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好燈怎奈人心別(四)
翌日賀蘭明月起身,哪裏都不自在,一下榻更是腳步虛浮。
仰起頭,高景坐在對面的貴妃榻上手托着下巴朝自己笑。前夜的荒唐似乎刻在了記憶中,他不好意思地別過臉。
高景道:“今天不必陪我上朝了。”
賀蘭明月這才意識到似乎起得有點晚,正要找補,高景起身在他肩膀輕輕一按,穿戴整齊地走出了暖閣。
餘溫未散,他懊惱地撐住了額頭。
服侍高景的小宮婢端着熱水走進來,全程低着頭不敢看他。
文思殿所有人的目光都有點奇怪,他以為是自己心思作祟,刻意地回避也不成,只好先去高景看書的地方轉了一圈替他把奏章按分類整理好。
待到收拾妥當,賀蘭明月卻不知該幹什麽了。長久以來都跟随高景而動作,一旦高景不需要他,反而無所事事,他本不該這樣。
賀蘭明月坐在廊下,仰起頭數飛過紫微城的大雁,莫名又想到了北境。
童年對他已十分稀薄,可許是淡漠到了極致,近日他反而能記起支離破碎的一些片段。譬如院中不開花的樹,身披玄甲如鐵塔一般的男人,那柄鋒利的方天畫戟,他拼湊出一個黃沙漫卷的銀州城,卻不知是否還回得去。
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青草端來一碗米粥,賀蘭明月謝過他,喝到一半,正有意與青草寒暄幾句,那廂又有人通報:稷王來訪。
米粥差點嗆住他,賀蘭明月道:“殿下不在,王爺來做什麽?”
禀報守衛只道:“王爺說不找殿下。”
他話音剛落,那廂一個身影跨過雕梁畫棟的正門,繞向這處偏僻的暖閣花園。多情鳳目,單薄青衫,攏着件雪白的皮毛大氅,肩膀瘦弱得撐不起來,背與腰卻是筆直的,觀之氣質不凡,正是稷王高潛。
賀蘭明月無法,半跪行禮:“參加殿下。”
“起來吧。”高潛捧着一個鎏金手爐,婢女在廊下鋪開軟墊,他順勢坐了,“本王今日來找你。”
賀蘭明月不解:“殿下……找屬下?”
高潛揮揮手,伺候他的宮婢便和護衛一起退了。他好似全然不避嫌,嘆了口氣:“不必戰戰兢兢的,咱們從前就見過,不是麽?”
是說在豫王府的事,賀蘭明月應道:“那時多謝王爺美言。”
高潛笑了:“不過随口一句,豫王兄放在了心上,你該謝他。只是本王也沒想到你能在景兒身邊待這麽久,看來他很信任你。”
“殿下謬贊。”
“是不是謬贊你心裏門兒清。”高潛道,“可惜,出身不好。”
賀蘭明月面色一沉,仍是垂着頭,看上去不動聲色。高潛并不在意他的反應,指尖扣着手爐,他說話聲音輕,得集中精神仔細聽:“姓賀蘭,就注定在陛下面前沒法站住……何況,你又叫明月。陛下能容你到今日,是他不知情,待他知道了,莫說搖光閣,偌大的紫微城你都是待不下去的。”
他言罷,半晌賀蘭明月才道:“王爺想做什麽,直說吧。”
高潛輕哼一聲:“是個聰明人,若非如此身份本王還真想把你留在自己身邊。”
“替王爺做事恐怕明月無福消受。”
“呵呵,本王又不吃人。”高潛慢條斯理道,“眼下你是被高景護着,有沒有想過他哪天會用你去交換什麽的時候,又怎麽辦?”
“……”
高潛道:“總該學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否則豈非辜負了‘賀蘭’二字?”
賀蘭明月道:“屬下不知王爺的意思。”
“說敞亮話吧。”高潛緩緩地站起身往外走,瞥見賀蘭明月不安地摩挲腰間那把劍柄上的明珠,道,“你這條命是豫王撿回來的,活一日算一日。多考慮考慮自己——皇兄容不得你,景兒是他未來的太子,會容得下嗎?”
