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不是一時沖動
枝頭飄落的枯葉掉在水面上,驚起一池金魚。紅的黃的魚兒一掃尾巴蹿去了別的角落,池塘登時漾開了大朵白色的水花。
舒願就像這群被吓到的魚。
他噌地站起,想也沒想地反對:“我不同意!”
對上柳綿驚愕的臉,舒願才意識到自己情緒過于激動,他混混沌沌地坐回去,手肘拄在膝蓋上,臉埋在手心裏:“你們搬吧,我想留在那邊。”
“你這是什麽話!”柳綿無故揣了團火氣,“小願,爸爸媽媽不是要抛下你的意思,但是親戚都在這邊,你看你也敢回來了是不是?何不試着放下過去重新接納這個城市呢?”
舒願不說話,柳綿放柔了聲勸說:“你現在大學又不在琩槿市,你要是想那邊的朋友了,就偶爾過去跟他們聚聚會,反正也隔得不遠。”
“我就留在那邊,”舒願充耳不聞,“我不搬。”
這場拉鋸戰最後以舒願的堅決反對為結束,雙方鬧得并不高興,誰都不肯退讓一步,畢竟誰都有各自的理由。
盡管如此,大年初二到母親娘家那邊走親戚時,舒願還是盡量端起一張笑臉,在一衆姨媽舅舅的噓寒問暖中禮貌地回應,并在收紅包時得體地回三兩句長輩愛聽的祝福語。
幾輪拜訪下來,回琩槿市已是初四,回程途中下了小雨,柳綿撐着腦袋靠在窗邊打盹兒,舒願則窩在另一邊的座位上看打在窗玻璃上的雨點。
車裏的音響在播報着天氣狀況,舒紹空關小音量,偏頭對舒願說:“拿後座的大衣給你媽媽披上,她特怕冷。”
舒願照做了,給柳綿把大衣披上,毛絨絨的一圈衣領掖在她的脖子下,還不忘小聲咕哝一句:“我也怕冷。”
“那我把我風衣脫了給你穿上?”舒紹空作勢要靠邊停車,被舒願制止了:“別,你專心開車吧,我不冷。”
算下來,其實舒紹空的性情要比柳綿溫和,想事情也沒妻子那般只往一處鑽。上高速時路況良好,前後也沒多少車,他便跟兒子聊開了:“小願,你不肯搬回百江市,不只是因為以前那事吧?”
舒願一驚,不清楚他爸看出了什麽,只能含糊地嗯了聲。
“是因為黎诩嗎?你才在琩槿市生活了兩年,認識的人也不多,我就見過你跟他玩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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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下子戳中心思,舒願做賊心虛,掩飾道:“還有很多朋友。”
舒紹空笑了笑,在後視鏡遞給舒願一個明理的眼神:“其實吧,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情你自己也能拿得定主意。至于搬不搬回百江市,我和你媽媽就算現在遵循你的意見先不搬,以後早晚有一天還是會搬的,而到時候——”他頓了頓,注意到舒願聽得很專心,“你念完大學出來工作,到哪去就輪不到我們來管教了,按你的意思,分開生活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也別忘記你家人不論什麽時候都在等你回家。”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天空放晴,前面一整片地都是幹燥的。下了高速後,車放慢了速度,駛進了城區,周圍的車也多了起來,舒紹空忙着盯路況,便分不開神留意後視鏡裏舒願的表情了。
舒願垂眸勾着自己的手指玩兒,旁邊柳綿的呼吸很綿長,該是睡得挺沉。他點點頭,也不管舒紹空瞅見了沒:“謝謝爸爸……我知道了。”
剩下的假期裏,舒願沒再一味地幹等黎诩的回信,他把所有精力花在法語的自學和BEC的模拟考題上,像回到高三那年,将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只在深夜入睡前想起那個總在背後抱他滿懷的人,蹭着他的鬓角溫柔地叫他小恐龍。
大一第二學期的課表仍舊被填充得密不透風,舒願宛如一個不知疲憊的機器,每天宿舍教學樓圖書館連軸轉,給同宿舍的書呆子劉子樾帶來不少危機感,逮着課間休息時便問舒願:“你這麽拼命為的啥啊,獎學金?”
舒願沒過多解釋,只淡淡地否認了:“不是。”
這學期的樂器課變成了每周一次,很多人三分鐘熱度,課堂上來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諾大的教室只坐了稀稀拉拉的七八個人時,學長便開始重點培養願意在大二時登上藝術節舞臺的學員。
“舒願,你學得很好,真的不打算登臺嗎?”當課後教室裏又餘下舒願時,擦完黑板的學長走下來問。
舒願把吉他放進袋子裏,扯上拉鏈背到肩上:“謝謝你的看重,我再考慮一下。”
學長沒逼迫他,只拍拍他的肩,笑道:“行,加油,我看好你。”
拐出教室門,不出意外,魏逾又立在牆根下等他。舒願早習慣了,撞撞對方的手臂,随後兩人并肩走下樓梯。
“我覺着吧,”魏逾醞釀一番才開口,“你很多東西都不全然是為自己學的。”
樓梯拐角窄,舒願先過去,随後轉頭看身後的人:“怎麽說?”
