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二)
賀蘭明月不知道他那天怎麽回的文思殿,腳步深深淺淺,猶如踩在雲裏。
陸怡怎麽會在含章殿?聽言語間和稷王竟然十分親密,不輸于他和高景。賀蘭自己心裏有鬼,看別人也暧昧,可……此前陸怡也讓自己帶藥?
那藥分明就是給高潛的啊!
他到底是哪邊的,豫王府,或者含章殿?
他思緒混亂,冒失地闖進了暖閣。
守衛見他行禮,分明沒有一官半職,前朝這處宮殿卻好像沒人敢不敬重他。賀蘭明月知道有人嚼舌根,說他睡在殿下床上。這些髒話高景聽過一次,當即把整塊硯臺砸向亂傳的內侍,從此再無人指摘了。
暖閣中燃着一爐香,高景靠在桌案後,眯着眼聽一個翰林讀奏表。待到他進了門,低聲喊一句殿下,高景揮手讓人退了。
沒了外人,高景上下打量他:“臉色難看,含章殿為難你了?”
賀蘭明月否認:“沒有,對我很是客氣。”想了想,問高景,“聽聞明堂有客,是哪位王爺去探望陛下麽?”
高景挑眉:“豫王,他最近跑得勤快,急着對父皇表忠心。許是病中吧,父皇與他關系稍微緩和了,但若換我定會留個心眼。”
“那殿下如何看稷王呢?”
“小皇叔?”高景批注的動作一停,“父皇很看重他的,若非他常年抱恙,監國哪裏輪得到我……只是小皇叔好似待我有些冷淡。”
“興許是稷王以為殿下和豫王太親近了。”賀蘭明月道。
高景道:“親不親近與他何幹?——行了,左右他一到冬天就窩在含章殿不出門,愛怎樣随他去!”
賀蘭明月笑了聲,高景輕飄飄地撩他一眼後挪開身側寬大椅子中的空位,直白地命令:“你過來,挨着我坐。”
他大膽的舉動讓賀蘭一滞,站到高景身邊:“屬下在這兒吧。”
高景不悅,冷哼一聲自顧自地翻起了手側奏表。翻兩頁後,他又煩躁地遞過去,要賀蘭明月讀。不如翰林學士讀起來抑揚頓挫重點明晰,賀蘭明月一邊磕絆地念着,一邊瞥高景,怕他聽得睡過去。
窗外飛雪片片,賀蘭明月念完一封奏表,高景忽然閉着眼問:“李環說他父王病了,要回江寧。你覺得孤該不該允他?”
賀蘭明月如實道:“朝廷的事屬下不懂。”
高景沒有和他讨論的意思,自顧自道:“允他,是放虎歸山;不允,禦史臺會參孤一本不忠不孝,難吶……李環比他父親強太多了,他當上了南楚的‘國主’,大一統便會拖延。”
賀蘭道:“為何現在不打?”
“有兵無帥,打不成。”高景擲開一支筆,“大寧什麽都不缺,惟獨缺三軍統帥。此前打的那次說勢如破竹,比起當年第一回 圍困江都可差遠了。”他若有所指,看一眼賀蘭明月,“你有所不知,彼年隴西王率軍千裏奔襲,抵達江水後七日下了南楚十五城。若他還在,南北定早已一統。”
頭次直觀聽聞父輩輝煌,賀蘭明月只覺心酸,道:“他們說隴西王是戰神。”
高景笑了:“是,身經百戰,無一敗績,是我大寧不世出的帥才,可惜了……大好年華不知得罪了誰非要撺掇他謀反。”
“撺掇?”
“孤也只是猜測,畢竟……”高景說着說着,忽然停了一拍,“咦?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以後再告訴你——今日突然問起稷王,是去含章殿有收獲嗎?”
賀蘭明月搖頭,高景便不多問。
腦海裏陸怡的話揮之不去,賀蘭明月忽然問:“殿下,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會如何?”
高景奇怪地望向他:“誰又欺負你了?”
