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好燈怎奈人心別(二)
聽見期待中的名字,皇帝閉了閉眼,腦中竟只有二字“報應”。
他良久不語,又見臉色發白,高景慌了,疊聲喊了兩句父皇喚回皇帝神智,這才關切道:“方才是怎麽了?這人……可有異常?”
皇帝緩和神情,慢慢地搖頭:“不,只是讓朕想起了從前的事。”
高景道:“兒臣洗耳恭聽。”
“你可還記得大寧立國時的塞北三衛?”皇帝見他點頭,繼續道,“那當中,數賀蘭氏最骁勇善戰,後來道武皇帝封其族長為隴西王,封地足有二十城,幾乎勝過所有的諸侯王,彼時朝中議論不斷,而今看,道武皇帝有他的思量。”
高景道:“兒臣聽太傅提過,那二十城中,有七城與柔然接壤,人口不多,但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封給隴西王,亦有讓西軍駐守戍衛邊疆的作用。”
皇帝道:“不錯,可朕偏偏反其道而行,将西軍拆散,朝中那些個元老們都說朕是容不得西軍、容不得賀蘭氏……你知道為何嗎?”
窗外有一條影子驚鴻般閃了閃,高景沒注意到,只觀察皇帝的神情:“兒臣猜測,賀蘭氏居功自傲——”
“呵呵。”皇帝低笑,擡手打斷了高景的妄斷,“賀蘭茂佳此人,朕再熟悉不過。他少時居住在洛陽城,常常來往漱玉齋,與朕、與豫王都十分親近,為人謙遜,進退有度卻不趨炎附勢,是竹一樣的君子,于軍事作戰一道又果斷堅決,如磐石難移。”
高景思及賀蘭明月說過的話,試探道:“既如此,為何隴西王會謀反?”
皇帝目光如炬,問:“誰告訴你他是謀反?”
高景匆忙放下茶杯,不敢隐瞞:“朝中……提到他時,都是這麽說的,因謀反獲罪,牽連家人,銀州從此為隴右都督府統轄。”
皇帝嘆道:“你那時還小。”
高景察言觀色後拿不準皇帝心思:“或許事情并非這麽簡單麽?”
“那時……”皇帝低頭撥弄茶杯裝飾處的一枚翡翠,陷入久遠回憶似的,“朕接到奏表,說隴西王攻城後生擒南楚大将羅敬屏,朕令他将戰俘送至洛陽,他也照做。可行至崖關,羅敬屏忽然失蹤,有人傳他把人放走了。朕當然很生氣,要他給一個交代。”
“若真私放敵将,是該治罪。”
“可朕信他。”皇帝道,劇烈咳了兩聲,“咳咳……三日後,在往南邊的路旁發現了羅敬屏的屍體,南楚鬧了好一陣子。驗屍時,仵作從羅敬屏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與隴西王有關麽?”
回想到那時場景,皇帝手顫抖着,想去端茶,高景忙送到他掌中。一摸,他發現皇帝手是冰涼的,聽他聲音也老了不少:“信中寫,羅敬屏與茂佳是做戲,假意被俘,此後返京途中再借機起事,取高氏代之。”
從未了解過這些往事,高景信中震動,沒來由地想:不知明月聽了會如何?
他尚在驚詫,皇帝繃緊了側臉,咬牙切齒道:“朕從未想過,他真會有了謀反的心……縱然還未真正起兵圍城,而後,朕決定給他一次機會,命他把西軍留在梓州,獨自回京向朕解釋。”
高景聽得入迷,聞言自然地接口:“他回來了麽?”
皇帝苦笑,良久才道:“沒有,他獨自出發的一天後,西軍圍了梓州城,聽聞是他一個副将……要擁立他,煽動西軍。朕出兵鎮壓,就在崖關外一場惡戰。茂佳再回洛城,是被押解在囚車中的。”
高景情不自禁道:“若分明不是他要謀反,父皇又何必——”
皇帝冷哼一聲:“軍心已不穩,朕要治他禦下不嚴!朕本意放他一馬,可他帳中搜出與南楚重臣來往書信若幹,甚至有不少如意與銀兩……”
言及此,不必再贅述。後來賀蘭茂佳為證清白,在獄中自盡,西軍随之不複存在,賀蘭氏也就此銷聲匿跡。
高景猶在塵封往事中無法自拔,皇帝忽道:“景兒,知道父皇為何對你說這些?”