賀蘭明月腳步一頓,電光石火地明白了。
只要皇帝不肯留他的命,高景會如何,結局不言而喻。
他若為自己而活,仍要走出紫微城。
怔忪在地的反應讓高潛滿意,他微微低頭,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守在不遠處的阿丘跑來,順從地扶住了他。
“賀蘭明月,本王見你長得好,也不蠢,心頭憐愛,故而才多勸你一句。”高潛回頭輕輕一勾他鬓角碎發,“天地廣闊,情愛最是廉價。”
言罷,高潛轉身離去,留他獨自出神,直到被一聲雁鳴喚醒。
他很想反駁高潛,問那你和陸怡算什麽關系,又不禁想到若陸怡聽聞此言會作何反應,百感交集之下,突然發現他其實對高潛為人一無所知。
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應該走”“再不走就是死路一條”,依照他如今的方便要出紫微城後隐姓埋名也很輕易。
賀蘭明月想過許多次,也試着趁上回出宮就若無其事地離開——說出來多簡單,收拾行裝,撒個謊,再拿上攢好的盤纏,找高景要一張能出洛陽的通牒,尋随便哪一日縱馬離開,天大地大,哪裏都可以落腳。
多簡單,何況徐辛或許還能幫助他回到故鄉。
故鄉本是個充滿誘惑力的詞,也是他當年在豫王府的支撐,等有朝一日,賀蘭明月終于能摸到通往回憶的羊腸小徑……
但他到底做不到,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為情所困了。
賀蘭明月狠狠一拳錘在宮牆,指節一陣劇痛,再拿開時盡是淤紫與擦痕。
和高潛的對話沒有旁人知道,賀蘭明月因此魂不守舍地過了幾日,卻沒注意高景也在煎熬中。
驚蟄過後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文思殿前的花圃中幾顆牡丹正悄悄發芽。
人道洛城牡丹名動天下,高景對此似乎不以為意。賀蘭明月問過一次,他道:“富貴花擺在皇城或許儀态萬方,走入尋常人家卻俗了。”
這回路過,賀蘭明月又道:“殿下,春日正盛的時候,牡丹才會開。”
高景看他一眼,恰是光線朦胧的黃昏,有點霧蒙蒙,便任由他牽着自己,感覺掌心溫暖,走出兩步後才說:“太張揚太俗氣。”
“那殿下喜歡什麽花?”賀蘭明月一雙笑眼盈盈地望向他,“我去給你摘來。”
避而不答,高景察覺他腰間一束冷光,拂開衣袖,鑲在劍柄上的南海明珠幽幽地照明了腳下方寸。高景道:“此前沒發覺,這顆珠子居然不似凡品,夜間還能以珠光照亮……可惜仍是看不清路。”
賀蘭明月心中一動:“何須明珠引路?殿下扶着我便是。”
高景忽然奇怪道:“你也不會一直都在我身邊。”
賀蘭明月正想出言安撫他,卻無端記起高潛所言,他如今在宮內如同走在刀刃上偷生,又怎麽護高景一世周全?
他半晌不語,高景往常定會問上幾句,這天良久只嘆息:“花開花落,都太短暫了……我不喜歡。”
可是月盈月虧,亘古長存,你喜歡嗎?
賀蘭明月沒有問。
回到暖閣中,他點了燈,想了想問高景:“今日還有什麽要聽的?我念給你。”邊說邊去碰那邊沒處理的奏疏,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最近的事——河清海晏,天下無事發生,與南楚的戰争似乎也快偃旗息鼓。
高景搖頭,答非所問:“父皇又找我談了。”
提及皇帝他便有點心虛,不答,聽高景繼續道:“他說下月二十是良辰吉日,若無意外,會立我為太子。”
宮中今年添了小皇子,但高景年歲越長,再過一年就到冠齡——皇帝與他同樣的年歲已經準備親政,暗中籌備扳倒太後黨羽——怎麽看他都是東宮的不二人選,賀蘭明月卻從他話語中聽出無奈和猶豫。
他道:“入主東宮,不是殿下一直以來想要的麽?”
高景輕輕道:“是啊。”
窗外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東風潛入,引得燭火搖曳,高景的神情也因此蒙上了一層陰翳似的,看不真切。賀蘭明月走了兩步,試探道:“怎麽了?”
高景疲憊道:“明月哥哥,你抱抱我罷。”
他受不得高景這樣說話,毫無防備地過去,張開手,正要将他同往日一樣攬進懷裏,讓他靠在自己胸口,再說上些貼心話——
“刷拉——”
金屬聲響,高景猛然抽出了燕山雪。
如雪如月的一道光,就這麽橫在兩人中間,劍刃所指正是賀蘭明月小腹。
那一刻極短,賀蘭明月想到了很多東西,包括高景的猶豫。他像終于沒法繼續騙自己,把過去四年的朝夕相處、床笫之歡都赤裸地剝離開,原來只有他無法接受:全身全心沉溺的人只有他,想要長相厮守的人也只是他。
高景不曾動心麽?