“不……就是想問了,我怕沒法一直……”賀蘭明月喉嚨湧起難耐的腥甜,見高景依然疑惑,道,“人生太短。”
雪落無聲,角落火爐燒到鼎盛時偶爾“哔剝”響動,高景始終沒有回答他的疑問,閉了閉眼:“等出了正月,孤放李環回南楚去。”
“……要到正月了。”賀蘭明月鬼使神差,突然說了一句。
高景笑:“怎麽?你無家可歸,老實待在我這兒吧。”
有誰的話語響在耳畔,洛城百姓一年中只有兩個節日取消宵禁徹夜狂歡,七夕時放燈觀星,乞巧聽戲,再有就是上元節,火樹銀花,柳梢新月。高景礙于眼目,從未在夜間出過紫微城,甚至少出搖光閣……
賀蘭明月伸出手,高景不明所以地握住,好笑道:“怎麽了?”
他眨眨眼:“我們……上元節,出宮吧?”
握住手力度松了想放開,賀蘭明月一把牽住,将他牢牢地按在掌心。那手指蜷縮一下,像輕微的戰栗,高景的目光先望向他,後又倉皇地四處掃,眼角微不可見地發紅,不似難受時的酸楚,只像激動。
他喃喃地反問:“出宮?”
“不回搖光閣也不要緊,上元節,宮人若有家在洛城的可以回去省親半日,宮門通宵不落鎖。”賀蘭明月道,思緒清晰得自己都震驚,“你要願意,我們牽一匹馬,不舒服了回來就行……”
高景搖頭:“我怕看不清。”
“有我,再說不是能看見輪廓了麽?燈市很亮,不怕的。”
高景垂下睫毛,眼睑處兩條月牙似的影子。
賀蘭明月道:“擔心……就算了。是想……等做了儲君,入了東宮,事情就更多了,再往後……上元佳節,殿下真不能與民同樂嗎?”
高景道:“可我夜裏從來沒出去過。”
惶恐又小心的語氣,賀蘭明月心涼了一截,嘴唇像粘住了,只能發出一點點模糊的聲音:“嗯……我……”
高景歪着頭,耐心地似笑非笑,等他的答案。
“我想同你看燈。”賀蘭明月嗫嚅着說完,耳根驀地發燙,燒得他從裏到外都不自在,恨不能鑽進地縫裏。
他到底在說什麽呢?
含章殿裏聽來的話仿佛他朝不保夕,再沒多少時日。陪高景過了這麽多節日,卻從沒有見高景真正快樂過,如果上元夜的燈火能讓他見高景笑一笑,讓高景記住這個時刻是自己相陪,哪天他死了也不後悔。
沒有燈如晝,沒有一枝春雪凍梅花,他的千言萬語只能爛在肚裏。
那年高昱想要出宮看煙火,高景表面冷漠拒絕,回到北殿,似自言自語地呢喃:“也不知雲浪亭的煙火比起除夕宮城如何?”
他知道高景想去。
不知等了多久,高景抽回手輕聲道:“那,那你安排吧。”
那幾個字一路蹦跳,把賀蘭攪得心神不寧。
新年如期而至,初一大朝會後便諸事暫休,高景也離開文思殿回到了搖光閣。賀蘭明月能感覺他并不喜歡這裏,臨近的北殿與偏院的楊妃都讓高景壓力很大。
自從楊妃進了搖光閣,高景還未單獨與她相見,勿論過夜。她自是個與世無争的人,對此沒有怨言,聽阿芒與随身宮婢說的,每天繡花幹活,宮人若阻攔,還倒被她千恩萬謝弄得不好意思,只得由她去了。
安靜日子若真這麽一直過下去,高景當她不存在也好。只是獨孤皇後斷不能同意,剛過除夕,便把高景與楊妃一同傳召去了北殿。
賀蘭明月随他去的,待在門口等候。
他無意聽獨孤皇後說了什麽,但料想氣氛不會太好。賀蘭明月坐在院中,不時有護衛路過同他玩笑兩句,再沒旁人,他摘下腰間的劍拔出寸許後,指腹擦過劍刃。
雪光,琉璃瓦,高挂的大紅燈籠,在劍刃映照的光芒下黯然失色。賀蘭明月翻轉燕山雪,從當中看見自己眼眸的倒影,瞳孔是淺灰色,像西北蒙蒙的天。
百丈冰,千堆雪,凝滿燕山萬裏路。
為這把劍,高景随口起的名竟然如此貼切。
“明月哥哥?”
