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一)

盡管景明十七年的最後幾個月發生了許多事,賀蘭明月許久後回想,這個冬天仍是他在紫微城最安寧的時間。

起先是慕容赟,陪着高昱流放遷城的他在冬日的第一場大雪後回到了洛陽。他什麽也沒說,約賀蘭明月出宮,兩人在小有天的廂房內對坐,他沉默地喝掉了三斤好酒過後醉得一塌糊塗,又哭又笑,情緒近乎崩潰。

待到入夜,慕容赟才醒來。

去遷城的一夏一秋他仿佛經歷了十年歲月,原本還有幾分意氣風發的臉變得無比滄桑,眼眸中的光也暗了,他執意不肯告訴賀蘭明月發生的事,被問到後路,只黯然道:“我或許會離開洛陽,此次回來,是為了複命。”

至于向誰複命,賀蘭明月已經明了。

他們在夜色中告別,望着慕容赟漸漸消失入街巷的背影,賀蘭明月難以預見未來他們還能不能再重逢。

翌日,遷城來報,被廢為庶人的高昱風寒日益嚴重,看管他的守衛不得上級命令沒有及時請人看診,最終變成了痨病,因醫治得太晚已經藥石罔顧。三日前,高昱在遷城一處破舊宅院不治身亡。

賀蘭明月卻知道,高昱恐怕不是病死的。

消息傳到掖庭,淩氏當即昏倒,醒來後仿佛失了三魂七魄。掖庭女官一時不察,留她獨自在房內,再開門時,淩氏懸梁自盡,沒有留任何遺言,仿佛意冷。

前朝鬧得沸沸揚揚了,高昱此事也給皇帝不小的打擊。

天寒地凍,加上心力交瘁,皇帝一夜之間病倒,兩鬓花白。

與高昱的死訊一同傳到北殿的,還有皇帝令高景監國的旨意。在以慕容氏和元氏為首的兩隊臣子對峙後,皇帝不得不做出妥協,召回此前被他排除出權力中心的豫王高泓,着他與稷王一起輔佐高景處理國政。

但稷王滿心都是兄長的病,高景眼目有疾,故而朝中大小事,引導了結果的大部分仍是高泓。

只是那時誰都無暇思考這麽多,監國的旨意下達,獨孤皇後擺駕了搖光閣。

因為諸多事宜一拖再拖,到了這門檻,她再也按捺不住。

搖光閣內燒着暖爐,每個角落都溫暖如春。高景與皇後分別坐于一邊,正廳中站着兩個妙齡少女。其一是鵝蛋臉,生得圓潤可愛,另一個少女則顯出幾分瘦弱,眼睛不敢擡,面色蒼白地縮在一旁。

皇後端着茶盞,塗着大紅蔻丹的指甲點着雪白瓷碟:“本宮早便告訴過你,成人事不能拖。大寧的規矩是及冠娶妻,你要等,本宮不逼你。只是你父皇當年尚且有嫔妃早早入宮開枝散葉,你等到如今,已是一再拖延了。”

高景漠然道:“兒臣只願以後有正妃一人便足夠。”

“正妃?”獨孤皇後慢條斯理道,“日子過起來都快得很,拖不下去的。景兒,本宮不是在同你商量。”

高景不語,她又道:“大寧的東宮不選無後之人,你若不願,這位子也趁早別想了。”

這幾乎是皇後能說到的最赤裸的話,高景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顏色蔓延到眼角,賀蘭明月看了卻只覺得心疼。

他知道高景最脆弱的時候,抱着自己哭,小聲地說他們都逼我。那時賀蘭明月尚且懵懂,如今明白了,但比高景更無能為力——逼迫他的不是皇帝和滿朝文武,甚至不是獨孤皇後,是高景出生起就注定的命運。

他也知道高景在等,若是能順利登位,他萬人之上,自然有方法處理到最好,可惜誰也沒料到英明了大半生的皇帝突然就一病不起。

毫無預期的,高景被急匆匆地推上了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監國位置,他學習過,重擔真正壓下的時候,仍有片刻喘不上氣。

良久,獨孤皇後嘆息道:“本宮替你選過了,出身內侍省的宮婢王氏,伺候着蕭寶林,人是很活潑可愛的。那一位是楊氏,父親曾官至西京司路參軍,三年前獲罪流放,楊氏在秦王府待了許多年,不争不搶,做事也利索。”

