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星漢西流夜未央(五)

紫微城的盛夏很短,還未完全感觸到炎熱的風,便被一場秋雨驅散。

下朝後,高景從太極殿出來,賀蘭明月持傘為他遮住淅淅瀝瀝的雨水,自己跟在後面被淋濕了卻若無其事。

前方數人圍在一起,高景好奇,走過去後見被圍在中央的赫然是元瑛。衆人見他要拜,高景一擡手:“免禮了,這是在做什麽?”

元瑛面露慚色,要拿袖子遮臉,旁邊一位年輕文官卻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邀功似的對高景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元大人上朝時神情恍惚,方才下官問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卻見他面上有傷……”

元瑛急道:“吳大人,莫要再說了!”

高景饒有興致道:“面上有傷怎麽了嗎?出門撞到了柱子?”

周遭一陣哄堂大笑,元瑛裏外不是人卻無法解釋,尴尬地立在當場。賀蘭明月目睹此景,忽然凄涼地想:他是元太師的長子,身份尊貴,但随便一個人都能欺負、取笑于他,連傷疤都成了別人的樂子……

哄鬧中有人尖聲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一看就是女人撓的傷呢!元大人家有悍妻,卻還敢在外尋歡作樂,豈不是——”

此言一出,高景的笑容驀然收斂,四周也緊跟着一片沉寂。

瞬間只有雨聲,與更遠處宮人行走時衣擺沙沙作響。

那人知自己說錯了話,轟然跪倒:“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無心之言,并非有意調侃公主,還請殿下饒命!”

元瑛緊跟着拜道:“殿下,是臣不注意自己摔的,莫要因此怪李大人,他亦是玩笑……”

“玩笑?你是何等身份,成何體統!”高景厲聲道,不遠處的金吾衛隊長立時前來,只一個眼色便有人拖着下去。

餘下的人兩股戰戰,噤若寒蟬,高景冷淡掃了一圈,無趣地擺了擺手。待他們都走了,高景和顏悅色對元瑛道:“怎好任由旁人欺負?”

“這……”元瑛唯唯諾諾道,“不打緊的,多謝殿下。”

高景道:“回頭叫大夫上點兒藥,省得旁人說閑話。”見他應了,高景眼角一飛,暧昧道,“當真出去尋花問柳了?”

元瑛肩膀已被雨濕透:“啊……不、不敢的,是公主砸碎的東西蹭到……不,沒有,是臣又讓公主生氣,臣該打、該罰——”

言語間,賀蘭明月猜到了大半,無奈心道:恐怕是高樂君在元府中過得不愉快,拿他出氣,看準了他不敢聲張。

高景從賀蘭明月手中撐過那把傘,遮住了元瑛,柔聲道:“姐姐性格潑辣,婚事又是父皇母後逼迫,這段日子苦了你了。”

他待人真誠時總像捧出自己一顆心來,元瑛情不自禁,盡數委屈都說出來:“殿下,臣知道,臣不辛苦……只是,只盼着那南楚質子能早些回江寧,公主斷了念想,臣的日子就好過了……”

高景不語,撐着傘将他送到城門,又對前來接元瑛回府的随從叮囑幾句,摘下腰間一枚玉佩給對方,轉頭對元瑛一笑:“元大人,你放心,姐姐見了此物,也要給父皇幾分面子。往後她再無端辱你,你來找孤便是。”

元瑛感激地再三拜謝,執意等高景離開後再登車。

入宮門不過短短一截距離,高景問賀蘭明月道:“你以為他如何?”

賀蘭将傘朝他傾斜:“屬下沒有想法。”

“孤覺得他能成大事。”高景笑着說了一句,手掌攤開接住雨水,握緊後加快了腳步,“走吧,沒叫阿芒差人擡轎子,失策了。”

雨勢漸大,如銀河傾倒。

實在無法前行,高景便與賀蘭明月先到倚翠亭避雨。此處離綠華堂不遠,他們二人甫一踏入,那邊有個豆蔻年華的宮婢來傳話,說皇後請。

高景沒料到能碰見獨孤皇後,不敢怠慢,與賀蘭繞過回廊去了。

外間雨打芭蕉,綠華堂內熏着濃郁的女人香,如百花齊綻。除皇後外,還有兩位新封的妃嫔,一位姓蕭,封為寶林,父親乃是關內總督,另一位是元嘆夫人娘家的官女子,姓季,已經懷有身孕,晉升成了婕妤。

她們二人年歲比高景大不了多少,但不敢自持身份,一一向高景行禮。餘下一人高景剛看到便皺起了眉:“母後,元小姐怎會在此?”

元語心目光若有似無地瞥過賀蘭明月,才施了一禮:“見過殿下。”

高景頓時不忿。

獨孤皇後對這暗湧視若無睹:“本是同蕭寶林去看婕妤妹妹養得如何了,恰好碰見元夫人遣語心入宮探望,就一起出來走走。豈料天公不作美,被一場大雨困在綠華堂了——景兒,你剛下朝,怎不去漱玉齋?”

