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好燈怎奈人心別(三)

還沒出正月,高景因為風寒一病不起。皇帝雖然略有好轉,但朝政處理起來依舊吃力,故而大權旁落,豫王幾乎獨攬。

好在高景并沒有病很久,二月二,龍擡頭,他在半個月後重新回到了文思殿。

奏章堆積如山,高景挑了幾封要緊的着人送去明堂,其餘的處理到一半,侍衛來報說豫王求見。他批注的筆一停,無聲望向身邊的賀蘭明月,對方亦是一臉迷茫,高景擱筆,賀蘭明月道:“去請豫王吧。”

待到侍衛離開,高景道:“他來做什麽?”

賀蘭明月安撫他:“或許有朝政的要緊事,見就是了。”

話音未落,豫王已大步流星地踏入文思殿。他自顧自地在旁邊的椅子坐下,立刻阿芒便來看茶,豫王等她退下,這才道:“侄兒大好了?”

高景笑道:“謝皇伯父關心,受風寒而已,沒有大礙。”

豫王道:“年紀輕輕的,總是小病不斷怎麽好?你父皇便殚精竭慮太過,如今又病下,事情丢給你處理,也不知合不合适。”

他陰陽怪氣的,高景卻安之若素:“父皇起先親政也非一蹴而就,景兒要學的還有很多。皇伯父這些年沒有在朝中,知道的恐怕不比景兒多多少罷。”

豫王不理會他的反駁,笑道:“南楚那事,你心裏有數了?”

高景道:“父皇已經準了。”

接着便是兩相無言,豫王沉默地喝了會兒茶,高景自顧自地接着看奏疏。他餘光瞥見旁邊的賀蘭明月,眉梢一挑換了個話題:“景兒年歲越大,和伯父反而越生疏了。記得你小時候很黏本王,還找本王要人……”

“幼時不懂事,讓皇伯父多有為難,景兒以後不會了。”

豫王長嘆一口氣:“哎,說到底,還是做伯父的這些日子不曾來看望你。我們同往常一樣說些知心話可好?聽聞最近洛陽城有個不大不小的趣事,元嘆那寶貝的小女兒,正鬧着要父親上門提親。”

提及元語心,賀蘭明月不着痕跡地轉了轉身,避開豫王的視線。高景察覺他的抗拒,心裏湧起一股難耐的憤怒,直接道:“元小姐這是過分了,哪有叫娘家提親的道理?”

豫王笑道:“是啊,元大人奈何不得她。景兒,你不妨猜猜看,是什麽人讓千金小姐如此看重呢?”

見高景瞥向自己,賀蘭明月垂頭凝視着靴尖,片刻後,聽高景道:“伯父,何必賣關子?”

“哈哈哈……元嘆正苦惱着呢,元語心非要嫁給個來歷不明的侍衛。也不知道是喝了什麽迷魂湯,連他元家的面子都丢掉了。”豫王言罷擡眸,高景臉色一沉,知趣地起身,“本王也不久坐了,殿下,請。”

高景勉強擠出一個笑:“恕景兒不送。”

他翩然而去,留下個似是而非的傳聞橫亘在二人中間。賀蘭明月目送高泓消失在外間,這才啞聲道:“殿下。”

“你不要和我說話!”高景呵斥,手中朱筆重重在奏章上寫了個“準”,接着扔到一旁。

奏章沒放穩,連帶那一摞盡數轟然倒塌。賀蘭明月上前半跪在地上,把奏疏一封一封地撿起來,他不言不語只是幹活,高景看他卻順眼了。

待到賀蘭明月重新把奏疏放到桌上,高景道:“孤知道,不關你的事。”

上元節與她的一幕還瞞着高景,賀蘭明月有意說出:“其實……”

“莫要再說了,不可能的。”高景聲音漸小,仿佛只是自我安慰,“她是元家小姐,你……你連個叫得出名字的背景都沒有。”

他越糾結,賀蘭明月越奇異地暢快,很樂意見高景這般吃味,反而道:“殿下,若是元太師一路求到皇後娘娘面前,這可怎麽辦?”

高景怒了:“什麽?!誰敢!孤明日就……孤明日給你指婚!”

賀蘭明月一愣:“哎?”

