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好燈怎奈人心別(五)

窗外一聲春雷,石破天驚,漸大雨勢将文思殿內外旖旎沖刷殆盡。

賀蘭明月望向高景,對方眼眶有些泛紅,染上了眼角朱砂痣的顏色,但持劍的手依然很穩,甚至往前進了寸許就要破開衣裳。

他只覺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個人,明知不可為,仍然動心,托付一切給了高景,期待能有所改變。他什麽都不要了,卻換來高景一句承認算計和利用,更悲哀的是他居然對高景只有心灰意冷。

賀蘭明月從來沒有恨過誰,在這一刻卻恨高景的絕情,也恨自己軟弱。

他握着劍刃,感覺燕山雪的寒意徹骨:“殿下,不動手嗎?”

滿眼都是血紅的顏色,空氣中雨水氣息都掩蓋不過鐵鏽般的腥味,高景一閉眼,輕聲道:“想問的就只有這一句話麽?”

賀蘭明月失笑:“整整四年,我為你做的一切換得如今結局……你卻告訴我,全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作自受?”

高景手指微微顫抖,狠道:“我讓你失望了。”

“不錯,你也讓朕失望!”

暖閣內兩人聞聲一振,高景片刻分神,轉向門口喊:“父皇?”

皇帝肩上落着雨水的潤澤,他身後領着林商,還有躲在大氅中的高潛,低垂眼眸,好似随時會因為連綿寒冷而倒下。其餘侍衛皆是黑衣,以鐵面罩覆住原本容顏,賀蘭明月沒來由地想:這就是皇帝那支暗衛隊了。

他曾聽說豫王的影衛是仿效大內的暗衛而設置,高氏的護衛由前朝遺留的傳承而來,武功俱是上乘,只是神出鬼沒,少有人見過。

賀蘭明月居然笑出聲,他第一次見皇帝不跪,嘲諷道:“這麽大的陣仗?”

話音剛落,林商扭住他的胳膊,用力一踹膝彎迫使他低頭。賀蘭明月提氣硬扛住這一腳,感覺骨頭裂開一樣的劇痛,仍昂着頭。

皇帝行至他面前,有人掌燈,搖晃的燭火幾乎撲到賀蘭明月臉上。皇帝掐着他的下巴,偏過頭,仔細打量賀蘭明月。他眼神凜冽,偏又從深處透出一點回憶的柔軟,悵然若失地,想透過他看見什麽人。

這眼神讓他不舒服,可被林商扭着,賀蘭開不了口,只得蹙眉,揚起臉,避開皇帝的視線,生平少有的不可一世。

皇帝見他表情,懷念道:“真像,尤其這皺起眉的姿态……簡直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

高潛笑了聲:“血親怎麽能不像呢?”

聞言,皇帝松開了賀蘭,似笑非笑地望向高景。燭光照明,暖閣內亮如白晝,他擡起手掂了一下那把劍:“景兒,你還要繼續讓朕失望?”

高景突然回神般,脫力了。

燕山雪沉悶一聲落在地上,劍刃擦過他的手指,高景頹然地跪在地上:“父皇……我不行,我不行……”

我都不要了,我做不到。

殺人,殺他……

做不到。

眼眶脹痛,手腳冰涼,他只覺得燕山雪掉落的這一瞬間,未來也猛地黯淡。高景低下頭,渾身只有一點力氣支撐着自己,不敢看向皇帝。

“呵呵……”皇帝古怪地笑了兩聲,背過身去朝外面走,早想到了如今畫面,兩根手指輕描淡寫地淩空一點。

林商目不斜視,抽刀時反光晃過了高景的眼。

他意識到什麽似的,用力一閉眼。

賀蘭明月胸口一冷,緊接着才是撕裂的疼,他低下頭,看見了冷光透出來,刀尖掠過燭火,仿佛削下了一朵火花。

鉗制他的力道松開了,賀蘭明月捂着那道創口,猩紅的血一直湧出來,很快濕透了胸前的衣襟。他想往前走,一俯身,卻猛地栽倒在地,掙紮着想起身,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感覺整個人破成兩半,血腥氣充盈了喉嚨與鼻腔。

一咳嗽,胸口像壞了的風箱傳來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賀蘭明月挪開手,五指都被染紅了。嘴唇也失去血色,原本就白的臉更如同雪一樣,他擡起頭,望向高景的方向。

視線的邊緣有點發黑了,賀蘭明月想說話,但生怕聲音難聽吓到他。

對方癱坐在地,衣裳也沾上了血跡,臉頰一抹紅,滿臉都是難以置信。高景緊緊地閉着眼,摸過那片凄然的紅色。

但他到底沒有哭,賀蘭明月苦笑,他最終連高景的眼淚也等不到。

這就是瀕死的感覺麽?

