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暗藏在遼東火炮營中的胡人,不止那日馬車中的一人。

悶在糧草車中随軍通行的這幾日, 宋青時接觸到的胡人, 便有上十個。他們有的身着火頭軍的衣裝,有的則身着軍帳守衛的鐵甲……皆不算是起眼的官職, 混入這遼東火炮營的十萬大軍中,非常不易叫人察覺。

正如宋青時前幾日所猜測, 這些胡人,并沒有想要傷害她的意思。

相反, 他們待她不薄。每日的飯食雖然算不上精致, 但幾乎都是軍中戰士們正常的餐飲, 水也随她飲用,夜裏天寒, 他們甚至為她準備了專門的棉被,不曾有半點苛待。

似乎她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客人, 亦或是他們的主子, 不容冒犯。

待了這麽些天, 宋青時對這些胡人的來頭, 也有了個大致的判斷。

宋青時在年幼時,曾經常混跡于她爹爹宋閣老的書房。作為內閣首輔, 宋閣老學識淵博、頗愛詩書,偶爾翻閱到一些有趣的典籍圖譜,亦會叫宋青時一同觀看,這其中就包括了一些介紹北狄南蠻的風俗圖冊。因此,宋青時對西域各族的習慣特征有略微了解, 雖不能完全聽懂他們口中的胡語,偶爾幾個詞彙,卻也是能知曉其含義的。

從他們的語言和坐姿判斷,這些人恐怕來自突厥。

突厥,正是如今同叛軍曲氏聯兵攻打宣寧國的草原游牧民族,更是前世在岳停雲出使若羌途中,設下圈套企圖置他于死地的罪魁禍首。

突厥族極其兇悍,長期橫行于草原,對邊地各處的地形環境十分了解。前世若非是許牧料事如神、指揮得當,遼東火炮營的将士們幾乎不是他們的對手。

如今看來,恐怕他們早就有所企圖,事先派人混入軍中,打聽岳停雲和宣寧國大軍的動向了。

宋青時倚着馬車內木質的牆壁,雙眼微眯,看似在小憩,實則暗中打量着身後糧車內幾名低聲交談的高大男子。

這些混入遼東火炮營的奸細們,平日不常會面,只是偶爾在夜間休息時會聚集于糧草車附近,用宋青時聽不懂的語言商讨着軍機要務。

而時常在馬車內守着宋青時的,一般只有最早先那日麻暈她的兩名男子。

他們有何企圖,又打算帶她去哪兒呢?

若是想打聽重要軍報,僅憑幾個連隴西王的面都見不上的小兵是不大可行的,恐怕岳停雲身邊早被安排了奸細,探聽着他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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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時當然想要前去提醒他,只可惜如今自保尚且不易,她根本無法離開馬車半步。

許是兩個突厥人斷定她聽不懂胡語,交談時并不避諱什麽,宋青時側耳聽着,隐隐約約從話中獲取到幾個她聽得懂的胡語詞彙:伊循城、可汗、若羌、軍隊、……

伊循城?宋青時仔細回想着,前世的記憶模糊不清,但她依稀記得,書中有寫說伊循城附近地勢複雜,山勢險峻,河谷衆多,應當是個适合設下埋伏的好地方。

莫不是他們已決定,立刻便要對岳停雲動手了?

伊循城是若羌國手中的重要城鎮,經濟貿易較為發達,十有八九會作為招待宣寧國使臣的據點。但相應地,此處軍事防備應當也落實地較為到位,突厥人想要将宣寧國數十萬大軍一網打盡,也并非易事。

宋青時正思量着,雙手緊緊攥住衣角。忽然,原本坐在身後的突厥男子竟回過頭來,上下打量着她。

過了片刻,男子遞給宋青時一個黑布包裹,用漢話說道:

“許姑娘,請您穿上這個。”

宋青時一頭霧水地将那黑布包裹打開,裏面竟是一套胡人男子的外袍,外形龐大,布料粗糙,頭上還配有一頂氈帽。宋青時聽話地将其套在身上,整個人除了身材嬌小些,已與突厥族人一模一樣。

不知何時,原本藏于馬車內那兩名僞裝成宣寧國士兵的突厥男子,也換上了同樣的胡人裝束。

宋青時還未來得及思考他們目的何在,忽地一陣驚天動地的鑼鼓聲響起,一支利箭直勾勾地射在宋青時頭頂不遠處。

緊接着,她只覺自己被身邊的胡人男子一拽,被用鐵做的盾牌護着。

四周一陣天旋地轉,萬箭飛來,馬匹受驚,整個馬車直接翻倒了過來,原本裝在袋子裏的軍糧刷刷落下,白花花的大米灑了一地。

有人叫嚷着從對面的山崖上禦馬而下,軍中一片混亂。

“報!報!突厥人突襲糧草車了!”

“突厥人截軍糧了!”