高景偏生越想越覺得合理:“是啊,你成婚了,你本就到了年紀。若是有婦之夫,孤就不信那元語心還要委曲求全地給你做小!就算她能忍,元嘆如何忍得?就這麽定了,孤明日叫阿芒給你物色個……做做樣子。”

賀蘭明月失笑:“殿下不要費工夫了,這不是近在眼前嗎?”

“什麽?”高景疑惑地擡頭,對上他的目光,那雙深邃的灰眼睛中滿是款款柔情,不由得結巴了一瞬,“你在說……”

賀蘭明月笑意更深,放下奏章的手指輕輕一攏高景的掌心。

沒有回應,高景緊抿下唇,任由他握了一會兒手後,改口道:“孤不會讓你娶妻的。”

“好,不娶妻,也不會納妾。”賀蘭明月輕聲道,“這一輩子我只要殿下一個人。”

語出二人都一驚,賀蘭明月自知失言連忙放開了高景,若無其事地拿過熱好的水替他添茶。白煙氤氲,高景突然笑了一聲:“這時候就說一輩子,不怕未來看清我是什麽人之後追悔莫及嗎?”

賀蘭明月雙手一抖,指尖貼上滾燙茶壺霎時被燙得痛呼。

高景看過來:“燙着了?趕緊找阿芒拿點兒藥。”

他點頭,轉身跑出文思殿時幾乎算是狼狽。

高景說的戳中了他的痛處,賀蘭明月确實不知道,他只想賭一把。可高景這麽直白,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沒人不害怕後悔,賀蘭明月捧出一顆心時也期待回應。

但高景是什麽樣的人,他們之間有多大的鴻溝,有些被隐藏的秘密會帶來什麽後果——未來高景走正途,他就不過是對方年少荒唐做的錯事。

賀蘭明月都知道,卻仍控制不了自己越陷越深。

這夜高景預備在文思殿睡下,搖光閣的一個小宮女來報,說皇後娘娘備了甜粥,是殿下喜歡的口味,專程送過來。

此前皇後也差人送過幾次宵夜,高景都沒收。他這次不知想了什麽,點頭接受了。那宮婢又道送粥的人先行送到殿下歇息的暖閣了,高景揮手示意明白,叫賀蘭明月賞了塊玉佩給那傳話的宮婢,這才往暖閣走。

為他歇息方便,暖閣的布置與搖光的寝閣無異,只差了一爐香。已經開春,高景不愛冬日的味道,這些天都沒有熏香,甫一踏進,卻嗅到冰雪中的梅花氣息。

賀蘭明月眉頭一皺,面前有個娉婷女子捧上甜粥:“殿下。”

竟是楊妃,高景多日不見她,此刻半點沒有愧疚的意思,拿過白瓷碗後順手遞給了賀蘭明月,在一旁的椅子裏坐下:“母後讓你來的?”

楊妃道:“是。”

高景指了指旁邊那個貴妃榻,平日他不想和賀蘭做時就讓人睡在上頭,寝具一應俱全,道:“那你今夜睡到那兒吧,免得母後說孤不懂事。”

楊妃又道:“是。”

她像只會說這一個字,沒有半點自己的想法,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坐下。楊妃垂着頸子,露出一截白皙皮膚和纖細的鎖骨,配着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倒真有幾分我見猶憐。可惜高景不懂得欣賞,賀蘭明月也沒心思看。

捧着甜粥,賀蘭明月舀了一勺吹涼了,作勢要喂高景,被他制止:“你吃吧,孤沒胃口。”

“這……”他猶豫道,“皇後娘娘賞給您的……”

高景道:“孤讓給你了,你不喝孤就倒掉。左右孤喝不下去,讓她知道最後倒了和你喝了也沒什麽區別,不如別浪費。”

賀蘭明月無暇顧及他話中深意,點了點頭,就着這個姿勢很快飲完。味道中有股甜膩的花香,他只道是廚房加了什麽別樣香料,雖然味道很好,可總感覺透着一股古怪,賀蘭明月思來想去,決定先不告訴高景。

若真是有毒,他替高景喝了也就完事,不過皇後怎會害他?

如此想着,賀蘭明月伺候高景洗漱,阿芒中途進來幫過一次忙,對于楊妃留宿表示了疑惑,問道:“殿下,需要奴婢替楊娘娘安排個地方麽?”