他輕飄飄地被兩個人架起來,往外扔的時候連一絲一毫的知覺都沒有,前所未有的身不由己,發不出聲,動彈不得,只有痛在繼續蔓延。

五髒六腑都被攪碎,賀蘭一低頭,就看見腳底的血跡拉扯出細細的紅線,時斷時續,把他和高景之間隔得愈來愈遠。

他突然想:我留給小景的,總算有一片紅色。

依稀地,賀蘭明月聽見皇帝的聲音,迢遠地傳來:“朕給過他活的機會。”

然後是高潛在說話,依舊溫溫柔柔卻無情:“皇兄從此才能高枕無憂,這是景兒必須邁過去的坎,若他連這點挫折都無法釋懷,也不必再平天下。”

接着皇帝道:“林商,把他扔出宮外,好生收埋!”

高潛道:“這些事不必髒了林衛隊長的手,本王的人或許可盡綿薄之力。”

“……就依你罷。”

視線徹底昏沉,賀蘭明月不省人事地閉上了眼。

走馬燈在他眼前轉過,只是來來回回的身影中只有一人始終不曾離開,他就像賀蘭明月的一縷執念,又恨,又愛,更舍不得。

賀蘭明月想抓住他,可卻事與願違地松開了手。

然後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見高景了。

他好似做了個極長的夢,所有的一切,豫王府,紫微城,高景……都只是他夢中的陌路人。等醒了,他就能回到銀州城,父母都在,或許不久後他也會有個知心聰明的兄弟,他教對方騎射,兩人去戈壁灘跑馬,尋找一片綠洲。

這才是他本來該經歷的人生,而現在,等他睜開眼睛,就回家了。

魂魄最終能歸去故裏麽?

紫微城內,文思殿,阿芒聞訊而來,連鞋襪都來不及穿,赤着一雙腳跑過雨幕。她顧不上儀态了,推開門:“殿下——!”

高景還癱軟在地,雙目僵直地凝視地毯上一攤血跡。

這種時候她須得做高景的主心骨,阿芒疾步過去攙扶高景站起來。她滅了暖閣的幾盞燈,周遭重歸昏暗,只餘下一小團燭火照明。

“殿下,先坐好?”

他像突然失了三魂七魄,阿芒喊他做什麽就做什麽,聽話得不得了。可高景越是這樣,阿芒反而越擔心,柔聲問:“您眼睛還好嗎?”

高景擡頭望向她的方向時眼中無神,片刻後迅速地蓄起一汪水,他張了張嘴,兩行清淚便順着眼角一路淌到衣襟上。這一下讓阿芒慌了,她還沒再說什麽安慰的話,高景重重跌在榻上,抓住了枕頭,嚎啕出聲。

自年少時伺候高景,阿芒經歷過他的喜怒無常,他的故作鎮定,也知道高景其實并沒有那麽成熟,卻第一次見他哭得這樣傷心。

“殿下……”她喉嚨澀,坐到旁邊柔和地拍高景,壓抑自己的難過,“想哭就哭吧,殿下,哭一場,會好受些……”

高景聲音埋在被褥間沉悶極了:“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但他就在面前,被……”

阿芒不知如何安慰,似乎她無法站在賀蘭的立場來替人說一句原諒,只得道:“殿下也是無能為力,奴婢知道您被逼得太狠了。”

“父皇為何一定要我做選擇?!”他憤憤地扔開枕頭,“我做不到!我沒殺過人,他讓我親手殺了明月……我做不到!賀蘭氏是好是壞,能不能影響大寧江山穩固和我有什麽幹系!……他明知我不成的……”

阿芒倉促望一望外間,忙去捂他的嘴:“您怎麽可以這麽說,這是大逆不道!噓……殿下,冷靜些!”

高景泣不成聲:“我不行……我不要皇位了,我……明月,明月沒了嗎?可就算我不要皇位,他也回不來。我應該做什麽?怎麽辦……”

阿芒只是一下一下地安撫他,仰起頭,收拾自己的悲痛。

他們也朝夕相處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見過賀蘭明月看高景的眼神有多深情,瞬息萬變的事故,她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那樣一個風華正茂的人……

阿芒不甘心。

暖閣的門突然“吱呀”一聲破開,她圍住高景的臉,轉向門口厲聲道:“誰?!擅闖皇子居所卻不通報!”

