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偷人
至于白妗,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還在偷人。
準确來說,是偷偷去看人了。
她去了天牢。
一開始去的是刑部大牢, 亮出太子的貼身玉佩,給那個看門的官吏, 什麽話也不必說,學姜與倦端着一張高深莫測的晚娘臉, 便被那官吏忝笑着迎了進去。
斜他一眼, “我要見筇王,你可知?”
“知道, 知道。”
白妗這才松了一口氣。
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賭對了,刑部大牢與天牢是連通的。
官吏大露谄媚之色,見她作內宦裝扮,又有太子貼身玉佩, 以為是東宮派遣,沒有多問來意, 便領她進入了刑部大牢。
只不過, 要求白妗用一根黑色的布巾蒙眼。
這可難辦,好在她記憶力不錯, 便也沒有提出異議。雖然看不見,但她記得手心撫過牆壁上滑膩的青苔,腳步的回音十分清晰。
接着是長長的甬道,拐了将近二十道彎。
沒有凄厲的喊叫, 沒有刑罰在人肉.身上施虐的聲音,安靜得像在誰家的庭院。
可那吹過的陰冷刺骨的風,又像來自地獄。
這是個非常寂靜的牢籠,結構尤其複雜,很有可能四通八達,而且分外潮濕,初步分析,會不會是通往刑部大牢的——地下?
另外,很有可能牢房與牢房之間相隔甚遠,就像城東城西各一個鋪子。
至于師叔說過,天牢年年秘密更換位置,白妗猜測,要重新擴建或是改建都是非常浩大的工程,不可能做到完全掩人耳目,所以大概率是将囚犯的位置進行調動,而不是改變天牢的結構。
她現在身處的這一個,與刑部大牢直接連通的牢獄,則關押着大昭的二皇子。
當今陛下的第二個兒子,筇王。
陛下共有五個兒子,皇後所出為長子與三子,長子夭折,三子便是毓明。
二子筇王與六子楚王都是貴妃所出。還有一個美人所出的小兒子,尚在襁褓之中。
牢房被獄卒打開,白妗這才将布條摘了下來。灰塵在空氣中逸散,光線勉強能夠視物,杵在面前的,是一排鐵栅欄。
牢室不算狹窄,卻也就那樣,一張吃飯的桌子,一張石床,褥子瞧着也破舊,只沒聞到什麽異味兒。
最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筇王,竟然是個分外年輕的少年郎。
這個人,是姜與倦的哥哥?
昏暗的牢室內,那人披着頭發,幾乎隐在石床的角落之中,背對白妗,身形十分纖細,完全接近少年的身姿。
正安靜地看着牆壁。
即便是聽見開門的動靜,他也專注着自己的動作,不受任何影響。
手裏握着什麽,似乎是一根釘子,在牆壁上劃下一道痕跡,而後用蒼白的手指,撫在上面,輕輕地摩挲着。
白妗掃了一眼,橫八豎七,加上剛剛刻的那一道,橫八豎八。
六十四。
什麽意思?
據她所知,這個人可被關了足有一年,倒也并非六十四之數啊。
正這麽想,引她進來的官吏低聲道,
“這位爺,似乎是關的時間有點久,又曾親眼見到貴妃死狀,進來的時候,”
白妗看他一眼,他隐晦地指了指腦袋。
“這裏出了點問題。”
唏噓着,可憐,可憐。龍子鳳孫,鞍馬風流,卻落得這般下場。
白妗沒功夫跟他長籲短嘆,往他手裏塞了兩個銀錠,淡淡道,
“勞煩稍候。”
官吏十分識趣,拿牙咬了咬銀子,笑眯眯地招呼着獄卒走開了,還特地離到白妗的視線以外。
白妗這才走向牢中人,出聲喚。
“筇王爺。”
不稱殿下。
大昭只有三位貴人可稱殿下:太子、太子妃與皇後。便是這人已有封號,也頂多稱呼一聲筇王。或者“二王爺”。
姜與明看了過來。
白妗卻是好好地吃了一驚。
不為別的,這位筇王,有一張肖似姜與倦的臉!
