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黃莺

但是, 他居然知道毀掉的是賭場,

難道還有人在悄悄為他傳遞消息。

難道,筇王并未完全失勢?

白妗順着想了下去, 如果當真如此,那說明這位筇王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時候。那是不是就代表着, 此人還有可能從天牢出去?

畢竟一旦入了天牢,就是葬送一生。從來沒有聽說進去的人能出來的先例。

不過他要是能出來, 确實比在這裏好說話的多, 甚至好動手。到了明處,各憑本事, 那就怨不得她坑蒙拐騙了。

宮裏混了那麽久,到底還是存些江湖人的血性,不願欺人虎落平陽。

要是楊恣聽到師妹這番話,估計得一口血噴出來。

明明就是疑心太重,裝什麽高尚。

姜與明繼續說道,

“本王猜,大概是某個朋友送的禮物吧, ”

禮物?

白妗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場爆炸案, 也是把這位二皇子推向死地的契機。

他歪頭想了一會兒,“本王年輕的時候, 四海之內廣收門客,許多人都想同本王結識呢。可惜,本王一向眼光極高,不是什麽三教九流都能入本王之眼的。”

白妗蹙眉, 年輕的時候?說得好像自己很老一樣,糊弄誰呢。

姜與明忽地話鋒一轉,

“你是不是覺得本王就要死了?”

他喜歡拖着長長的尾音說話,可氣又不足,說到最後總是虛聲,勝在音色好聽,不然與那痨病鬼倒是沒差了。

白妗聽得火大,她最讨厭別人跟她磨磨唧唧,要不是有所顧忌,她就一掌拍暈這個人,把他手上的镯子弄下來。

至于拍暈後,剁還是卸,容她考慮一下。

姜與明全然不知她內心血腥的想法,還反過來安慰道,“放心,放心,本王自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等着姑娘來救本王于水火。”

話說到此,便是下逐客令了。

白妗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那就祝王爺長命百歲。”

皮笑肉不笑,俗話說得好,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借姑娘吉言了。”他似乎興致很高,白妗走出老遠,眼上重新蒙了布條時,還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吟詩聲——

“池魚思故淵,羁鳥戀舊林。

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倒挺懂苦中作樂。

她輕嗤一聲。

大昭二皇子,筇王姜與明年輕時是個風流種,欠了一屁.股風流債。

倚仗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是貴妃之子,聖眷正濃。

處處眠花宿柳,倚樓高歌。

與精通六藝的弟弟不同,筇王偏得厲害,

騎射爛如稀泥,卻精于書、樂二道。尤其是樂。大夏、大濩、大武,如數家珍。

一曲作罷,随手一擲鼓槌,擊碎一節翡翠如意,珠玉四濺。

美人嬌聲叫好,他自仰頭一倒,睡了。

埋在人間紅酥雪軟中,脂粉撲鼻,玉臂作枕,一夜好夢。

醒來,卻将曲譜折一折,揣進懷中,美人剛要笑他賣弄,好不清高,他随手便将那無價的曲譜,贈了門前的龜奴。

龜奴是個沒名字的卑賤小子。

小子揚起臉,小心翼翼地問:

“此曲可有名字?”

筇王醉眼朦胧,呵氣如蘭。

他歪坐伎子香閨的門檻處,手指還在輕擊,和着隐隐約約的鼓點。

“便叫……便叫有所思吧。”

樓裏笙歌徹夜不休,大夢數年光陰。

一夜他已醉極,府裏小厮挑燈來請:

毓明太子鶴駕至。

他袍服也不換,這麽一身酒氣,由人攙扶着跌跌撞撞去見他的三弟弟,大昭太子了。

遠遠是毓明的儀仗,路上的行人退避三舍,向這邊好奇又害怕地張望着。

姜與倦也遠遠地站着,臉色清冷,一派不食人間煙火。

一條紅紅綠綠的花樓街,愣是給他站成了“持志守節、動心忍性”的明堂。

筇王不止一次向他言及其中妙處,卻被避如蛇蠍。

好笑好笑,弟看兄荒唐,兄也覺弟無趣至極。倒不如各做各的,互不相幹,幹嘛又來跟前惹眼?

太子皺眉道:“今日是陸娘娘的生辰,你這副模樣,怎麽進宮去?”