來人是林商,倨傲地繞過了那道屏風,把手中一團綢緞扔在地上,接着漠然擡手行禮,連一句話也不說就轉身走了。他來得快走得也疾,阿芒甚至沒看清林商到底有什麽意圖,她蹲下,把那團綢緞攤開,只一眼便看出是什麽。

“不能讓殿下看見它。”阿芒心裏閃過這念頭,連忙團起來藏在一旁。

可高景已經發現了,他眼睛哭腫了,本來又不好,卻朝阿芒攤開了手:“剛才誰來了,扔給你什麽……拿過來給我!”

阿芒固執地往身後放,高景提高了音量:“快點!”

她無法,只得往前一遞。這動作耗盡了阿芒從進入暖閣就強撐的堅強一般,眼淚不自覺地湧出來,她憋着聲音,背過身,捂住了臉。

血腥味瞬間擴散,高景還沒仔細看,先知道了這是什麽——柔軟材質,有些粗糙的針腳,胸口處一大片暗紅。

他手裏正是賀蘭明月的外衫。

高景一愣,咬着牙,下巴卻不受控地劇烈顫抖。衣裳被他捧起來,高景輕輕地把臉貼在血跡綻開的位置,那裏也許是賀蘭的一顆心。

話語猶然在耳,他說:“你不要,便挖出來吧。”

眼淚與血跡混雜,化開了,重又黏稠溫熱地沾上他,仿佛要和他糾纏永世。高景擡起頭,臉側盡數是妖異的猩紅色,遮住了他的痣。

他摸摸臉,想說點什麽,摟着衣服卻無語凝噎。

這次賀蘭明月真的不在了,高景甚至沒法替他紀念。攥緊了染血的外衫,他重新擦幹淨眼淚,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皇帝要看到一個怎樣的高景,他給皇帝看就是了。

文思殿亂成了一團,半城之隔的含章殿卻一切都井然有序。

高潛攏着外衫,他剛從明堂歸來,看着皇帝安然休息後才肯離開。這一晚的變故讓他精疲力竭,寒症複發急火攻心。

甫一踏入含章殿的寝閣,高潛躬身劇烈地咳嗽。阿丘拿過帕子替他擦嘴,高潛見那白帕上觸目驚心的血跡,神色卻十分淡然,像早就習慣了。

他揮揮手:“你下去吧,本王想歇息了。”

直到四下無人看守,高潛緩緩地行至榻邊,點亮一盞燈,看見角落裏安然站立的身影。他一點不害怕,也不奇怪大半夜的自己寝宮中出現別人,面無表情地掐滅手中火源,道:“死了嗎?”

“還有一口氣。”陸怡走過來,在他身邊的小凳落座,親昵攏過高潛的手,“我知道你不想讓他死,放心……”

“人扔哪兒了?”

陸怡道:“就在南市的東北角,那地方熱鬧,有人發現他就死不成。只是傷勢太重,我便給他吃了一顆還魂丹。”

高潛笑了:“那玩意兒金貴,你倒也舍得。”

陸怡道:“你想留下的人,我自然花什麽代價都舍得的。”

“當年皇兄對不起賀蘭茂佳,我所做的只是減輕他的愧疚,但他似乎不領情。”高潛嘆了口氣,任由陸怡拿起自己的手掌貼上側臉,“我又不得不做……賀蘭明月真就這麽死了,西軍叛亂才永遠查不清,有些人做夢都要笑醒。”

陸怡癡迷地吻他的指尖,含糊道:“朗朗,你為何不自己查?”

高潛反問:“與我何幹呢?”

“可你想看冤案沉雪,天道昭彰。”

高潛笑着抽回手:“錯了,只是為了皇兄心安。天是什麽?天就是君啊,多簡單的道理——你今夜回王府不回?”

陸怡把佩刀橫在一旁桌案,暧昧道:“想我回去麽?”

“你好久沒留下來了。”高潛難得直接,陸怡幾乎立刻控制不住想擁他入懷,他卻擋了一下,“站在我這邊兒,高泓至今蒙在鼓裏?”

“朗朗,你不想他知道的事,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高潛任他含住了耳垂,回抱住陸怡,低聲道:“那今夜就只做你的秣陵高朗,好麽?”

一股勁風吹熄了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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