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找事兒?”
身體某個部位遭受外力惡意的襲擊,清晰的痛楚迅速蔓延全身,舒願疼得彎低了腰,臉上血色全無。
視野裏所有事物都褪去了色彩,他看見的水泥地面是黑色的,青石板上的苔藓是黑色的,自己的衣着也是黑色的。
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是黑色的。
疼痛帶來的嘔吐感從胃部翻湧上來,正咬牙準備承受下一輪攻擊時,他倏地睜開了眼。
床頭的壁燈發出昏黃的光,柔和地籠罩在他的臉上。額角滲出了冷汗,舒願緩慢地擡手抹去,卻觸碰到了滿臉的淚。
等到呼吸平複下來,他翻身坐起,把濕了一片的枕巾扯下來,揉成一團扔到床尾。床頭櫃的時鐘顯示此刻為淩晨3:26,再過幾小時,他又将成為一名高二生。
為什麽是又?
有些事,他已經不敢再回憶了。
只要閉上眼,噩夢中的畫面便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他像那尾被網住的魚,掙脫不得。
書桌抽屜裏有幾盒地西泮片,舒願光腳下床,踩着柔軟的地毯走過去,拉開抽屜掏出正在服用的那盒,擠出一片就着涼白開吞進肚子裏。
回到床上,舒願帶着困意沉沉睡去,所幸的是噩夢沒再來打擾,他一覺睡到天亮,被推門進來的母親喚醒。
柳綿的嗓音向來溫柔,哄得舒願再怎麽不願上學也爬了起來,脫着沉重的步伐去衛生間洗漱。出來時柳綿遞給他一套衣服,讓他進卧室裏換上:“這是學校發的校服,我已經幫你洗過了,你看看合不合身。”
沒什麽合不合身的,校服就那幾個碼數,他自從過了十七歲就沒再長個兒,穿哪個碼,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回卧室把校服換好,臨出去前舒願留意到夜裏扔在床尾的枕巾不見了,相反枕頭上蓋了一條新的枕巾。
他鼻子一酸,又開始檢讨在家人面前變得沉默寡言的自己是不是太不孝。
去學校是由父親開車送的,舒紹空邊開車邊叮囑:“我打聽過了,清禾中學的校風在市裏是出了名的好,你不用擔心遇上什麽事,當然,要真遇上事了,你就告訴老師,或者回來告訴我們也行,別悶在心裏,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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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駕駛上的舒願點點頭,将目光投放到車窗外。
複學這件事是柳綿提出的,當時柳綿沒少低聲下氣地哀求他,舒願不忍見到近一年裏生出不少白發的母親為了自己卑微成這個樣子,權衡再三還是答應了。
他知道母親不想他終日蜷縮在床上虛度光陰,可誰又能明白經歷過那件事以後的他已不敢再奢求光明?
清禾中學距離家不算遠,不塞車的話,十五分鐘左右就能到達。舒紹空領他去見高二10班的班主任,教師辦公室在教學樓最頂層,途中經過正早讀的班級,舒願頓了頓腳步,驚覺自己脫離了這樣的校園生活已太久,久到忘了早晨的陽光爬上課本時自己卻昏昏欲睡的光景,也忘了周遭朗朗讀書聲自己卻在課桌下偷偷咬一口面包的調皮。
父親的聲音扯回他的思緒,他站在五樓辦公室外的走廊上,面前是穿窄腰中長裙的中年女人。
舒紹空向他介紹:“小願,這是你的班主任,喊崔老師好。”
崔婵娟是教英語的,留過肩的栗色直發,穿窄腰中長裙,盡管年過四十,仍不失一身的文雅氣質。舒願垂眸避開了與她的對視,聲若蚊蠅地說了句“老師好”。
對方并沒對他怪異的态度表現任何不滿,反而寬慰地笑笑,對舒紹空道:“交給我就好。”
舒紹空走後,舒願跟随在崔婵娟身後去往班級。兩人一前一後,崔婵娟溫聲說:“大家都知道10班今天會來一名新同學,你不用拘謹,我們班的學生都很好相處。”
舒願“嗯”一聲算作應答,崔婵娟又補充:“班裏有個學生不常來上課,你等下先坐他的位置,課間操時間再去二樓的雜物室搬套課桌椅,課本我今天之內幫你領回來……噢對了,班裏還沒換座位,你得在最後排呆上一節課,如果你介意的話——”
“後排很好。”舒願打斷她的喋喋不休。
崔婵娟扭頭驚訝地看向他。
舒願閉緊嘴不再多言。他無法再做到融入人群中,封閉的性格反倒使得自己有安全感。他不想揣測與某個人的相識是否會給自己帶來災難,假如能回避所有不幸,他寧願獨來獨往。
10班在三樓的樓梯口旁,舒願在教室外停下,從門外望進去,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疊成洶湧的浪潮撲打過來,讓他無端感到窒息。崔婵娟朝他遞來鼓勵的眼神,他裝作看不見,拽緊書包肩帶悄無聲息從後門走進教室。
舉目望去,教室內坐得滿滿當當,課桌椅成雙成對地有序排列,只有靠後門沒人坐的空位孤零零落了單。舒願徑自在那個位置落座,桌面是空的,抽屜塞滿課本,他将書包挂到椅背上。
崔婵娟走上講臺講了幾句話,舒願沒留意聽,光顧着側身掏書包裏上課要用到的東西。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崔婵娟提及時,他迷茫地擡頭,發現自己成了萬衆矚目的那個人。
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緊接着齊整響亮的掌聲包圍了他。若不是下課鈴及時響起,舒願定想不到該以何種形式回應這幫新同學的熱情。
可曾經他也能對類似的場面應對自如啊。
舒願把筆袋和記事本放在桌上,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的,怕遭致座位原主人的不滿。
前座的女生轉過身盯了他好久,當确認舒願即使注意到她的眼神仍不會主動開口說話後,她問道:“嘿,你怎麽敢坐校霸的位置?”