魏逾輕推對方背部,示意他看路:“就是一種感覺,你拿起樂器的時候,眼中沒有狂熱的神情。”
舒願好奇:“這種東西非要表現出來嗎?”
“不是說要表現,而是或多或少會自然地流露出那種熱愛,跟對別的事物是完全相反的态度。”魏逾說。
聯系這個解答,舒願再回想起黎诩在臺上表演時的表情,大概就有點明白了。
他爽快承認:“對,我是為別人學的。”
“誰啊?”魏逾好奇道。
舒願低下頭,沒讓對方看到自己嘴邊弧度極小的笑:“我喜歡的人。”
想念沒有跟随冬末悄然離去,反而随着五月的接近而愈加強烈。五一黃金假,舒願回了趟家,向家人表達了自己想要轉專業的打算。
A大轉專業意味着重讀大一,他做好了被家人反對的準備,沒想到父母雙方都挺通情達理,除了片刻的沉默,然後便問他理由。
舒願能有什麽理由,高考過後,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黎诩,為黎诩學的吉他,為黎诩轉專業,為黎诩留在這個城市。
“就是想讀法語了,”舒願把幾個做滿了筆記的本子攤開放在父母面前,“我準備很久了,不是一時沖動。”
舒願的學習從來不是家人會擔心的事情,柳綿擔心的是其它方面的:“小願,你今年不小了,這個年齡換作是別人,興許都該畢業了……我不是反對你轉專業,只是你應該再想清楚,做出這樣的決定,你真的想好了嗎?”
“想好了——”舒願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回答得太爽快。他蜷了蜷手指,停頓半晌,又重複:“真的想好了。”
BEC考試時間定在五月中上旬的某個周末,舒願背着行李奔赴去另一座城市的考點參加考試,考完回來後又馬不停蹄地跑去教務處,找老師說了自己要轉專業的意願。
最忙的五月過得很快,考試周的到來反倒讓舒願沒那麽緊張了。他不再抱着書往圖書館鑽,宿舍裏的人在老師私下公布的考試範圍裏圈圈畫畫時,他則一次次翻着臺歷,計算着離下學期開學還有多久。
“還有六天,”班主任站在臺上說,“還有六天你們就要迎來人生中第二次高考了,怎麽還有人懶懶散散的啊?長點心吧大家,時間不是用來給你們開玩笑的,想想當初自己為什麽要選擇複讀,想想自己的前途,好嗎?”
黎诩把塞在耳朵裏的兩團紙巾扯出來扔到挂在桌側的垃圾袋裏,沉澱了整個學年的暴躁脾氣在班主任沒完沒了的教訓中浮上表面。
他不耐煩地起身,撈起複習資料朝外走,被愛管閑事的男班長大聲叫住:“黎诩,老師還在說話呢,你走哪去?”
教室裏噤若寒蟬,大家都道這位次次考試穩坐前三的學霸性格溫吞,一時半刻只覺他臉上露出的那種陰沉又倨傲的表情分外陌生。
“老師這番話說了不下十遍了,你們聽不聽得進去自己心裏沒數?”黎诩扛起椅子穿過過道,哐啷一聲把椅子放到後門外,“不想複習的人沒人管得了你,但別拉着其他人跟你一起停滞不前。”
一頓氣撒出來,黎诩坐在外面,自己卻複習不進去了。該背的都背了,該做的都做了,徒留的只有對未知前方的惶恐。
複讀的生活他必然不想再重來了,但如果沒考上,他該怎麽辦?真要像黎文徴說的那樣,動用關系,在分數上做手腳,那還能是他多苦讀了一年得出來的成績嗎?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周末,黎诩留在宿舍沒回家,黎文徴讓他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黎訣則把田嬸做的便當從家裏送到他的宿舍。
黎诩不想看見這個掃把星,連推帶踹将人轟了回去,轉頭就揭開保溫盒的蓋子,邊吃邊掏出手機點開群聊消息。
果然他們幾個一到某些特定時刻就格外默契,逐個在群裏給他高考助威,施成堇提醒:“讓你那臭弟弟離你遠點兒,碰着他準沒好事。”
“知道,”黎诩單手打字,“考完出來聚啊。”
“找個隐秘點的地方聚,”韓啓昀說,“濕精現在外出還得全副武裝,今時不同往日了。”
韓啓昀的話引來群裏一片哈哈哈,黎诩被他們逗得驅散了焦慮感,總算是端正了自己的考前心态。
一年的時間都轉眼便過,更遑論是區區六天。清禾中學作為每年的高考考點,早在7號前就清空了各個教室,在校門前鋪了長長的紅毯迎接今年的準高考生。
再次回到清禾,黎诩有種置身過去的錯覺,他踏上紅毯,舉目望向旁邊的籃球場,仿佛看見了自己曾經的身影。
巧的是,他被安排到的考室是高二10班的教室,即使不是坐在最後排靠門邊的座位,他也頗多感慨。
考試的鈴聲響徹考場,黎诩壓下唇邊的笑,在熟悉氣息的包圍下動作利落地提筆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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