姜與明這才想起有這事兒,甩了甩糨糊一般的腦子。

“不去。”

他擺擺手。

打個酒嗝,說話還算順溜:

“母妃喜歡熱鬧,有你們就足夠了,她一見我就罵,我去了,左右不過是讨嫌。我那禮物,想來她也收到了,若是不喜歡,本王差人去南陽尋更好的。”

“往後還有許多年,也不差這一時的。”

他也是随口一說,

只是沒想到的,一語成谶,往後再沒有了,一年也不會再有。

那是母妃最後一次生辰。

她去的時候,非常平靜。

沒有規勸,沒有斥責,只有淡淡的聲兒從帳子裏飄出來,

問他今日吃了什麽,學了什麽,府裏的女眷可有鬧他?後宅可安寧?

他一一答了。

繡着牡丹花的床帳飄舞,他愣愣瞧着母妃垂下床頭的青絲,這樣華美的長發,不是傾國傾城的容貌配不起。

突然,母妃的樣子就在腦海裏模糊了,

是因為太久不見,還是因為就算見了,也總不能真的照面?

血濃于水的兩人,竟然至親至疏如此。

母子倆再也沒有說話。

他被人領着出了去,臨到芳華宮的門口,腳步卻是一滞。

面色唰地慘白,瘋了一般掙脫那些來抓扯的手,幾步沖向內殿,撲向那層層帷幔擋住的床榻。

呼吸呢。

為什麽沒有呼吸聲了?!

誰也攔不住,帷幔被少年扯了開來。

女人和衣躺着,妝容精美,一支翠翹跌在枕上。嘴角還有未散的血跡,目輕阖,像熟睡着一般。

他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低聲喚:“母妃。”

又再低低地喚了一聲,怕驚擾了誰似的。

想她只是睡熟。那蔥白的指間捏着一個窄口小瓶兒,沒了支撐,骨碌碌滾到腳下。

他撿拾起來,倒出粉末,抖手撚開,原是極烈的鶴頂紅。瓶子見了底。

才知道,她是抱着必死的心的。

扭過頭去,驚覺帳子上不是什麽時興的牡丹花兒,那是一大灘一大灘的血跡。

她是強撐着最後一口氣,等他來的,等他來赴這母子最後一面。

為了不要她的明兒遺憾。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問着他時,喉嚨裏壓下絞錯五髒六腑的血腥,那麽那麽溫柔的背後,

是有多疼啊?

該有多疼啊?

筇王闖進了金銮殿。

一如幼時那個幼稚、任性的頑童。

“父王,為什麽,為什麽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仰頭問着,不知疲倦。

只是這一次,沒有母妃無奈的呵斥,亦沒有父皇的笑罵。少年立在階下眼眶血紅,而陛下俯視着他,臉色鐵青。

“逆子,誰允許你闖進來的?”

擅闖金銮殿乃滔天大罪,視同謀反。更何況他見君父不跪,視禮節為無物。

金吾衛首白振羽匆匆走進,跪伏請罪:

“臣失職,陛下息怒。”

卻被一股大力掀起,少年抓扯着他的衣領,臉色如同厲鬼一般青白:

“為何不通知本王?!”

“母妃被賜死,你為何不通知本王?!”

一聲怒吼襲來:

“是朕,不讓他告訴你!”

階上男人嚴厲的目光,像毒針一樣刺入皮膚,姜與明動了動眼珠子,手底下的白振羽一點也不掙紮,平靜像一塊頑石。

筇王猛地意識到,這個所謂風光無限的金吾衛長,禁軍衛統領,只是陛下的一條狗。

在那雙沉沉的眼中,他很快就看清了自己是多麽的懦弱,跳梁小醜一般。

真正逼死了母妃的人他不敢對抗,便将怒火發洩到別的人身上,何其可笑?

