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屠馬
霍宸沒在書院內多留,隔天就從渡口離開了安陽,有些話沒有辦法讓外人來傳達,霍宴此次東川之行又萬不可有閃失,霍中廷才會讓霍宸走了這趟。
這些日子有巡檢官在書院內,衛章中午都沒敢去器物房找霍宴,怕被神出鬼沒的巡檢官撞見,平白給霍宴添麻煩。
這天上午課後,衛章和謝雲瓷、唐玥還有其他幾個男孩都收到了一份紅封報喜帖,是宋小小送來的請帖,他的喜宴就定在了這個月裏,特地給書院裏關系好的男孩們和兩位夫子都送了請帖。
衛章想着既然是喜宴總不能空手而去,他囊中羞澀也拿不出多大的禮來,便打算去刻一對印章。
帖上就有新人的名字,不過刻章需要拓字,他知道自己字醜拿不出去,打算找霍宴幫忙寫幾個字。
這天他見巡檢官和謝光一起進了見悟堂談事,想來一時半會也不會出來,便頂風作案,找了霍宴去養性閣三樓寫名字。
三樓沒有其他人,衛章伺候着霍宴坐在書案後給她磨墨,嘴上道,“寫要刻在印章上的那種回文字,從右往左‘宋小小印’這樣子,就按這個帖上的名字寫。”
衛章一邊磨着墨,視線落在請帖上并列的那兩個名字上,眼中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欣羨。
報喜帖有很多種,宋小小這封是十分正式的那種,若是娶側納小顯然是不會用這種正式報喜帖的,不過一筆帶過點出叫客赴宴之意,便是許多娶正夫時的報喜帖也未必會如此鄭重的将夫郎的名字寫在上面。
衛章剛看了沒兩眼,突然眼前一黑,霍宴擡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衛章不解地微微擡頭,霍宴沒太合攏的指縫中滲透進來了一些光,不過還是什麽都看不見,只聽見她說,“不用羨慕。”
衛章還沒反應過來,“什麽?”
霍宴收回了手,看着他道,“別人有的,你都會有。”
衛章一怔,手裏磨墨的動作頓在了那裏,霍宴擡起筆,在紙上寫下了衛章要的那兩個回文名字,然後将筆架回筆山,還是用剛才那種沒什麽波動的語氣,說出口的話卻讓衛章伸手狠狠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服,“別人沒有的,你也會有。”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衛章鼻腔一酸,聲音都帶上了顫意,他一點點靠近霍宴,“你知道我想要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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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宴低低笑了一聲,她用手指輕觸衛章的面頰,下一句話說出口時,心口竟是難以抑制地一震,有些承諾太沉太重,她從不敢輕易許下,此時才發現自己內心的渴望希冀究竟有多深,“一起壽終正寝,可好?”
衛章這會壓根顧不上會不會有巡檢官突然出現在樓梯口了,他把自己撲進霍宴懷裏抱着她的脖子,用力點頭,吸着鼻子蹭在她肩頭,聲音帶上了哽咽。
霍宴沒想到會把他招哭,湊在他耳邊逗他道,“我在想,你穿上嫁衣那天夜裏,我要怎麽剝了那件衣服。”
衛章埋着臉,好一會悶悶道,“那我就撕了你的衣服。”
霍宴的手在他頸側撫摸着,聞言失笑,“我等着。”
衛章緩了好一會終于壓下了鼻間的澀意,他正想要從霍宴懷裏出來,就聽見她說,“我要離開一陣,不會太久,年前就回來。”
霍宴向謝光告了假,離開前一天,她告訴了衛章她第二天走,但沒告訴他具體的時辰,本來是不想和他面對面的道別,結果天沒亮透她離開時就在山門口見到了也不知道在這裏等了多久的衛章,霍宴伸手一摸,果然手和臉都是冰涼的。
若非霍宴不肯松口,他怕是都想跟着走。
霍宴心疼又無奈,替衛章捂熱了手,攏了攏他身上披着的那件本來屬于她的大氅,問他,“你會去鄭家過年嗎?”
