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怕我欺負你啊?”
九月份的琩槿市仍未躲過烈夏的魔爪,清禾中學的舊宿舍區沒有安裝空調,只有兩臺電扇在天花板上勻速運轉,吹出的風緩解不了夏日的炎熱。
宿舍裏不那麽斯文的男生都脫掉了上衣睡覺,或許是習慣了宿舍生活,一個個睡得倒挺沉。靠近陽臺窗戶的那位兄臺最舒服,敞開的窗戶拂進涼風,全往他床位光顧了。
八人寝,舒願睡靠門口左方的下鋪,他在涼席上輾轉反側,熱倒不是事,主要是被那位靠窗的舍友有節奏的呼嚕聲吵得睡不着,這時候便慶幸自己是半走讀,晚上不住宿,免受這種罪。
離打起床鈴也不過十來分鐘,舒願索性下床,放輕腳步到陽臺外洗了把臉,而後拎起書包悄聲走出宿舍。
舊宿舍區在學校側門附近,舒願剛走下臺階,餘光就見開了條縫的側門閃身進一身形高大的男生。那男生潇灑地将背包往肩上一甩,朝舒願這個方向迎面而去。
才來這個學校半天,舒願沒記住多少人,那只有過一面之緣的男生他反而記得清楚——黑T恤名牌鞋,以及那張雖出衆卻仿佛拒人千裏的臉。
惹不起躲得起,舒願埋下腦袋,匆匆向教學樓那邊趕。教學樓和舊宿舍區隔了大半個操場,明晃晃的太陽挂在上空,舒願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跑道的炙熱。
不知是熱的還是慌的,舒願額頭的汗水一直在往外冒。他走得急,踏上教學樓的臺階時差點摔跤,他堪堪穩住身形,攀住樓梯扶手沖上樓。
偌大的教學樓僅舒願一人急促的喘息聲,軟着腿在三樓樓梯口停下,他靠在牆上安撫過快的心跳。後背汗濕一片,他攥着衣領安慰自己——這裏是清禾中學,不是百江二中。那種惡劣的人,他再也不會遇見。
自我催眠似乎有點管用。舒願擡手捋起劉海抹掉腦門的汗,轉身正要進教室,結果一頭撞上從樓梯口拐過來的人。
對方的衣服帶有一股洗衣液遺留的清香,舒願聞着這個味道,後退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被他撞上的人說了聲“操”,舒願後知後覺,合着躲了半天,這人就跟在自己身後。
擡眼便是對方蹙着眉頭的表情,在目測接近一米九的男生面前,舒願低聲道:“對不起。”
對方盯着他的臉瞅了片刻,挑釁似的吹了吹他的劉海:“怎麽又是你?”說完便無所謂地提着背包從後門進教室,将背包扔到靠門邊的桌子上。
舒願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将黎诩二字和這個男生聯系在一起,舒願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詞:校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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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自稱或是衆人默認的頭銜,這兩個字都是舒願此生最大的噩夢。
他慢吞吞挪進教室,拉開椅子在黎诩旁邊坐下。黎诩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蠻有興致地用食指敲擊着自己的桌子:“新同桌,不怕我欺負你啊?”
舒願神色一僵,夢裏的畫面宛如洪水猛獸朝他撲來——那人猙獰着臉,揪着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小子,不怕我教訓你?”
行動先于意識,舒願拿起桌上的水杯,猶如避瘟疫般從後門沖了出去。
黎诩不甚在意地掏出手機發短信,午休完回來的同學使得原本安靜的教室熱鬧起來,有人徑直走到黎诩的座位旁打趣:“诩哥,還真回來上課了?”
說話的是廣銘森,家裏有幾個臭錢,是班上唯一能和黎诩玩得好的人。
黎诩關掉手機扔進抽屜,大咧咧地把胳膊搭在舒願的椅背上:“來瞧瞧新同桌長什麽樣。”
“見着人沒?”廣銘森坐到舒願的椅子上,“新同學眼大膚白,就是腼腆了點,不知道經不經逗。”
“反正沒你事兒,起開,別把人座位坐熱。”黎诩腳一踹,直接在廣銘森的校服上留下個灰色的鞋印。
廣銘森也不敢沖這位爺發火,讪讪地離了座回到自己位置上。
預備鈴打過了,舒願才回來,水杯往桌上一擱,拿出筆和本子寫寫畫畫。黎诩拿眼尾瞅了瞅對方那只沒半滴水的水杯,懂了,小玩意兒不是去打水,純粹躲他呢。
他把手伸進背包裏,掏出進校門前買的可樂放到舒願的水杯旁。舒願終于肯擡頭看他,他努努下巴,善解人意道:“不是打不到水麽,我這飲料給你喝。”
舒願搖搖頭,又轉了過去。
黎诩的做法是用可樂灌滿舒願的水杯,餘下的全被他一口氣喝光。
下午第一節 課誰都愛犯困,英語課才上幾分鐘,黎诩就趴下了。他不睡,側着臉就盯着舒願看,午後的陽光滑過舒願的鼻尖和唇珠,為那張清冷的臉打上柔光,一抿唇一皺眉都分外好看。黎诩看得起勁,情不自禁地擡手要捏舒願的臉,被對方察覺,身子後仰避開了他的手。
平日裏黎诩便是個愛玩的人,跟在身邊的小男生也沒斷過。他口味挑剔,瞅着清秀漂亮的就逗弄逗弄,舒願這模樣兒倒還真是照着他的标準長的,怎麽看怎麽賞心悅目。
伸出去的手沒觸碰到舒願的臉,黎诩也不惱,撐着腦袋騷擾對方:“沒課本?”