他松開手,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一步。

“還不給朕滾出去!”陛下早已忍無可忍,抓起手邊的鎮紙扔過去。

他竟不躲,硬生生受了這一下,頭頓時被砸破個坑,血流進眼睛裏。

大昭的筇王驕縱、跋扈、乖僻、風流。

這是陛下與貴妃慣出來的性子。

畢竟是疼愛多年的親兒,陛下看着他這副凄慘模樣,到底是于心不忍,走了過來。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過錯贖罪的。”他說着一句不明意義的話,面容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很多。

姜與明愣愣地瞧着他。

然後他做出了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舉動。

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金吾衛白振羽按倒在地,一個青年護在父王身前,劍刃深深刺入他的肩膀,血液一股一股湧出,眉眼因疼痛而微蹙。

青年動了動嘴唇,依稀是“二哥。”

而陛下,看他的目光冰冷,又似夾雜着一點恐懼。

筇王這才意識到,

他對自己的父皇拔了劍。

被押着退出金銮殿的時候,他看見弟弟渾身是血地跪了下去,而陛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為太子,毓明,這是必經之路。”

什麽必經之路?

殺掉自己的兄弟麽?

姜與明茫然地回頭,他們身影逐漸地在視線中縮小,直到成為兩個黑點,他恍然大悟,終于感覺到了一直以來,那種微妙是什麽了,他的三弟弟與陛下,當真才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父子。

他好像被劃在了外圈,孑然一身,那邊是一路扶持走來的父子,嫡親的骨血。

而他,是陸惜玉的兒子,只是陸惜玉的兒子。

仰天大笑,口中血腥彌漫。

坐牢的日子枯燥,乏味,又無趣。

偶爾哼兩句風雅詞兒,還要被那些個大字不識的獄卒譏諷。

難聽!

像念經!

筇王就翻着銷.魂的小白眼,其實吧銀詞豔曲老子也會,就怕哥幾個扛不住。

那些人也是浪的慌,嚷着,來啊。

還有人從鼻子裏哼,就你這大白嗓,能有什麽聽頭。

這就不能忍了,歷數來,筇王渾身上下引以為傲的,也就這一點“才華”,若這都要被無情地否定,還讓不讓人有點生趣了。

這裏就不得不提一樁舊事。

據說姜家這倆還小的時候,太皇太後一手牽過一個到跟前細看,她年紀大了,摟娃娃的手臂都是顫抖的。

一邊抖,一邊慈愛地打量。

先是小小年紀就繃着一張臉,但出落得水靈标志像個小姑娘似的姜與倦。

“嗯,白嫩,瞅着是個敞亮人物。”她嘬了嘬嘴道,“正是我大昭的,明珠兒。”

皇後也高興,這是誇她會生呢。

姜與倦謙遜禮受。

那邊一個不樂意了,猴兒一般上竄下跳。

“那孫兒呢?孫兒呢?祖母是天上菩薩下凡,也給孫兒賜個號吧?”

美滋滋想,看他威武霸氣的吧,也得有個威武霸氣的名頭來配,泰山?金陽?紫電?金剛杵也使得。

“哎喲。小嘴兒甜的喲,你就叫,”對着那雙眨巴眨巴的充滿希冀的大眼睛,太皇太後無比慈愛和藹地道:

“黃莺兒。”

姜與明差點蹦起來。

您老消遣我呢?

他慌地搖頭,撥浪鼓一般:

“可別,可別。讓人聽了可不得笑話死孫兒。”

晚了,滿殿人都聽着了,正憋着一股氣呢。

只有姜與倦肅着小臉,一點不覺有什麽好笑的。

太皇太後沒聽清,還捏了捏二皇子的小肉臉,“真好聽。來,給祖母唱兩句曲兒。葫蘆精會麽,一根藤上一朵花,結個胖娃娃?”

姜與明徹底不說話了。

滿殿人笑得背過氣去,一時間空氣裏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連久在芳華的貴妃聽了此事,也樂得滾下榻來。

大昭黃莺兒的美名不胫而走。

只是随着筇王年歲漸長,不再成天咋咋呼呼的,并揚言誰敢讓他亮嗓兒,他能把人皮都剮下來,極盡惡毒之恐吓。

這名號也漸漸被淡忘了。

筇王是誰?常年混跡風月場所,多少傳唱大江南北的香豔情詞,都是他給譜的曲兒。

一個破鐵碗,一雙筷子,兩根鐵栅欄,現場奏樂,敲得叮叮當當。

吟哦哼唱,威風不減當年,調子裏更是帶了些花旦腔兒的妩媚,跟爪子撓人似的。

幾個獄卒聽得熱血沸騰,空虛難耐,眼瞅着正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的時候,有人來探監了。

毓明太子。

他取下绀青色的披風,面無表情,着幽均衛把那幾個獄卒扔出去打了一頓。

姜與明愣了一下,又笑道稀客稀客,把人迎了進來。好似這是在筇王府邸一般。

姜與倦也很上道,便當是正正經經的登門拜訪,不曾空手而來,給他這哥哥捎了兩壇美酒過來。

結結實實的兩壇,酒香四溢,封蓋完好。

筇王狐疑:你該不是想毒死為兄吧?