等他把臉完全轉過來,借着亮光,很快白妗就發現了不同,他同姜與倦,僅僅是臉的輪廓與眉型有些像,而毓明,整體看起來比他精致、深邃許多。
看人的目光也不一樣。
毓明溫和,像林間綿綿的風,
而他,說不出的散漫。更像一只貓兒,特別嗜睡那種,懶懶的,你跟他交談,必須要有不會被搭理的自覺。
白妗是這麽想的,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麽開口。
卻是筇王率先笑了一下,他一腿曲在石床之上,另一腿随意放下,赤.裸的足微微晃着,将手指搭在下巴之上,沖白妗挑起眉梢。
“啊…新面孔。”大概是許久沒有與人接觸,他開口的時候,反應了一會兒,說話也很慢,還有點卡殼。
白妗猜,下一句該問她是誰了吧。
哪知他卻又不理會她,徑自思索起來:
“如若是陛下所派,只會是堂堂金吾衛,絕非一個小小的宦官。”
擡起臉,沖她吟吟笑道:
“那麽,你是三弟的什麽人呢?”
此人竟然聰敏至此!
白妗有些驚訝,随即釋然,那邊有個成了精的姜與倦,他的哥哥會遜色到哪裏去?
“說客,還是……殺手?”
他搖了搖頭,嘆氣的樣子,居然跟姜與倦有些神似:
“三弟這個人啊,哪裏都好。就是心思太多,派個女人,是覺得女子柔弱,惹人憐惜,更容易試探本王,還是真的想一全哥哥傳宗接代的心願?”
“……”
比起被口頭揩油,白妗更吃驚的是他看出她是女子。善水也是,第一眼就看出她的性別,難道,她的改裝真那麽失敗?
白妗陷入自我懷疑。
這懷疑也未持續太久。
習武之人對經脈骨骼精通,從走路的姿态、說話中氣判斷也可,她并未在他面前刻意僞裝,被一眼看穿也說的通。
不過這就證明這位王爺的武功之高,恐怕與善水毓明一類,不分伯仲了。
白妗沉吟片刻,便決定不與他拐彎抹角:
“我不是太子的人。”
“我來此處,是向王爺詢問一件東西的下落。”
“丹書玉令。”
每說一句,她就靠近一步。緊緊地盯着姜與明,在她說完丹書玉令四個字,他很明顯動了一下。
閑散的表情褪去,眉間凝結一絲郁色。
“你怎麽知道?”
他曲起的腿放了下去。
白妗蹙起眉,她看見他腳上的鐐铐。
方才因有衣袍的掩蓋,還有姿勢的緣故,未能一下子注意到,再次瞥過一眼,甚至能看清上面幹涸的血跡。
鐐铐環口還有凸出的圓片,白妗心裏咯噔一聲,上面竟然鑲嵌了釘子。
用鐐铐牽制行動,用鐵釘摧毀骨筋,這比光光是皮肉之苦的刑罰,還要令人痛苦數倍吧?
筇王究竟做了什麽,讓一個父親,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
還是說,恨屋及屋?那麽,大昭的天子,又對那個早已逝去的美人,懷揣着怎樣的恨意?
“多少人對那個東西趨之若鹜,瘋狂到連付出性命都不懼,”姜與明道,“沒想到,你卻是第一個找到我頭上的人。”
白妗不信:“難道其他人不曾懷疑于你?”
姜與明聞言,笑了兩聲:
“因為我什麽都沒有了不是嗎?”
說着打開雙臂,當真是兩袖清風。
筇王下獄時,王府被抄,滿門百人盡皆斬首。財産充公,華服被焚于市,以警世人。
渾身上下,只得一身污跡斑斑的白色囚服。連雙體面的靴子都沒有。
唯獨面容還保持着幹淨,一絲狼狽之态也不見,不得不令她佩服。
“你這樣說,想必是知道丹書玉令的下落了。”
“不錯,”姜與明坦然地承認了,下一句話,又讓白妗繃緊了面容。
“可我又有什麽理由,非得告訴你不可呢?”