高景答:“大學士今日告病了。”

“原來如此。”皇後淡笑,“你來得正巧,還沒見過季婕妤,待到明年她産下皇兒,也不知你會多個弟弟還是妹妹。”

高景道:“都很好。”

皇後見他不配合,拈起一塊糕點吃了,倒是季婕妤道:“皇後姐姐還說,殿下今年生辰因為養傷沒有大辦,她很是愧疚。眼下見殿下大好,又開始操心婚事——陛下十八的時候,宮內也有兩三嫔妃了。”

蕭寶林入宮時間不長,帶着少女直率眨了眨眼:“若說門當戶對,眼前豈非就有一人麽?”

就差沒指名道姓,未出閣被這般玩鬧,元語心卻偏過頭暗暗笑了。

蕭寶林看見她表情,越發興致高昂:“皇後姐姐你瞧,元小姐這模樣一準兒對殿下芳心暗許了!”

高景冷着臉,看得賀蘭明月背後一層細汗。

皇後道:“若無樂君的關系在,倒也不是不可。可如今元瑛已為驸馬,元嘆身居高位,再有元氏嫁給皇子親上加親,陛下對太師恐怕就有芥蒂了……景兒,你說呢?”

高景飲了口茶道:“前朝的事兒臣能說出個一二三,只是後宮不得幹政,若在此高談闊論,對母後與二位娘娘不好。”

幾句話說得蕭寶林羞紅了臉頰,欲言又止,皇後面色一沉:“你這是什麽意思?”

高景別過頭去,佯裝看軒窗外的雨點入神了。

氣氛僵持着,忽而有人打起門簾進來,飒爽笑道:“想着來避雨,沒料到綠華堂有這麽多人,好熱鬧啊——”

見來人,宮婢們齊齊行禮,皇後神色稍緩:“你怎麽突然入宮了?”

徐辛一身騎裝,毫不在意地擰着被淋濕的袖口道:“陛下去獵場時召末将陪同,只可惜還沒走到就下大雨了,便說在宮內等一會兒,若是雨停了計劃照舊。末将思慮着好久未給娘娘請安了,先是去北殿,聽聞娘娘在綠華堂,這才過來。”

言罷目光與高景對上,徐辛微微一笑:“景殿下也在這兒。”

高景對她沒有惡感:“見過……”想着稱謂措辭,一時語塞,徐辛道:“從前怎麽稱呼,現在依然可以,沒關系的。”

高景點點頭:“見過徐大人。”

這段時日明堂與豫王府有了罅隙,但徐辛身為豫王妃,不僅沒被皇帝避諱,反而持續重用,甚至自由出入紫微城。賀蘭明月禁不住猜測,這是否為皇帝安排好的?要真這樣,淩氏的倒臺當真只是高景動了手麽?

高昱那次說豫王不壞好心,想要的遠遠超過控制皇儲,那不只剩下一個位置?

所以他娶徐辛,想要拿到并州軍督的兵符,結果皇帝搶先一步替徐辛卸任,安插了禁軍內的閑職。兩兄弟表面和氣,未嘗不在明争暗鬥。

徐辛又是……誰的棋子?

賀蘭明月這麽想着,偷偷看向正與皇後交談的徐辛。對方宛如後腦長眼,驀地擡起頭視線同他撞在一起。

接着,徐辛鳳眼微挑,是個頗為挑釁的笑容。

不多時大雨将止,高景起身告辭。

穿過回廊,再過幾處壽山的樓臺就能看見北殿,高景想也知道不會好過,腳步比往常更快。賀蘭明月跟在他身後,不說話。

搖光閣內有些積水,他們抵達時阿芒正指揮着護衛和內侍清掃滿地銀杏落葉,還沒到黃盡的時節,賀蘭看着那堆沾濕破碎的葉子,莫名心酸。

高景卻沒心思風花雪月,他重重地關上門,将自己鎖進了書房,任誰喊都不出來。

阿芒問起,賀蘭明月不能說是與皇後起了沖突:“一會兒用膳時我再請殿下,阿芒姐姐要做什麽就去吧。”

阿芒對他極為信任,聽他這麽說放心許多。

賀蘭明月在書房前坐下,滿腦子都是徐辛那個笑容,還有拐彎抹角聽來的關于她的傳聞:當年西軍內亂,她亦在其中……

“你在這兒,叫我一陣好找!”笑吟吟的女聲,賀蘭明月擡頭,徐辛出現在面前,他一刻停頓。

高景會不會聽見徐辛說話,蓄勢待發的一瞬間他竟然想到了這個——是和徐辛離開,還是任由她在門口繼續交談?

賀蘭明月站起身:“将軍找我?”

“難道不是你找我嗎?”徐辛看向他,“綠華堂內,你那副樣子心事重重的。我有意過來見你是否有話要問,這樣子卻成了我的不對?”

賀蘭明月道:“不敢勞煩将軍。”

徐辛有意拍一拍他的肩膀,顧忌還在高景的地盤收回了手:“此前對你說的那些話,你後來求證過麽?王爺說陸怡教了你很多。”

“賀蘭茂佳……”這名字說出口時他有一刻莫名的慌張,斜着眼睛看了眼身後緊閉的窗戶,壓低聲音,“他真的叛亂?”