太子微笑:是的,哥哥安心去吧,也好令孤高枕無憂。

頭一次聽這弟弟說冷笑話,筇王瞪圓了眼,然後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接過酒壇便飲了起來。

楊花落盡。

姜與倦只倒了一小杯,慢慢地酌着,兩兄弟悶悶喝了好一會兒,姜與明才嘆道,

“是芳華宮桃花樹下埋的那兩壇吧,日子算來,該有十八年了。”

太子道,“是。平日裏你不惦記得很,總等不及要挖出來麽。思及你一向無酒不歡,這便取了過來,”

想了想,又加上,“天冷了。暖暖胃。”

這番話很體貼了,豈料姜與明不識趣,卻把眉毛一皺:

“一壇萬金的楊花落盡,一歲一千金啊。兩壇,你就這麽刨出來了?敗家!”

“……”

太子板着張臉。

姜與明哈哈大笑。

筇王平生有三大樂事:

一喝酒,

二喝酒,調戲女人。

三喝酒,調戲這貌美如花卻古板無趣的弟弟。

後來喝高了,姜與明更是什麽話都說。

他說,有時候我總覺得你才是母妃親生的,不然怎麽見你就眉開眼笑,見我就橫挑鼻子豎挑眼,裏外不是人呢?

太子:二哥是有福氣的人。

他說:別,是晦氣吧。唉!也是,我該少惹她生氣。跟你說,哥其實特別後悔一件事,這事誰都沒說,連哥的小情兒也不知道。

不該的,八歲那年,真不該偷偷拿母妃的香胰子泡腳的。嗚嗚嗚。

太子:娘娘…不會怪你。

姜與明是一句也沒聽進去,顫巍巍擡起酒壇子,跟太子碰了杯,繼續嚎。

“命這東西,真是一下子就沒了,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勸你惜取眼前人啊。”

說到這個,太子猶猶豫豫,隐晦地跟他表達了個意思:

他好像喜歡上一個人。可這個人不是該喜歡的,很有可能在騙他,利用他。但是他又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很想靠近。可是那個人很狡猾,總感覺抓到手裏就溜了,怎麽辦?

說得語序混亂,遮遮掩掩。毓明太子也有這種為情所困的時候?

筇王一拍他的肩:

“弟啊,哥是過來人,”

“你要是真喜歡她,就該好好地留住她。”

“不瞞弟弟,哥哥其實有個特別喜歡的姑娘。心尖尖兒上放着呢,呵。可惜那個時候做了許多混賬事,混賬到今兒想起來,都忍不住抽自己一頓。”

他說着真給了自己一耳刮子,又疼得慘叫,涕泗橫流,抽噎着說,“結果,讓她跟着別的男人跑了,如今不知身在何處,想追也追不回來了。”

太子似乎也有點醉了,眼裏蒙蒙,不知該不該表達一下同情。

兩兄弟長籲短嘆,酣飲至天明。

太子告辭的時候,筇王頂着兩個黑眼圈,叫住他。

“哎。其實哥哥有樁心事…”

受到開導的太子鄭重道:

“二哥請講。”

筇王幽幽嘆息了一聲:“母妃生前最遺憾的,就是沒能抱上大胖孫子…”

姜與倦平淡的面容皲裂。

“二哥且在此處,好生養養性子!”

他拂袖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姜與明:還有,我不該泡完腳後還放回去…

姜與倦:娘娘沒把你打死真是個奇跡。

大家想不想看王爺的感情線?想的話,作者就當支線寫…其實他官配有在文裏出場yo~

姜與明這貨連男三都不算…話說我的男二在哪裏啊怒摔?!

沒事,下一章就出場

未來三天日更六千(腎虛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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