舒願不答,視線更沒偏離一分。黎诩直勾勾的注視讓他不自在,然而除了視若無睹,他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
旁邊伸過來一本英語書,直接壓在了他攤開的本子上。黎诩仍是保持那個姿勢,說出來的話漫不經心:“麻煩幫我記下這節課的筆記吧。”
接下來的課,黎诩要麽睡覺要麽玩手機,但總不會忘記在課前把要用的課本翻出來遞給舒願。自習課前舒願被叫到辦公室把新書搬回來,臨走前崔婵娟問:“黎诩有沒有對你做什麽出格的事?”
十多本教科書壓在手臂上不算輕,舒願分不開神思考在崔婵娟眼裏“出格”的概念是怎樣,被逼着把整杯可樂喝完算出格嗎?
他搖搖頭,回答:“沒有。”
回到教室,他把整摞書放下,甩了甩發麻的手臂。隔了條走道的男生擡眼看到他的動作,熱心道:“下次有這種情況可以喊我幫忙。”
這句話正巧被上完洗手間回來的黎诩聽見,他不動聲色地坐下,随手拿起自己的課本重重摔在桌面。前座正吱吱喳喳跟別人聊天的女生吓得噤了聲,下意識扭頭看了黎诩一眼,被黎诩瞪了回去:“打擾我學習了,安靜點成不?”
這話要擱別人嘴裏說出來準得引起哄堂大笑,偏生被最不願學習的黎诩說出口卻無人敢反駁。
舒願仿佛置身事外一樣,沉默地端正坐好,拿起筆翻開新書封面寫上自己的名字。
方才還怨別人吵的男生這時候反而給新同桌制造噪音,他搭着舒願的椅背,在對方耳邊低聲念着:“舒願?誰給你起的名字啊,怪好聽的。”
舒願不吭聲,寫完一本再換另一本。
黎诩湊得近了點,手指在舒願白淨的手背上輕輕勾寫:“我叫黎诩,黎——”
“我知道,”舒願縮起了手,把寫好名字的課本合起來放進抽屜,“你書上有寫。”
這是整個下午舒願肯張口對他說的第二句話。
黎诩不吵舒願了,他專注地看着舒願用纖長的手指握着筆杆在每一本書的扉頁留下字體隽秀的名字,怕出一句聲會連累對方寫錯字,連窗外清脆的鳥鳴他都覺得聒噪。
作為半走讀生,舒願免去了在學校的晚修。放學後同學們或沖向食堂或奔去宿舍,他利索地收拾好書包,挑了人少走的樓梯下樓。
通往校門的校道左側是籃球場,場地均被占用。最中間的場中一個黑色T恤的高挑少年格外惹人注目,他巧妙地突破包夾,縱身躍起,右手高舉頭頂把籃球送入籃筐。
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喊叫,那少年朝場外打了個響指,立馬有個纖瘦的男生小跑過去為他遞上礦泉水。
舒願站在遠處看了半晌,攥緊手裏的走讀證面無表情地走出校門。
舒紹空的車早就等在外面,舒願拉開副駕駛的門上車,卸下書包後系好了安全帶。
晚高峰的路并不通暢,舒紹空趁着車子緩慢移動的空當向兒子了解今天在學校的情況。舒願話不多,只說清禾中學挺不錯,老師同學都很好。舒紹空松了口氣,說:“需要什麽就跟家裏說,知道嗎?”
舒願平淡地回應:“嗯。”
六點剛過,籃球場上人群散去不少。
黎诩把籃球扔給別人,那人接住,欽佩道:“诩哥,下回繼續跟你組隊!”
“随便。”黎诩抹了把汗,在樹蔭下的長椅坐下休息。談軒臨幫他帶的礦泉水還剩些許,他擰開瓶蓋把剩下的水倒進嘴裏,順手捏癟了瓶子扔進垃圾桶。
待休息得差不多了,黎诩起身要走,忽而瞟見談軒臨從教學樓那邊跑過來,瘦瘦小小的身子背着個晃來晃去的背包,手裏好像還抱着盒什麽。
跑近了,談軒臨滿頭大汗地把懷裏的飯盒放到黎诩手裏,然後把背包從背後摘下。喘勻了氣,談軒臨展開笑容:“诩哥,我給你打了飯,熱乎的,你趕緊吃吧。”
的确是熱乎的,隔着飯盒黎诩都覺得燙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談軒臨數秒,自覺有些話不适合現在說,但拖延下去必定不是好事。
“背包你去我班上拿的?”黎诩問。
談軒臨點點頭:“這樣你就不用折返回去了。”
黎诩敲敲飯盒,這飯盒是談軒臨的,淺藍盒身白色蓋子,上面還印着泰迪熊的圖案,據談軒臨所說這飯盒他從高一用到了高三。
“這頓飯哪個窗口打的?”黎诩問。
談軒臨實話實說:“九塊錢的窗口。”
黎诩“哦”了聲,翻翻背包,從暗格裏找到張皺巴巴的十塊塞進談軒臨手中,在對方還呆愣的時候說:“以後不用幫我打飯,也不用幫我拿包,高三了,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吧。”
“什……什麽啊,”談軒臨不疑有他,以為黎诩是在為自己的學習着想,“诩哥,我這都是自願的。”
談軒臨比黎诩大好幾個月,但剛認識那會他就跟着所有人喊黎诩為“诩哥”,久而久之便習慣了。
黎诩輕笑,挑着嘴角,看上去有點兒玩味:“還聽不明白啊,我想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