃行巫蠱、與宮外之人有私,皇三子高昱下毒戕害兄長的事震驚宮闱,皇帝盛怒之下褫奪皇家身份,貶為庶人,關押大理寺等候發落。
只是那與貴妃有私的宮外之人是誰,皇帝下了死令,若有人亂嚼舌根則殺無赦。
為這事的調查,巢鳳館內外都被肅清一通,昔日最受寵的住所成了寂靜如死境的冷宮。前朝中,貴妃娘家淩氏一門全被削去官職,流放至東北之地,慕容氏與淩氏走得太近,被此案牽連,太傅門下許多人被貶,空缺職位全被寒門士子填滿。
又有人傳,貴妃鬼迷心竅,皇子受人蠱惑,此事只不過是皇帝趁機打壓逐漸坐大的慕容氏的借口,可惜滿朝英傑,最後的贏家卻成了元氏一族。
從始至終城北的豫王府一言不發,置身事外。
受到牽扯的還有平城公主那場本應盛大的婚事。皇帝有意彌補高樂君,但這時元嘆已經是朝中紅人,若婚禮再辦出十裏紅妝的氣勢,恐怕有人會多心。于是平城公主低調出嫁,待到高景的傷好到能夠下地,她已經搬出了紫微城。
聽聞此事,高景趴在榻上,任由藥童給自己換藥,道:“嫁出去也好,這地方對她而言只是個囚籠……嘶,沒長手麽!輕點兒!”
藥童手足無措,連忙跪倒在地。
賀蘭明月繞過屏風,恰巧看見這一幕。這藥童大約是禦醫放養的,手藝還行,但動作不夠細致,每次換藥必被高景大罵一通。他拿過放在榻邊的碗,對那藥童笑了笑:“我來吧,你去為殿下煎藥。”
聽了這話,藥童如蒙大赦,忙不疊地叩了個頭走了。
待他掩上門,高景陰陽怪氣道:“你倒是大度,難怪阿芒說現在的搖光閣內所有人見你都眉開眼笑的,倒顯得我不近人情。”
賀蘭明月心道若不是你平日動辄打罵下人,怎會被說悄悄話。他在高景旁邊坐下,輕手輕腳替他把傷藥換了,垂着眼睫道:“我不是主子,待人接物平和些,與人方便自己也方便……稍微往上挪一挪吧,殿下。”
高景懶散道:“挪不動。”
賀蘭明月“喔”了聲,抱住高景腋窩,将他往上提了點距離,趕在發作前俯身吻住了他——這下高景即将出口的謾罵都被堵了回去。
唇舌交纏一陣,直到高景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賀蘭明月才放開他。
“你最近膽子越來越大了。”高景偏頭瞪他,那雙眼微紅,蓄着水一般的光澤,他擡起一只手摸賀蘭明月的下巴,“也越長越英俊,那孤準你以下犯上吧。”
賀蘭明月任他掐了幾下,欣然接受這般誇獎。
這月餘高景都卧床,只一點皮肉傷,但架不住旁人擔憂。帝後二人時常探望,賀蘭明月畢竟曾經惹怒過皇帝,他們在搖光閣時就從不出現。高景對他放任極了,也不問他幹了什麽,反而讓賀蘭明月體會到久違的自由。
一個多月,他也做不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若說有,那只有見慕容詢這一件。
大學士每月有一大半時間都在三秀堂,其中又有至少十天去漱玉齋。賀蘭明月将他堵在三秀堂外的一個小亭子時,對方很是詫異。
“你是什麽人?”慕容詢皺眉,思考自己是否見過他。
他不卑不亢,開門見山:“我姓賀蘭。”
慕容詢臉色聞之一變,強裝鎮定道:“老夫不明白閣下的意思,賀蘭也未必是什麽稀罕名字。”
他又道:“隴城賀蘭,有人告訴我,先生知道我父母的消息。”
慕容詢想到一人,再看向他時目光狐疑,良久後試探道:“你是不是叫明月?”
賀蘭明月并不否認,也不說話,就這麽直勾勾地凝視着慕容詢。他的視線太赤裸,直把大學士盯得後背發冷:“你找老夫也沒用,隴西王不可能平反。”
“平反?”賀蘭明月道,“那就是真有冤屈。”
意識到自己慌亂之下說漏了嘴,慕容詢匆忙道:“不必多問了,隴西王叛亂一事連朝野內外都不敢再提,你要還想活命,趁早忘了這事!”
賀蘭明月突然道:“司天監的預言呢?”