燭火明滅,陰影打在皇帝臉上看不真切,高景垂着眼,注視自己因為寒冷天氣而泛紅的指尖,心跳如雷:“父皇,兒臣不知。”
“有些事朕本不願告訴旁人,但朕如今……不得不告訴你。”
高景握緊了指尖。
他身後,那條影子退遠了一步。賀蘭明月倚窗而立,他聽聞皇帝找到高景,沒有披外衫就出來了,恰好聽見了從隴西王起兵到後面的一段,不忍再聽,又不想就這樣走開,正是躊躇時,遠處走來一人。
賀蘭明月生怕被看見偷窺,輕身一旋,隐匿了身形。
走近的人是皇帝的護衛林商,他身披風雪,握刀站在門邊。有搖光閣中的宮婢端來一杯熱茶,林商婉拒了。
賀蘭明月略一思忖,不好再近身,只得抱憾離去,回到寝閣當中。
正廳裏,皇帝擡起頭,似乎在認真打量高景的五官,又似透過他想要看見哪個故人,緩慢開口:“二十餘年前,你大哥還活着。司天監占蔔未來一甲子的吉兇,這回的預言,只有十個字。”
司天監是北寧開國時一位謀士創立,據說那人夜觀天象,得知百年龍氣落在了道武皇帝身上,這才決定輔佐他。而道武帝登基後投桃報李,依照他的意思,不封将不拜相,只将他放入司天監。從此司天監每一甲子一蔔,預言只有皇帝與司命知道。
這是個近乎神秘的組織,高景甚至錯覺自己從未見過當中的人。也有傳言,司天監在上次的占蔔後已經被皇帝全部滅口了。
說到此處,高景問道:“他們說的當真都準麽?”
皇帝不置可否:“寧可信其有。”
高景道:“那十個字,父皇願意說給兒臣聽?”
皇帝不語,請了紙筆來。燈火微晃,高景俯身過去,見他筆走龍蛇,只看不真切,勉力辨認,才知前面兩字,念出聲來:
“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高景奇道,“這是什麽意思?”
皇帝卻道:“朕今日讓你知道,你該懂朕對你的器重——北辰離奇失蹤,死不見屍,恰好應了這後半句,大寧險些後繼無人。”
高景喉嚨發緊,艱難道:“那……前半句?”
皇帝凝視他,看不清表情,只聽見聲音漸漸變冷:“北辰死後第二年,朕尚在悲痛中,賀蘭茂佳的夫人剛好生了個兒子。他自盡時,獨子四歲。如今十七年過去,若沒死,也合該超過二十歲了。”
高景猛然擡起頭。
皇帝道:“那孩子正是叫……賀蘭明月。”
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兩件事恰好應驗在了一年之內,莫說皇帝多想,高景都會認為這個名字不是巧合,西山的西,便是西軍的西嗎?
那意思不就是這孩子未來會攪起大風浪?
他良久不開口,皇帝若有所感地瞥過高景,輕笑道:“莫要太往心裏去,這人如何來的,朕已經不再關心。他長得太像茂佳,就算今日朕看不出來,總有人會來提醒朕。景兒,你把他留在身邊就該想到這一天。”
似有所指,高景脊背發冷,硬着頭皮道:“他……或許并不知情。”
皇帝道:“朕也知因為一個預言随意主宰他人性命太荒謬,但事已至此,朕不能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離朕愈來愈近!”
高景雙唇顫抖:“那父皇何不當年就殺了他?”
“王兄求情,朕也念幼童無辜給他一個機會,但又怎知……”皇帝似笑非笑,起身将那張紙揉皺了扔到一旁,“罷了,都是命,許多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朕不過一介凡人,怎能随意窺得天機。夜深了——”
高景揖禮道:“兒臣恭送父皇。”
皇帝臨走前深深看他一眼:“景兒,你有鴻鹄之志,朕能許你。但凡事都有代價,你想的位置能否得到,還要看你的決心。”
窗外樹影搖晃,一陣風吹過,夜雪翩然。
“十七年前,朕說此生都不會再見賀蘭氏。時局作祟,他既活到了今日,朕也決不允許賀蘭氏接近朕的太子。”
高景心中不安,卻沒敢望向皇帝:“父皇……?”
“今年的三月二十是個吉日。”皇帝背過手,“也是朕給你的最後期限,高景,殺了賀蘭明月,朕才立你為太子。”
沒有“否則”,也沒有“不然”,一切都是無法回頭的路。他知道皇帝說一不二,也知道許多潛臺詞——他不是皇帝唯一的選擇,後妃裏多的是年輕的女人給他生十個八個的皇子,他有時間也有精力栽培新的繼承人。
本朝立賢不立長,但誰算賢才不過皇帝一句話。高景,你懂他的意思了麽?