聽到這個稱號,舒願小幅度地掀了掀眼皮,想起崔婵娟說坐這個位置的學生不怎麽來上課。他的手伸進抽屜,摸出最上面的課本,翻開,扉頁上的名字寫得極其潦草,但不難辨認是“黎诩”二字。
前座的女生攀着椅背說:“看到名字了吧?以後別招惹這個人,被欺負了都沒辦法報複,他家很有背景的。”舒願合起課本塞了回去:“嗯。”
早讀後第一節 課是數學課,舒願沒聽,也沒拿黎诩的課本看。高二上學期的知識他學過大半,要是此刻讓他做這個單元的習題卷,他能閉着眼考個滿分。
課間操時間是在第一節 課後,廣播裏響起號召樂,級長在樓下開着麥大聲催促,班裏的人擔心遲去被罰,呼啦啦全湧出教室。
等教室裏只剩舒願一個,他幾乎是彈離了椅子,沖出去往二樓雜物室奔去。空曠的走廊只聽得他急促的步伐聲,舒願跑得直喘氣,心慌得好幾次差點摔倒。
黎诩的椅子他如坐針氈,他謹記着前座女生的話——別招惹,別招惹。
教訓有過一次就足以刻骨銘心,誰還敢招惹那樣的人?
雜物室說白了便是一個廢棄的教室,這裏的門是壞的,關不攏,蒙塵的窗玻璃內是髒兮兮的厚重窗簾布,從外面看不見裏面。
舒願用手指抵着半關的門推開,前腳剛踏進去,緊接着就被裏頭的場面沖擊得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昏暗的雜物室裏桌椅橫七豎八胡亂擺放,沒有光澤的黑板滿是各種顏色粉筆的塗鴉。已失去使用價值的舊式講臺旁,兩個男生身影交疊,高的那個穿校服褲踩名牌鞋,上身穿的是自己搭的黑T恤。
舒願推門那瞬間,高個子男生正把另一個人壓在講臺上,掐着對方的下巴親吻。聽到門開的聲音,他不耐煩地擡頭,露出一張出衆的臉。
這個年紀在正經學校讀書的男生,誰不是被勒令頭發必須前不掃眉後不過頸的?然而這樣的要求更容易考驗人的樣貌,正如眼前這位,輪廓分明的臉型配上立體的五官,學校的發型要求壓根減不掉他的顏值分。
但好看不代表面善,被攪亂好事的人心情不大好,撐着講臺用身子遮住旁邊的男生,揚眉問舒願:“找事兒?”
他身上似乎帶了股讓人不敢冒犯的氣勢,令舒願不由自主地從他兇巴巴的臉上移開了視線。
“我……搬桌子。”舒願小聲解釋完,埋頭走進雜物室,随便抓了把靠牆的椅子倒放在離自己最近的課桌上,兩手連桌帶椅搬起來迅速離開,經過對方身邊時還感覺到兩道灼熱的目光黏在自己後背上。
回到班上的舒願仍驚魂未定,他記得舒紹空說過清禾中學校風好,這一上午未過,他就聽聞了一個見識了一個,想來只是學校對外粉飾太平而已。
結束課間操的同學陸陸續續回班,前座的女生屁股剛沾上椅子又轉身跟舒願搭話:“你搬了新的課桌椅啊,以後還是跟班主任申請換個位置吧,跟校霸做同桌沒好處。”
她的同桌是個戴粗框眼鏡的男生,這會兒還沒打上課鈴,男生抓着個本子扇風,轉過身參與到談話中:“你管那麽寬吶,人校霸就昨天晚修回來過,拿完新書就不見人了,下次回來指不定是段考了。”
舒願聽得認真,等那兩人聊到了別的話題,他狀似不經意地偏頭往黎诩的座位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