衛章搖頭,霍宴道,“我會回來陪你,給你紅封壓歲,陪你守歲。”
霍宴低頭吻在他眉心,“等我回來。”
衛章看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突然沒來由地心慌,他撒腿追了上去,喊着霍宴,擡手用力扯斷了自己束發帶上的那根紅繩,在霍宴回頭時,将那枚有了年份的包漿銅板放到了她手裏。
他說,“我等你回來。”
霍宴走了半個月,巡檢官也離開了,衛章刻好了一對印章裝在盒子裏,這天正好是個旬假日,他和其他男孩一起帶着兩位夫子的一份賀禮,去縣城赴宋小小的喜宴。
宴到一半,衛章突然一陣心悸,手下一個沒分寸捏碎了一只杯盞,碎瓷嵌進了手掌心的肉裏,豔紅的鮮血頓時大滴大滴落在了桌上。
東川平野山,濃烈的煙霧正從林間和發紅的火光一起騰空,今日西北風大作,山林間的地面上鋪滿了幹燥易燃的落葉,山火蔓延起來的速度快得像是被點燃的引線,如巨獸一般吞噬着山林間的一切。
承乾帝此次離京冬狩是沖着麒獸而來,輕裝簡行,沒有帶後宮君卿和成年皇女同行,只有侍衛和數名臣子,連當地的地方官都沒有驚動。
此時随她入林二十多個身着獵裝的侍衛,除了霍宴和其他幾個随行陪駕的官家女,都是宮內功夫最頂尖的禁軍侍衛,時時貼身護駕。
但是再一等一的高手,腳程再快的駿馬,也跑不過在狂風大作中一起席卷而來的山火。
在那樣漫天蔽日的火光和濃煙中,哪怕是九五之尊,也無法不心生恐懼,嘆人渺小而無力。
霍宴想起那日眠山起火時謝光說過的話,人力根本無法撲滅山火,人被困于山火中,所能做的,只有聽天由命。
她們坐下的馬匹也感覺到了危險,開始焦躁地擡蹄嘶鳴,霍宴突然翻身下馬,在承乾帝跟前單膝跪地,“陛下,事态緊急,得罪了。”
她扶了承乾帝下馬,拔出腰際侍衛獵裝的佩刀,一刀斬向了馬脖子。
那匹高大的駿馬發出了一道刺耳的長聲嘶鳴,倒下地去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動了,周圍的禁軍侍衛接連拔刀對準了霍宴,被承乾帝擡手阻了,霍宴仍然緊握着那把刀,一刀插進馬肚子,剖開了馬腹,她的臉上身上都濺滿了鮮血,扭頭看向承乾帝,“陛下。”
承乾帝在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廢話,脫下身上此時顯得累贅的獵裝,伏進了馬腹。
其他侍衛見狀,也全都屠馬掏了馬腹躲進了馬腹中,這些馬都是戰馬的品種,高大身長,才能堪堪伏進一個成年女人,片刻之間滿地伏屍血流成河,地上都是丢棄的獵裝和從馬腹中掏出的內髒。
山火已經近在咫尺,一個正要躲進馬腹的侍衛見霍宴還沒動,高聲喊她,“你還在等什麽?”
霍宴手裏那匹馬聽見周圍一聲聲的慘烈嘶鳴,一直都想要掙脫被她拉住的缰繩逃走,霍宴合了下眼,一刀斷了馬脖子。
她蜷縮起身體伏在馬腹之中,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是沾滿了血污,從山火開始燒起到現在也不過片刻功夫,耳邊已經能聽到林木被燃燒的炸裂聲,霍宴在一個瞬間,串起了所有因果。
這場山火不可能是一個意外,麒獸乃盛世之兆,獲麒之君,足以名震青史千秋,承乾帝被這個麒獸之局騙來了平野山,所以才有了這場山火。
承乾帝最後是生是死,霍中廷都會是其中的得利者。
若死,則新帝上位,霍中廷得了她的從鳳之功。
若生,則帝心生疑,勢必清掃朝堂。但不論承乾帝如何生疑,誰都可能是那個幕後黑手,只有霍家不可能,因為霍中廷唯一的嫡女,霍家唯一的長房嫡女都在大火裏面,身為宰執又毫無嫌疑的霍中廷必然會被委任徹查此事,還能趁此機會拔了幾個眼中釘。
霍宴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霍家的一枚棄子,卻沒想到,她竟被放棄地如此徹底。
連命,都壓根沒打算給她留下。
大火燒過了這滿地馬屍,哪怕伏于馬腹中逃過了火燒,也擋不住渾身仿佛置于火中被灼燒帶來的強烈窒息和暈眩。
霍宴的臉上全是無法分辨的汗水和血污,她伸手扯下了她挂在脖子裏的那枚銅錢,緊緊握在手裏。
她想起了那天橫塘渡前少年合掌望着天燈的模樣,也想起了自己寫在天燈上的心願。
他說,我想和你一起壽終正寝。
霍宴将那枚銅錢死死壓在手掌心裏,她用了太大的力氣,以至于銅錢那麽圓鈍的邊都在她手掌心裏壓出了血來。
身體發膚,血脈親緣,她改變不了她是霍家人這個事實,她在一個死局之中,進也是死,退也是死,若是沒有遇上過衛章,也許,她根本不會想去破開這個死局。
她這輩子沒有渴求過什麽,唯有一個人,是她骨血深處魂魄都在叫嚣的渴求。
荊棘纏身要拉她下地獄,那便破棘而生。
我的心願,是你心想事成。
作者有話要說: 屠馬伏腹取了唐朝徐敬業的典故
終于寫到文案裏那句話了,為他破棘而生。火候未到羽翼未豐暫時還解決不了渣娘,不過總會解決的。下一章就回去親親抱抱舉高高了,預定一個傷疤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