徐辛沒有立刻回答,反問道:“他們怎麽告訴你的?”

賀蘭明月道:“說是有冤屈。”

徐辛抿嘴一笑,不正面回答:“你在皇城內,許多謎底永遠不可能揭開。就像我去了豫王府才能查清楚一些真相,固步自封沒有好處。你自小看到的只有這一小片天,是與非……有時并沒有十分明晰。”

她似乎隐晦地承認了什麽,賀蘭明月來不及細想,徐辛擡頭望一望天邊黑雲:“又要下雨了,今日沒法去獵場,只得先回府啦。”

賀蘭明月一句“我送将軍”到嘴邊,又強行咽下。

徐辛擺手,大步流星走出數丈,明豔的紅衣騎裝利落一如她本人。賀蘭明月以為就到此為止,徐辛又突然回頭。

書房外是一條曲折長廊,沒有其他看守,她聲音輕快:“賀蘭明月,等有朝一**想離開京城找到答案,白馬寺外泉水巷尋我!”

賀蘭明月心頭一跳,鄭重答應。

直到黃昏,高景才出了書房。他把自己悶了将近半日,回到寝閣後什麽事也沒有了,晚膳後高晟跑來找他玩,他也開開心心地陪着。

自高昱離開,高晟是他唯一親近的兄弟。這傻子最近仿佛終于開始心智緩慢地成長了,說話做事可以揣摩,只是思維仍颠三倒四的,想到什麽半晌都表達不清,自己着急就癟起一張嘴強忍眼淚。

高景看他像看個笑話,沒事就逗一下,厭煩就惹高晟不愉快讓他自己滾。賀蘭明月對此頗有微詞,不敢當面提,只得私下多照拂高晟。

不知為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莫名對高晟多了憐惜——也許是同情,他分辨不出。

高晟玩了一陣,賀蘭明月送他離開再回到搖光閣,高景正就着燭光翻看什麽。

“殿下?”他腳步輕輕地過去,“眼目無礙嗎?”

高景“嗯”了聲,出乎意料道:“今日徐辛來找你說的那些話,孤都聽見了。”

在他的退路內,賀蘭明月眨了眨眼,輕輕地應了一聲。高景好似不想責怪他,仍然懶散地繼續道:“……孤聽着,是與你身世有關。此前皇伯父說你是慕容家的遠親,難道在騙父皇麽?”

從前的事他居然記得真切,賀蘭明月一驚。

猶豫是否吐露實情,只停頓須臾,高景“啪”地合上那本書,擡眼淩厲看向他:“你和賀蘭茂佳有什麽關系?”

不等他回答,高景忽地恍然大悟了:“你……你是他的兒子?”

賀蘭明月艱難道:“殿下……”

“孤早聽說過皇伯父當初想保下賀蘭茂佳的遺孤,可過去太多年,孤以為只是……宮人瞎傳的,記錯了,何況後來沒有再提……”高景喃喃着,仰起頭再看向他就表情複雜,皺着眉,那兩顆小痣也失了光彩。

“他把你送進宮,早就想到了這一切?”

賀蘭明月無法回答。

被戳破身份,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來龍去脈。适才接受了真相,高景便赤裸地說出來。他不知高景悶在房中有沒有在思考,但這比被徐辛、慕容純如甚至随便誰道出都難堪,他喉頭微動,不知所措。

夜雨初歇,賀蘭明月卻手腳冰冷。

高景繞過桌臺靠近他,微微趔趄,牽住他,又擡起手撫摸耳垂那一粒溫潤的煙紫玉:“此事萬不可讓父皇知道……孤就能保護你,明白嗎?”

賀蘭明月詫異,他們離得極近,他錯覺高景會吻上自己。

但高景沒有,推開他,又道:“只要你乖乖聽話,別想着走。”

在那瞬間賀蘭明月當真分成了兩半,他的理智在嘶吼說高景就是把你當成籌碼要把你困住一輩子,虛情假意!心卻不受控地柔軟,想:

若能在他身邊,一輩子蒙在鼓裏又何妨?

良久,賀蘭明月道:“是。”

高景很滿意他的回答,眼中有勝利的光:“過了秋天就入冬了,明月哥哥,你要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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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更新下面有小可愛提到為什麽賀蘭的名字這麽獨特,卻一直沒人質疑他的身份。這個我寫到了但是沒有強調過,就在這兒多做一點說明避免誤解好了(捂臉。

首先,北寧作為一個多民族聚居的政權,領導階級裏很多都是鮮卑貴族(比如慕容氏、獨孤氏,甚至元姓都是要麽鮮卑姓氏要麽從鮮卑演化)所以在設定中北寧的地盤上有鮮卑人不奇怪。其次是“賀蘭”後來雖然演化成漢姓“賀”的某一支,但查過資料,賀蘭是個鮮卑大姓,就跟漢人姓李姓王差不多(不是,然後有寫到朝中另一支賀蘭氏也在,因此明月作為鮮卑人姓賀蘭是,不會特別奇怪的。

怨我沒說清嘤,我以後會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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