“不用,明日讓她的人回去禀告母後便是。”高景說着,阿芒便明白了。

皇後送粥是假,借機讓楊妃與高景同宿才是真。

想通這層,賀蘭明月心下了然,縱是不願,為高景更衣後大度道:“殿下,今夜屬下就去別處休息吧。”

“你要去哪兒?”高景眉眼也不擡。

賀蘭明月以為他不肯自己遠離:“那屬下就在外面為你守夜。”

高景指了指床榻:“你平時睡哪兒,今天也睡哪兒,不必因為有個人在就變了。”他言罷,有意無意地望了楊妃一眼,那女子保持姿勢不變,像個啞巴。

賀蘭明月愕然:“這如何使得?”

“躺吧。”高景冷道,“孤說的話懶得重複。”

臉色也難看,賀蘭明月猜他不自在了,留下一句那屬下去更衣,繞過屏風走到了後面。他埋頭解腰帶脫得只剩中衣,踩着靴子往前走了一步,卻突然沒來由地覺得熱。

春寒料峭,風中卷雪的日子。

暖閣中沒有地龍,火爐只放了個在高景的榻邊,也只微微烘着,免得夜裏睡得不适應。賀蘭明月扯下領口,拍了拍臉頰,又去看窗戶——開着一條縫,外間梅花正盛,被夜雪與微弱燭光映出晶瑩剔透的顏色。

一縷暗香随風潛入,賀蘭明月紅着臉,從屏風回到高景榻邊,那人披着外衫,正捧一杯茶暖手。

只留了一盞燈,高景已經看不真切,感覺他坐下,伸手摸了摸賀蘭明月:“好燙。”他們對面就是楊妃歇息的地方,賀蘭明月不自在地想要讓高景別亂碰,可又忍不住把自己送進他手中,任他親昵。

“殿下……”他喉結艱難地動了動,往上按住高景。

“怎麽了?你好像很想要。”高景的聲音很遠,缥缈地傳來,像隔着霧。

賀蘭耳畔嗡嗡作響,半推半就地讓高景離開:“殿下,我不太對勁……你離我遠些,我……好熱……”

(……)

他聽不清,只知道高景在喊自己的名字。火熱的軀體接觸又放開,他以為這就結束了,但下一秒,高景的嘴唇貼了上來。

(……)

高景的聲音落在耳畔:“別怕,是我……別怕,你答應過我的……”

“嗯?”他像走進了極樂之地,但又和往日不同。

“明月哥哥,我若做了對不起你的事。”高景趴在他耳邊,“你會原諒我麽?”

意識逐漸褪去,只剩下本能的回答:“小景,我願……為你死……你做什麽,我都、都甘之如饴……嗯,別碰——”

“包括錯事麽?”高景還在問。

他混沌地答:“你同我在一起,本身就是錯事嗎?”

仿佛在沉浮了許久,賀蘭明月幾乎找不清東南西北,才聽見高景壓着哭腔的回答:“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握了握高景的手指,湊到唇邊親:“因為你……因為我最喜歡你。”

再沒有回答了,賀蘭明月依稀記得他們做了很久,到最後都沒力氣般睡了過去,他仿佛從始至終都在一個甜蜜的夢境中,哪怕半張臉埋進被褥都帶着一絲笑。

一床狼藉,高景看向蜷縮在床尾瑟瑟發抖的女人,拿起幹淨外衫,親手為她披上,聲音溫柔如水:“叫什麽名字?”

楊氏輕顫道:“芙蕖……”

“芙蕖。”高景拍了拍她的肩膀,“孤記得你父親還在北境……今夜發生的事,若皇後問起,你知道如何應對。”

楊氏低聲啜泣,頭幾乎點到了胸口:“是、妾……都明白。”

高景這才大發慈悲地放過了她,走到門口輕輕擊掌,阿芒領着兩個侍女走進,迅速地打掃了滿室的痕跡。高景站在一旁,等她們行将退出時突然抓起旁邊那個空掉的粥碗,面色冷漠地扔給侍女:“給母後拿去!”

他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決定,楊氏被接走,高景行至賀蘭明月榻邊,捧起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臉。

眼眶酸澀,但他到底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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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借鑒霜花店的相關情節,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前因略有相似後面走向完全不同,特此說明。

以及我知道這裏很雷所以省略了一些可能會造成誤解的描寫,加在一起幾百個字吧就很狗血,如果想看完全版還是那個小號,謝謝理解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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