慕容詢離開的背影一頓,厲聲道:“老夫不知情!”随後走得無比倉促,賀蘭明月連忙跟上,擋在了他面前。
“如此無禮,你也配姓賀蘭?”慕容詢呵斥一聲。
“我沒有父母教養,行事粗魯,還望先生海涵。”賀蘭明月朝他拱手,見慕容詢神情稍緩,又道,“好不容易找到先生,就這麽輕易放過不是我為人作風了。”
慕容詢撥開他的手後沉默走遠。
接下來一連三日,賀蘭明月總會奇跡般地在三秀堂附近堵住慕容詢,他大約被纏得煩了,不知此人這些年如何過的,在第四日給了他答案。
“司天監言中當朝時局變化,有一句是‘明月出西山’。隴西王如何惹來殺身之禍,你自己有本事盡管去查,莫要再煩老夫!”
第五日,慕容詢告假,賀蘭明月撲了個空。
他沒有再去追查,慕容詢不愧是只成了精的老狐貍,知曉自己就算一知半解,也翻不出什麽浪,何況是真是假輕易信不得。
如果他的名字果真與預言有關,那麽傳聞中猜到了皇帝長子溺死的司天監,竟能神通廣大至此?
又或者,預言也只是人為?
賀蘭明月坐在高景榻邊,替他換好藥,想到前幾天的事又有點出神。
一只手在他眼底晃了幾下,高景不耐煩道:“你走什麽神?”
賀蘭道:“做噩夢了。”
“做了虧心事呗,瞧你那樣子……”高景皺着眉說到一半,想起什麽似的,一聲嗤笑,“怎麽,睡孤的床習慣了,這會兒回通鋪去就噩夢?”
“通鋪有通鋪的好……”被高景瞪了一眼,他忙改口,“但寝閣總是更舒服的。殿下要寂寞了,屬下随時過來。”
調笑不過是讨他歡心的手段,但如今說出這話,賀蘭明月卻覺得心髒被驟然掐住再放開,很輕地疼了一下。他這話讓高景滿意,見高景湊上來,賀蘭順從地閉眼,由他在自己鼻尖唇角一陣舔咬。
高景放開他,賀蘭明月便問:“今日眼睛好些了麽?”
“診治不出來,大約真是吃藥吃壞了,不過入夜已能朦胧看見些輪廓,咱們來日方長。”高景道,擡手又摸了摸賀蘭明月的臉,似乎在昏暗的環境中分辨他的表情,“禦醫準我出門了麽?”
“您最好再養一段時間。”賀蘭明月握住他的肩,幫高景側躺在被褥中。
“父皇還是不見高昱?”他又問,得了肯定答案後眉梢一揚,“你幫我安排,明日我要見高昱,就在牢裏。”
賀蘭明月想了想:“殿下,您那日為何要幫他擋劍?”
高景一頓,笑容緩緩地消失了:“難不成要看着父皇當場殺了他?你最清楚來龍去脈,孤還有事想問他。”
賀蘭明月說了聲“哦”,高景反問道:“那天的畫像和小人是怎麽回事?貴妃信佛,怎麽會施行巫蠱,你騙得過別人,騙不過孤。”
“殿下明察秋毫,可畫像一事的确是貴妃娘娘自己作的。”賀蘭明月吝啬地一笑,“您說完計劃後,我和阿芒在浮屠塔收買了一個女尼,貴妃娘娘常年在那處祈福拜佛,她算是伺候得久的人之一。那女尼說,娘娘總待在一個小禮堂中,對着佛龛一坐就是整天,時而哭泣,時而念佛,十分奇怪。于是夜裏我潛入那間禮堂,見佛龛中供奉的并不是觀音和佛祖的像,就是這幅畫。”
高景聽得先詫異,随後深思,最終笑出聲:“原來如此,浮屠塔算半個佛門清淨地,倒成了她追思心上人的地方……貴妃倒臺倒得不冤啊,那女尼呢?”
賀蘭明月單手舉起做了個掐的動作。
高景失笑:“死無對證,是你做事的風格。”
“至于紙人,起先我沒有任何察覺,倒是阿芒姐姐先發現了那間密室。但那上頭的生辰八字其實不是陛下的,阿芒姐姐說,要将此事做絕——”說到這兒,賀蘭明月看一眼高景,見他沒有異常,繼續道,“便換了。”
高景沉吟片刻:“原本是誰的?”
“仍是豫王……”賀蘭明月見他愣了許久,小心問道,“殿下,我不明白,貴妃為何會一邊愛他,一邊恨他?”