他斜睨而來,彎着眼笑,像一只慵懶的貓。
白妗盯着他,慢慢道:
“能支撐到今日,想必王爺不曾絕了飲食吧。如果這其中出了什麽纰漏……誰都不會知曉,不是嗎。”
她一向喜歡用最直接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這個人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好端端活到現在,還在牆壁上記錄數字,雖不知代表了什麽,但她覺得他必然是惜命的。
所以,這個威脅,她相信是有用的。
少女穿着內宦所着的玄衣,微睐的眸底森涼,輪廓又陰柔之至,倒真像極了那些不男不女的奸宦。
姜與明偏了偏頭,忽然一笑。
“姑娘見沒見過一種毒蜂,毒性十分強烈,被它一蟄,半條命就要沒了。哎,本王不是說你,別那麽看着本王嘛。”
“你長得跟花兒一樣,本王倒是想當那蜂呢。”
白妗不跟他別口頭功夫,淡聲道:
“虎頭蜂。王爺若想試試,我倒是可以一全王爺心願。”
姜與明饒有興味地瞧着她。
“姑娘啊,有沒有人說過你像一個人。”
白妗心覺古怪,明知有坑還是接了下去。
“誰?”
“本王的……”
他要是敢說妻妾,她就給他來個混合版的夜陀羅。
那薄薄的唇裏吐出:
“娘。”
白妗臉色黑了。
但是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誰。
“陸惜玉?”不可能,她見過前明妃的畫像,她們的長相一點也不相似。
那是一個豔麗中有一點苦相的女人,像一抹抓不住的煙霧。
而她的臉,與豔麗完全不沾邊,哪怕上再濃的妝。
風牛馬不相及地想到一個人,毓明太子若肯着女衣,必定都比她風情。
不知為何,她唇邊掠過一絲笑。
又恢複冷淡。
姜與明聽到別人直呼自己母親的名字,一點表情也沒有,好像那是一個陌生人一般,
“不過,本王的娘生得很美。”
雙手撐在石床上,他微微仰着頭,脖頸蒼白修長,光透過天窗灑落,那張酷似姜與倦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含笑的神情。
“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想得到她,親近她,亵玩她。”
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他的眉心蹙起,可眼裏卻帶着笑,充滿了奇異的光彩。
說完這般狎昵之語,
他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這世上很多人都很奇怪,讓本王無法理解。”
“美人生得美,是用來憐惜的,怎麽是用來摧毀的呢?就像花瓶,本就是裝飾的作用,誠然,碎掉的樣子比完整時更加優美……”
他的手指張合了一下,好像在比劃怎樣弄碎,怎樣大小的碎片。眼裏沒有笑意,有些怔然,說的話還前後矛盾。
白妗問:“你是不是關得太久了?”
所以腦子壞了?
姜與明偏過頭來看她,低笑:“沒有呢,”
“姑娘怎麽會這樣覺得呢?”
“本王只是可能……有點失明。”
那他還誇她好看?!
白妗氣笑了。
他又開始自言自語,“不對,不對。”
“也許,他們想要得到的,只是那至高無上的寶物呢?”
丹書玉令。
白妗瞳孔緊縮,有一種預感,她即将要接近真相。
除了貴妃母子,甚至沒有人接觸過的真相。
那個流傳于青衣教、流傳于宮廷、甚至流傳于千年之前太行皇室的瑰寶。
少年将手臂擡起,寬大的袖子随即滑落,露出一截蒼白的腕來。
上面戴着一個淡綠色的镯子,明顯是女式的,有些小了,貼着他的手腕,蒼白的皮膚下隐約可見青藍色的血管。
白妗的注意力只在這唯一的飾品上。
這個手镯,便是丹書玉令?
早知道丹書玉令是一塊玉,可,也能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玉镯子麽?
白妗開始思索姜與明有沒有騙她的理由。
秉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她上前走了一步。
姜與明識破她意圖女強盜的行徑,慢悠悠道:
“忘了告訴你,如果這東西沾了血,或者斷成兩截,就沒有任何用處了。”
白妗腳步頓住。
世間會有這樣的東西?