欣喜的少年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賀蘭明月驟然還劍入鞘,站起身來。他還沒看清,那廂跑過來一個身影,接着一頭撞進他懷裏,直把自己撞得“哎喲”一聲。
賀蘭明月失笑:“四殿下,撞疼了麽?”
高晟放開他,小大人似的朝他揖禮,說過年好。賀蘭明月連聲道不敢當,拿了軟墊讓高晟在石桌邊坐,才道:“您不在宮裏,跑道外頭來做什麽?這麽冷。”
十四五歲放在皇家已是要入朝聽政了,他卻像個愛玩的孩子,但也比最初話也說不清有了長足進步。聞言高晟笑了笑,朝手中哈了口氣:“母後要給皇兄說事呢,我呆着,皇兄不自在——他總覺得我什麽也不懂。”
賀蘭明月不得不刮目相看:“那,殿下懂什麽?”
高晟壓低聲音神秘地靠近他:“皇兄要娶媳婦,對嗎?我知道,但那姐姐長得不美,皇兄定不喜歡她。”
還知道喜不喜歡,賀蘭明月忍俊不禁地刮他鼻子:“這可不是喜歡的問題。”
大約超出了高晟能理解的答案,他呆呆看向賀蘭明月,半晌沒開口,好似很沮喪。賀蘭明月托着他的手捂在掌心,叫宮婢拿個手爐來,再給高晟暖着,防止他凍傷。這一系列做完,高晟還保持先前的表情。
“殿下,怎麽了?”賀蘭明月逗他,“還在想皇兄的事?”
高晟失落道:“對啊,皇兄不喜歡那個姐姐。”
賀蘭對他解釋,也對自己:“都說了與喜歡無關,你皇兄要考慮很多東西。外戚,出身,未來感情……跟你說這些幹什麽,殿下又不必明白。”
高晟道:“我明白!皇兄他……”
“嗯?”
“我很喜歡皇兄,昱哥哥也很喜歡他。”高晟捧着手爐,表情變得難過了,“可是皇兄對我們不好也不壞,像隔着一層紙。”
賀蘭竟有些驚訝,他一直以來當高晟是個傻子,卻不想他能感覺到高景的疏離。
高晟沒注意到賀蘭的愕然,失落道:“皇兄誰也不喜歡。”
賀蘭忍不住問:“那他自己呢?”
高晟搖頭:“也不喜歡,皇兄從不與人交心。”
一時間賀蘭明月不知是這“交心”二字更震驚,還是高晟與心智不符的透徹令他刮目相看了。他站在雪地裏,擡頭望了望天邊黃雲。
“昱哥哥不見了。”高晟玩着手爐最頂上的黃銅镂空蓋,自言自語,“我以前有一次夢見他,昱哥哥罵我,說父皇沒有這麽蠢的兒子。醒來之後我好像就懂了很多東西,母後也欣慰,誇着晟兒終于懂事了……那天以後,我想找昱哥哥問他為什麽做這個夢,但四處都找不到人。我問皇兄,他很生氣——”
說着這些的高晟好似變了個人,賀蘭明月想到高景的眼淚,不自禁道:“沒有生氣,他是難過。”
“我很喜歡皇兄。”高晟笑了笑,眉宇間和高景突然很有幾分相似,“所以……想皇兄多挂心自己,不要再難過了。”
北殿內走出數人,在前面的正是高景,他見賀蘭明月與高晟一處,走過來:“聊什麽呢?”
高晟激動地站起來:“哥哥!”
“今日皇兄累了,不陪你玩,好麽?”
高晟擡手摸了下高景的額頭:“哥哥生病了嗎?要好好休息,若生了病記得喝藥。母後上回給我的杏仁羹很甜,喝一些病就好了……”
膝蓋突然有點軟,高景一把握住他的手,在高晟不明所以的目光裏,輕輕地攥了一下,聲音顫抖:“我們晟兒會關心人了。”
高晟笑得很開懷,被随侍的宮婢帶走時都一步三回頭地朝他做鬼臉。
雪後的紫微城內人煙稀少,前面的人突如其來腳底一滑。他連忙撐住高景,剛要問,高景道:“你先前說帶我出宮還作數嗎?”
賀蘭一愣,旋即道:“不是還有兩天……”
“我現在就要。”高景急切道,抓着他的袖子,“你帶不帶我走?”
那雙眼中的光似乎當他是唯一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