賀蘭明月冥思苦想無數次,在這天得到了答案。
高景哪怕有一瞬動心,也不會用這把劍指向自己。
但他仍報着期待,開口時聲音都嘶啞了:“殿下,你這是做什麽?”
“抱歉。”高景說話的聲音好似很無力,他持劍的手卻很堅決。
賀蘭明月發聲已經艱難:“為什麽?”
高景咬牙切齒,眼眶似乎紅了:“你說過,你願意為我死。”
可當你朝我拔劍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
賀蘭明月這麽想着,燕山雪的寒意逼近身體,他卻前所未有冷靜了下來:“我說過,我也發過誓……因為我那時愛慕你。”
持劍的手指收攏,高景道:“父皇說,賀蘭氏、西山明月……是他的心病。我為他摘了,他就立我為太子,百年之後把江山交給我——他當年放過你,但你的命從來都是高氏給的,如今我替他收回來。你……還有話說麽?”
“強詞奪理!”賀蘭明月幾乎氣笑了,說這話的高景也不像他認識的人,“我從來沒有欠過高氏什麽,就因為這個名字?”
高景道:“就因為這個名字。”
宿命糾糾纏纏,他突然發覺仍舊在原點,哽咽着,只能重複:“但我不欠你。”
近二十年了,這時賀蘭明月想起豫王收養他的那一天問了他是誰,他的答案是賀蘭氏,豫王勃然大怒,告訴他忘記這個名字。
到頭來是他不顧一切地想起來,是他要查真相,是他故意讓高景知道,是他要賭……他落到這地步,不因為任何人,只是他要去賭高景的心。
滿盤皆輸而已,賀蘭明月心道,難不成豫王果真是對的嗎?
“你不欠我。”高景道,猛地拔高了音量,“你不欠我嗎?!那天你真不知道與自己同床的人是誰?你做了什麽我若說出去,你照樣活不成!”
哪一日?
他正要反問,卻想了起來。
古怪的甜粥,發熱,混亂的意識,高景在耳邊不知說了什麽,還有那股黏膩香氣,翌日宮婢看他的眼神,他再也沒見過的楊妃……
賀蘭明月腦中“嗡”地一聲,如遭重擊,霎時潰不成軍。
他的聲音都變了調:“你知道那碗粥有古怪?”
“不知道,但母後行事……我猜得到,順勢而為罷了。”
“你算計我、你利用我?!”
高景坦然道:“是。”
賀蘭明月被憤怒裹挾,一把抓住鋒利的劍刃,劇痛與鮮血沒讓高景退縮。他看向對方被珠光照亮的臉,整顆心髒仿佛被攥緊了又放開,竟起了殺意。
“高景!”
“就算此事是我對不起你,但那又如何?!”高景低吼,持劍的手沒有因為賀蘭的力度放開分毫,“你是我的侍從,我的奴才,我要你做什麽……難道不應該麽?”
聽了這話,賀蘭明月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是,你為君,我為奴。在你心裏,我原來至始至終是個奴才?”
“是。”
“沒半點其他了?”
“是。”
賀蘭明月頹然松手,他在太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大喜大悲,又憤怒又絕望,渾身的力氣都順着手掌傷口被抽走了一般——昨日種種,在腦中轉了一圈,賀蘭明月愕然發現,高景當真從未對他有過一絲留戀。
信任不是喜歡,依賴也不是喜歡,他知道得太少。
正如高景能彎弓射箭,他卻總覺得對方脆弱得需要随時保護。
那年淩貴妃的畫像與紙人曝光時,他問高景:“如何能愛一個人到極致,卻又恨不得他去死呢?”高景回答,興許當真正因為愛他到極致。
他那時不懂,如今知道了,倒寧可從來沒懂過。
心死了,愛就變成恨,只是他做不到淩貴妃那樣活在仇恨裏,就不如一死了之。
賀蘭明月握着劍刃,望向高景分毫不動的無情雙目,抵住自己心口,酸澀到了極致無法流淚,只聽見雨聲,想笑又笑不出,徒然道:
“可我對你是真心……你既不要,那就挖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