言下之意,給高景挑的已是最不起眼的人,只為堵住悠悠衆口,叫他們對高景無可挑剔。

獨孤氏最後意味深長道:“景兒,母後都是為了你。”

一句話壓得高景擡不起頭,他胸口劇烈起伏,良久後随手指了一位,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咬牙切齒:“就她吧。”

不用皇後叮囑,阿芒會意道:“奴婢這就帶楊娘娘安頓好。”言罷朝楊氏略一躬身,對方惶恐地跟着她走了。

事情做完,皇後沒了再在搖光閣待的必要。她昂首走出,餘光瞥見自始至終守在外間的賀蘭明月,看見什麽恐怖的人一般突然變了臉。

身邊女官輕聲問:“娘娘?”

皇後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去。

沒了他人,阿芒也去安頓新住進了搖光閣的女子——低微出身,甚至算不得嫁娶,獨孤皇後一句話,再到內侍省造冊記名,就這麽成了高景的側室。往後若有新人進來,稍高貴些就能把她踩在腳下。

這也是皇後的意思,她只要讓高景房內有人,至于是誰,受不受寵都并不重要。最好高景冷淡她,只圓房後就抛在一邊,不會影響日後迎娶正妃。

賀蘭明月合上門,窗外透入一點冬日的雪光,很快被角落的暖爐融化,照在桌凳案榻,映出水波一樣透明而模糊的紋路。

“明月。”高景喊他,聲音顫抖着。

他還維持着筆挺的姿勢,賀蘭明月被喊得幾乎心都化了。剛站在高景面前便被攔腰抱住,他低頭,高景的臉貼在胸口,像做過千百次那樣聽他的心跳。

可不一會兒,賀蘭明月就意識到好似與從前不同。他伸手一碰高景的臉,摸到濕熱痕跡。他驚訝地半跪着仰臉,托起高景的下巴。

記憶裏,除卻在床上,這是高景第一次哭。

他小心翼翼地替高景擦那些水痕:“殿下,怎麽了?”

高景哭也哭得沒聲沒息,雙目無神,好一會兒才就着賀蘭明月遞來的帕子擦了臉。若非眼圈還紅了一片,看上去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他失魂落魄地坐着,賀蘭明月拉住高景的手,正想安慰,感覺他又開始發抖。嘴唇微張,高景抽了口氣,失聲道:“昱弟沒了。”

賀蘭明月低頭道:“殿下不要傷心太過。”

“我知道他是想解脫的,也以為他去了遷城,就再沒事了……”高景說着,忽然嘲諷一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貓哭耗子?”

賀蘭明月搖頭,高景卻道:“我嫌惡自己,昱弟到遷城都是我做出來的。這時聽他已經去了的消息,心卻又很痛。”

過了許久,他才放開自己,賀蘭明月一低頭,手上盡是被高景攥出來的白痕。

到底被影響,那夜高景睡得不安穩,半夜把他搖醒了。賀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沒掌燈,山水屏風隔開了窗外漏下的夜色,他抱住高景,還沒等問出“怎麽了”,那人掀開錦被跨坐在了賀蘭腰上。

不安的時候高景會這樣做,仿佛就此找到一些可以掌控的東西。賀蘭護着他的腰,随他動作起伏壓着喉嚨裏的低/喘。

那把腰搖了好一會兒,高景突然撐住他的胸口:“我沒力氣了,又想要。”

他翻過高景,讓人側躺着,一條腿勾起來挂在腰上,就着抱在懷裏的姿勢弄了一陣,徐徐地進出。高景似乎滿意了,心安地黏着他,在耳邊小貓似的哼哼,因為節奏慢,他又要睡了一樣,最後抵着賀蘭,長長地嘆了口氣。

賀蘭明月摟着他,在高景耳邊說話:“能睡着嗎?”

“我夢見昱弟……”高景閉着眼睛,停了一會兒繼續道,“昱弟對我說話,但醒來就不記得說了什麽。”

賀蘭明月捂住他的眼睛,拍着他:“一個夢而已。”

只有越來越長的沉默,賀蘭明月手輕輕地拍,順着脊背一路往上按。他垂下頭,聽高景均勻而綿長的呼吸,凝視許久,小聲喊:“殿下?”沒人應答,他目光卸下所有僞裝,溫柔而疲倦。

帶着绮思,賀蘭明月喊了聲:“小景?”