直到皇帝離開,高景都有些發抖。
他呆愣半晌,癱軟在座椅上,良久找回知覺,連聲喊:“來人!來人!”
內侍七手八腳地扶起高景,他喝了口茶:“送……送孤回寝閣。”
賀蘭明月坐在桌邊翻一本書,他不是很看得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從書頁中找高景寫的紅色批注看。
高景行事風格和皇帝很像,殺伐果斷,寫的批注也盡是命令的口吻,對前人總結不屑一顧,與他平時偏溫和的做派大相徑庭。賀蘭明月想,他亦是被高景迷惑了,才會覺得他軟糯好拿捏,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竟會愛上。
他微微發愣了,低頭繼續看下去。這本是前朝的兵書,說的北方蠻族入侵,後被平遠侯設伏反敗為勝,蠻族倉惶逃走時屠戮了一個村落的事跡。
視線落在高景一行批注上頭,“虐殺婦孺,懦夫所為。孤恨不能提槍縱馬,收複北疆!”賀蘭明月失笑,暗道他竟是熱血男兒。
北疆如今歸屬柔然,此前割地求和,銀州以北荒漠之外都被送給了柔然。後來大寧兵強馬壯,也未有讨還的意思。高景此言恐怕還在為割地一事憤憤不平,但當年若不是委曲求全,恐怕北方與南楚兩面夾擊,大寧已經不複存在了。
“看事兒還是有些沖動。”賀蘭明月心道,合上書頁。
門外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他心跳漏了一拍,起身出去。正好見兩個內侍扶着高景,對方手胡亂地要去推門,賀蘭連忙一把接住。
“怎麽回事?”他失聲道,“不是去見陛下了嗎?”
“無礙。”高景道,揮揮手示意那兩個人退去。
賀蘭明月卻道:“青草,勞煩你給殿下打點熱水來。”他低頭一摸高景額頭,更是詫異:“怎麽會這麽燙?”
将人抱到榻邊脫了鞋襪,正好青草也端了熱水,問道:“可要請禦醫?”
高景皺着眉只是搖頭,想是昏昏沉沉了,賀蘭明月略一思忖:“還是請吧,殿下在發燒。”青草聽後,忙不疊地跑走。
他摟着高景,厚厚的錦被遮到高景胸口,傾身擰幹了毛巾給他擦幹淨一身冷汗。敞開的衣襟,賀蘭明月摸了一把,身體和額頭一樣燙得吓人,料想還是今夜受了風寒,又不知他與皇帝後來說了什麽……
關于西軍和那場謀反,賀蘭明月聽了個大概,盡管是皇帝親口所述,他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吶喊:“不是這樣!不全是這樣!”
賀蘭打定主意,若高景要告訴自己,那就随便聽聽,若高景不說,自己也不會主動提。他雖不平,可要待在高景身邊就勢必有所舍棄。
只是他想再賭一次,舍棄去追求真相,能換來高景的心嗎?
“明月……明月?”高景迷糊地喊,賀蘭明月握他的手,口中輕聲地哄,聽他繼續颠三倒四道,“我……好冷,父皇……父皇走了嗎?”
賀蘭明月哄他:“陛下走了,只有我在。”
聽了這話,高景握着他的手驀地收緊,好似受了極大的刺激:“你不要走!”
賀蘭明月笑着親他的額角:“殿下,我不會走,死了也會死在你身邊。”
“什麽死不死的……晦氣。”高景小聲罵了一句,抓住他,“我帶回來那盞燈,你明天給晟兒拿過去,叫他別讓母後看見。”
“嗯。”
“好冷……你再抱我抱緊些。”
“再緊你要喘不過氣了。”
他們像一對眷侶,躲在黑暗裏說絮絮叨叨的情話。每次都像從白天偷來一點夜晚的缱绻時光,賀蘭明月摸住高景的十指同自己相扣。
他不知道高景的煎熬,快被臆想中的甜蜜淹沒。
“我願為你死。”
“殺了他,你才是太子。”
兩句話不停地在腦內交疊,高景神志不清,感覺有個人一直護着自己,但皇帝的目光卻讓他渾身都冰冷。
高景體力不支,最終昏了過去。
※※※※※※※※※※※※※※※※※※※※
這次的小标題是宋徽宗的詩(強調。
順便,下一章有大雷,大噶有個心理準備,就是文案提到的那個,主要是為了以後的劇情,不會寫得太細節但如果實在不可以就跳過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