可細想,為什麽這個手镯一直戴在他手上,沒有被那些貪財的獄卒取走。
他必定有保住的把握。
也許她一伸手,就觸碰了什麽機關,或者得到一個玉石俱焚的結果,最後還難以脫身。
白妗收斂了殺氣,幾乎是變臉一般迅速。
眉眼舒展,一張極具欺騙性的臉蛋,立刻變得非常溫柔,燦爛。
她蹲了下來,仰頭看着姜與明,用那種柔軟的語氣說:
“二王爺誤會妾身了。其實妾身仰慕貴妃已久,說來也是緣分,妾身來自民間的一個教會,正好是娘娘的出身之處——您想必也是知道的。
這東西,其實最早也是出自那裏,卻被娘娘帶進了深宮。”
“外面那些流言傳得太神了些,”白妗隔空指了指他的腕,
“其實這個呀,就是一塊普通的玉,您看它的成色,跟那些個和田玉晴水玉相比,都差了好大截呢。只不過是祖師爺留下來的,意義非凡了些。”
“您看,您戴着它也沒甚用處,反而束手束腳,惹人觊觎,不如叫這東西認祖歸宗,妾身帶回去後,必定讓人設立令堂的牌位,日夜供奉。王爺若肯割愛,吾輩必定不勝感激,更願奉千金作為補償。”
白妗用心糊弄着,就賭貴妃不曾告訴他這玉的秘密。
姜與明愣了一愣,失笑:“還真是…。”
“什麽?”
他慢悠悠道:“如若本王沒有猜測,你們那個教會,與本王的母妃頗有淵源罷。方才不假辭色,還要威脅本王,現在卻口若懸河,誘騙本王交出此物,便是沒有蹊跷,本王也要當它有個蹊跷了。”
白妗深吸一口氣:“可它真的只是一塊普通的玉。”
“憑你片面之詞,如何能使本王相信?還是,你覺得本王像個傻子麽?這東西,你想要也不是不行,可是,這天底下沒有白吃的米糧,你總該拿點有價值的東西來換,讓本王看看你的誠意吧?”
白妗磨牙:“不知王爺,想讓小人做什麽?”
姜與明一手撐着頭,“讓我想想啊。”
他沖着白妗,開朗地露齒一笑:
“不然,你把本王帶出去?”
這個殺千刀的!
白妗幾乎要把袖中刀甩到他臉上。
“你當我是皇帝老子啊?”
她臉色陰沉。
姜與明彎了彎眼睛。
“三弟要成親了,當哥哥的,也沒什麽好送他,不知禮太薄,會不會惹得三弟不喜。”
他緩緩地摩挲着玉镯,一臉惆悵的樣子特別可恨。
威脅她?
“啊,對了。還沒問你跟三弟是什麽關系。”
“我說了沒、關、系。”白妗瞪他。
姜與明完全沒聽,自己說了下去,
“本王那個三弟啊,”
“看起來一本正經的。但是,很少有人能玩得過他呢。雖然不想承認,他天生該做那個位置。”
“三弟不來,無人與本王小酌一杯啊,還真是寂寞~”
長嘆一聲,落寞的情緒倒是顯得情真意切。
“你會想他?”白妗故意諷刺,這兩個人不是都已經硝煙四起,你死我活了麽。
“咦。為什麽不會。”姜與明很是奇怪,“難道你以為本王想做皇帝?”
又道,“也對,這天下沒有哪個男人不想坐一坐那個位置吧。”
白妗卻想到一件事:
“炮竹坊背後的主人,真的是你?”
氣氛有點安靜,姜與明擡起眼看她。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太急了,面色逐漸紅潤,他搖着頭,晃晃悠悠地說,“如果本王真的做了,就不止是一個小小的賭場,”
他慢吞吞地豎起了手指,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數了過去,“杜廣、魏江欽、公孫艾、白振羽…至少…半個朝廷。”
真是豪言壯語!
作者有話要說: 筇王,qiong第二聲,是一種竹子,能做手杖。游戲人間的話唠少年,夢想是炸掉半個朝廷(這貨是個反社會人格啊)
白妗:一向喜歡用最直接的解決方式,而你是我此生唯一的迂回。
姜與倦:(臉紅,撲倒)
作者:你倆劇本拿反了吧啊喂?!
白妗:那你特麽倒是把車給我開啊?!
作者:大可不必(手動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