“火铳就位!石彈就位!”

……

四周一片嘈雜,驚慌中,宋青時只見煙塵彌漫,眼前的山坡上,黑壓壓的一片,皆是與她身上穿着一致的胡人士兵。

而身後,宣寧國大軍的火炮聲徹,俨然已開始還擊。

遼東火炮營的火器固然厲害,可突厥人的數量衆多,黑壓壓一片,又是奇襲,一時之間竟難以看出哪方更具優勢。

恐怕突厥人此次的目标就是糧草車,宋青時所處的位置很快便被一群突厥人所包圍。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些突厥人雖與宣寧國的士兵多番纏鬥,卻不曾傷害她一絲一毫。宋青時就由馬車裏那兩位胡人男子護着,于人群中穿梭不斷,在混亂中逐漸沖出包圍圈。

很快,炮火聲、嘈雜聲、争鬥聲被抛于腦後,宋青時被帶上一匹早就準備好的黑馬,向着某個未知的方向,揚塵而去。

……

行軍路上,離伊循城約三十裏處。

岳停雲翻身下馬,将握在手裏的鳥铳挂于腰間,面色陰冷。

“回王爺,是突厥人,開了幾炮,現在幾乎全驅散了。”近侍白烨俯身跪下,彙報着情況。

“突厥?”

“回王爺,正是突厥人,似乎是沖着後方的糧草車而來,糧車毀了三輛,米袋被搶走了不少,主力部隊并無傷亡。”

“對方騎兵數量多少?”岳停雲皺眉,神色不善。

“粗略估計應當有騎兵三百餘人,皆是壯年男子,活捉了幾個,正在派懂得胡語的使臣嚴加審問。”白烨如實回答。

“三百突厥騎兵也膽敢襲擊我宣寧國數十萬大軍,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另外一位近侍憤怒道。

“目标非在襲擊我軍,而僅是糧草車……”岳停雲冷冷地打斷他,一手撐着頭,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回王爺。突厥族向來居無定所,游牧之人一旦入冬,糧食便很難穩定。臣以為,這群突厥人或許是餓壞了肚子,平日裏又做慣了半路截胡之事,這才膽大包天,敢打起我軍軍糧的主意來。”近侍說道。

“不應當。”白烨反駁了他的說法,望向岳停雲:“回王爺,臣以為此事必有蹊跷。”

“如何?”

“叛賊曲氏與突厥相互勾結,欲圖對抗我大宣寧國。想必突厥人是受了曲氏不少好處,曲氏常年貪污受賄,欺壓百姓,想必手中應有足夠的銀子和糧食讨好突厥人。由此看來,突厥不必铤而走險,更何況缺糧到打起我軍糧草車的地步來。”

“呵,照白兄這般言論。”之前那位近侍不屑道:“突厥人襲擊糧車目的何在?挑釁?試探我方戰力?想必是毫無必要吧。”

白烨低下頭,亦不知該如何解答。

岳停雲沉默了良久,緩緩開口道:

“白烨。”

“在下謹聽王爺旨意。”

“今日太陽落山之前,我軍将駐紮伊循城。伊循城地勢險要,周邊常有突厥騎兵出沒,本王有些放心不下。故命你私下帶着大軍五千,暗地裏守在附近城鎮,若發生異動,立刻前來支援,以免叫人一網打盡。”

“臣遵旨。過了前方那個山頭,在下便借着峽谷掩映,帶五千精銳部隊另分一路,靜候王爺吩咐。”

岳停雲微微颔首,重新上馬,面色卻越發凝重。

此番西行,一路上兇險衆多。突厥殘兵五次三番前來騷擾,岳停雲皆只當他們是來挑釁,亦或是刺探軍情。

可今日這番襲擊糧車,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不出幾日,他便可以到達伊循城,與若羌國君商議後順利完成聯兵,支援許牧,前後夾擊突厥與西北神策營的叛軍……此番舉動,敵人又怎會不知曉?又怎會毫無動作?難道他們甘願坐以待斃不成?

馬蹄踏起點點雪塵,岳停雲心思重重。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他輕聲念道。誰又願意出征塞外呢,惟願一切早日塵埃落定,他也好重回京城,與宋青時團聚。

年節将至,也不知她在京城過得如何,那封臨行前信箋,她又是否仔細讀過……

“王爺!王爺!”岳停雲正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忽地被一陣叫喊聲打斷了思緒。

“何事?”岳停雲馬蹄未停,側身問道。

“回王爺,不久前,有士兵在、在翻倒的糧車下,尋得了此物。”

岳停雲伸手,接過那東西,只消一眼,便驚得差點墜下馬來。

那是一塊銀制的入宮通行令牌。

巴掌大小,上面有禦筆親刻的字跡。

那是一個“宋”字。

是岳停雲曾經親眼見過的,宋閣老交給宋青時的那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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