懷裏人沒動,任由他在唇上滿足地吻了一下。

西風漸冷的時節,高景從漱玉齋走進了文思殿,距離東宮一牆之隔。他在這座宮室處理朝臣的奏章,召見文武百官,夜裏時常就宿在了文思殿的暖閣中。

臨近正月,洛陽的雪天前所未有密集。紫微城籠罩在白茫茫中,琉璃瓦沒了金碧輝煌的色彩,天地全歸于寂靜的素淨。

這天含章殿來報,稷王寒症發了。原不至于報到他這兒來,高景長了個心眼,問候再加親派禦醫後,對賀蘭明月道:“你也跟過去看看。”

賀蘭明月點頭。

他自來少涉足西宮,上回來到含章殿還是許久之前陸怡所托要送藥給那位阿丘姑娘。賀蘭明月護送禦醫趕到,稷王的寝殿卻正門緊閉。

禦醫要進門,阿丘身為含章殿的女官,推說王爺現在不見客,引着禦醫去了偏廳等候。

賀蘭明月辭行後躲開含章殿并不森嚴的守衛,最終停在寝殿後的一處牆角。窗內透出燭光搖曳,兩個人影正落在雪地上。

斂息凝神,內中交談雖不明晰也能聽個大概。

“……別瞎擔心,死不了。”是高潛,夾雜着他并不掩飾的咳嗽,“冬天難捱也捱了二十多年……皇兄尚且病中,我不能倒下。”

另一人聲音似乎刻意做出的沙啞,聽來卻有細微的熟悉:“上回的藥,阿丘說頗有效用,開春後我親自去一趟,再帶些回來——”

高潛道:“不必,你護衛自己的主人,其餘事做多了不好。”

賀蘭明月心道:什麽藥?況且聽這語氣不像主仆,怎會如此?但也……不似命令的口吻,更像關心。

那人道:“你總是如此,不若一開始就別讓我去……罷了,我見你的時候少,能來含章殿更少,也就趁着今日他去看望陛下才能得空片刻。你保重好自己,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便傳信,刀山火海我也定為你做到。”

高潛笑了:“總愛說這些肝腦塗地的話,我才不想聽。”

聲音漸漸地輕了,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過了片刻再分開。賀蘭明月盯着那雪地裏的輪廓,無端覺得像極了他與高景,臉頰驀地紅了一片,燒得滾燙。

高潛又道:“聽你說,那小孩兒和他挑明了,他氣得不行?……哈,當年讓那小孩進暗衛隊也是要讓你替我看着,必要時或許有用,哪知現在跑去了高景身邊——也是,賀蘭茂佳的種,怎麽可能是省油的燈。”

賀蘭茂佳?賀蘭明月精神一凜,方才的旖旎頓時消散。

他心頭有個想法隐隐約約,但逐漸成形。

下一刻那人道:“明月要站在高景那邊,若擔心他們對付你,我替你除掉便是。”

“你啊,少殺生,積點兒德吧!我不關心明月在東還是西,司天監的話,也就沛哥當真。”高潛笑得愈發開懷,“左右他在皇城待不久了。”

“王爺還沒想逼他走。”

“呵,看不得月亮的人可不止你家王爺。他以為皇兄病了就能把持朝綱?沒皇兄,他也不能翻騰成龍。如今我故意不管文思殿,也想看看高景到底有沒有本事——”高潛說到這兒咳了兩聲,杯盞相撞,“你大可原話轉告。”

那人急急道:“轉告?你與我講的事若有半句洩露,我即刻……”

“你想氣死我麽?”高潛打斷他。

又是良久沉默,阿丘在外間通報:“殿下,文思殿的禦醫等候多時了。”

高潛道:“本王有數。”

話音落了卻沒動靜,過了片刻,那人忽道:“王爺娶了王妃,如今二殿下房裏也有人了,朗朗,你……”他欲言又止,終道:“我走了,朗朗,你記得添衣。”

高潛始終沒再開口。

賀蘭明月即刻隐去氣息抹掉腳印,悄然離開。他面紅耳赤,仿佛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角落裏一回首,恰好見到一條人影從含章殿拐出。

黑衣,兜帽覆面,身側一把橫刀,向遠走了,踏雪無痕。

如他所想,真是陸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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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我最喜歡的偷情(?)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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