似乎這問題超過了高景所能接受的範圍,他目光閃爍:“我想休息了。”
賀蘭答是,替他蓋好了錦被。正要退出寝閣,高景忽然道:“興許正是她愛極了……才會這麽恨他。”
一句話的聲音太小,賀蘭明月已經站在了屏風邊,聞言想問,卻停下了。他轉身間高景用被子遮住了臉,輕聲道:“屬下在外面守着。”
他聽清了的,只是短暫失去了感悟。
如何能愛一個人又恨他恨得希望他去死呢?明月想不通。
高景交代的事,賀蘭明月不用等到第二天便替他打點好了。他們避開獨孤皇後的眼線,秘密前往宗正寺,守衛知道高景要來,提前準備了一間幹淨牢房給他問話。
但高景看了那鐵栅欄與一點狹窄的窗,被光暈晃着眼,眉頭便皺起來。
典獄長察言觀色,生怕高景發作,賠着笑道:“殿下,這是宗正寺最舒适的一間了,回頭去了大理寺只怕要更遭罪。陛下吩咐過,既已是庶人,無需皇家禮遇,您看……”
“無妨,孤不為難你們。”他言畢,揮揮手,“下去吧。”
典獄長點頭哈腰着退了出去,只剩下賀蘭明月在門口守着。
他斜着眼瞥向那位聰明絕頂的皇子,被剝去了平時的錦衣玉食,待在牢獄之中,高昱卻安之若素,坐在原地揚起臉:“大哥,你沒事了?”
高景臉色不好,也不宜久站,賀蘭明月以為他要用那把小凳,哪知高景一撩衣袍,順勢在稻草上坐了,與高昱面對面。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爾牽動傷還疼。”
聽高景說完,高昱表情悲傷:“大哥,你若不替我擋那一下,會更快痊愈。”
高景卻道:“你明知中毒是……與你沒有幹系,為何要認罪?”
高昱一歪頭:“可我當真無辜嗎?”
高景語塞。
“大哥,無論你信不信,我始終敬你愛你如初,你要做的事,有了機會我必然會幫你做到——我真的不在乎那個位置。”高昱見他表情變化,坦然而笑,“只是錯在身為天家子,錯在活得太明白。”
“昱兒你何必……你向父皇解釋,他寵你就會聽的。”
“不,大哥,我已不是他的兒子了。”在高景的愕然中,高昱平靜道,“都查過了不是嗎?與母妃有私的是豫王,我的出生最終只會越抹越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在父皇心裏,這件事永遠會是一根刺。”
高景緘默,不得不承認高昱說得沒錯,而這也是他的計劃。但此刻對上高昱的坦誠,他內心顯得如此肮髒不堪。
那雙眼太澄澈了,高景擡起頭:“昱弟,我對不起你,我……”
高昱安靜地打斷他:“若非你如此,還不知何時才能解脫——自我知道母妃與豫王的事開始,我便終日活在‘并非父皇之子’的恐懼裏。母妃逼我,要父皇立我為儲君,慕容氏也要将我推上那個位置……大哥,你想過沒有,不下手,他們會害死你!”
高景搖了搖頭,可他何曾沒想過的确如此。
“我反正是不想活了!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快被他們逼瘋……景哥,我現在可以解脫了,不用被鎖在宮裏,我自由了!”
高景已經說不出話,被高昱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雙目發紅:“慕容氏狼子野心,你別聽他們花言巧語!他們想要的絕不只是幹涉朝政,還有豫王,豫王……笑裏藏刀,你與他走得太近會出事的——我與他絕不會有任何幹系,景哥,你快離開他!”
“昱兒,你冷靜一點。”高景抽回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你連豫王的人都放在身邊。”說這話時,高昱若有似無地撩了門口守衛的賀蘭一眼。
高景沉聲道:“他不一樣。”
後面他倆還說了什麽,賀蘭明月聽得模模糊糊,全身都因為這句“他不一樣”發燙。他腳底踩進了雲裏,軟綿綿的,頭腦也被燒得一團漿糊。
高景說他不一樣,有這句話,他的心就幾乎飛起來了。
直到他們兄弟交談完畢,走出宮門,賀蘭明月才終于被日光照得回了神。高景半晌沒有往前走,他觀察片刻後伸出手,試探地遮在高景眼前。
“……這又是做什麽?”高景笑着讓他放開。
“屬下以為您眼睛不舒服了,紅了一片。”
“是麽?”高景擡手擦擦眼角,卻一滴淚水都沒有,他先是愕然,接着嘲諷嘆了口氣,“孤當真鐵石心腸。”
話裏有深意,賀蘭明月似懂非懂,只跟着他離開。
這是他與高昱見的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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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快樂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