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荊棘
杜麒以為眠山書院那邊會是霍宴站出來應戰,雖然她根本不覺得她們之中有人可以拉開這把三石弓,但既然對誰而言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怎麽也該是霍宴這個帶頭的人挺身而出。
然後她看見霍宴沖身後招了下手,那個看着不過十六七歲的男孩跑了出來,他生着對于練箭場這樣的地方來說過于纖細的身形和一張過于好看的臉,他走過霍宴身邊跑到射箭位上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偏頭沖杜麒做了一個他已經準備好随時可以開始比試的動作,眉眼間毫不見懼意,反倒是凝着一股迫不及待的戰意。
杜麒現在可以确定一件事,這夥人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
杜麒身邊一人道,“這是反正都拉不開弓,幹脆推了一個男人出來,免得丢女人的臉。”
杜麒內心也這麽想,但不知道怎麽的,她從剛才霍宴擦身而過時湧起的心慌一直都沒有平歇下來,哪怕再怎麽告訴自己這一局一定穩贏,心頭總是墜着一點不安。
第二局比試六鈞社先手,那個體形壯碩的女人率先舉起了三石弓,旁邊兩人在她腳跟前墊了幾塊板磚,她把弓的底部擱在板磚上借力,雙手開弓拉箭,她咬緊了牙關,額際青筋暴漲,隔着衣服都能感覺到她胳膊上偾起的肌肉,看得人都替她覺得累,終于,她拉開三石弓,對準鐵葉靶将那支三棱破甲箭射了出去。
射鐵葉靶的關鍵在于射力,不講究準頭,只要上靶就行,這支箭射上鐵葉靶發出了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箭沒有落下,而是插在了鐵葉靶上,從側面看箭頭竟是穿透了鐵葉靶的第一層。
六鈞社的人連聲喝好,圍觀的人群也再次發出了驚呼,衛章等那壯碩女人享受夠了這些驚呼叫好聲,走上前道,“到我了吧?”
說完他也沒真等人回答,便擡手舉起了那把三石弓。
衛章覺得跟前那些板磚礙事,用腳踢開了那幾塊板磚,一手抓着弓,一手拿起那支也在箭尾塗了黑色蠟漆的破甲箭,比起剛才那個壯碩女人拉弓時的狀态,他的樣子實在有點過于舉重若輕。
杜麒旁邊已經有人在嘀咕,“不太對勁啊,那弓本身就挺沉的,他這麽單手拿着是不是有點不太正常?”
衛章根本沒去管她們怎麽想,他就像平時正常射箭那樣慢慢拉滿了弓弦,這把弓所需的開合之力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多花些力氣,遠還沒有到他的極限,他眯了下眼,對準鐵葉靶射出了手裏的箭。
杜麒從看見衛章拉弓開始就一直盯着他,面色一分分變得凝重,他松開手箭矢飛射出去那一瞬間,杜麒仿佛在眼前看見了寒光出鞘的畫面,心情一下子像是落入了冰窖。
每一個圍觀的人都能感覺到那支箭飛出去撞上鐵葉靶的感覺勢如千鈞,帶着讓人心生恐懼的力量,插入鐵葉靶發出了振聾發聩的重擊聲。
還沒有看到鐵葉靶上的結果,杜麒的臉色就已經難看至極,候在鐵葉靶旁邊一人湊上去看了眼,咽了口口水,聲音都打着哆嗦,“穿、穿透靶子了。”
那壯碩女人喝問道,“什麽意思?”
Advertisement
“五,五層,全穿透了。”
別說六鈞社的人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就算是眠山書院這邊除了霍宴也都是一個個張開嘴驚訝得像個傻子,謝雲瓷知道衛章力氣大但也沒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人群安靜了好一會才開始從不敢置信的竊竊私語變成更大聲的讨論。
衛章學着剛才霍宴的動作,微微擡起了下巴對着杜麒道,“承讓。”
霍宴看見他的動作,發出了一聲低笑,衛章跑到她跟前翹首期待明顯在等表揚的樣子,霍宴擡手揉了下他的腦袋,“我看到了,大殺四方,特別厲害。”
碾壓式的兩局勝利讓這次比試的結果塵埃落定,六鈞社之前叫了這麽多的圍觀人群,眼下卻要自己承受敗局被傳揚出去的後果。
杜麒的臉色已經快挂不住了,不過還是強忍着上前恭喜了霍宴幾人,嘴上說着心服口服之類的客套話,讓她們安心再住一晚明早她會安排好馬車送她們去渡口。
這會已經過了午時,立刻收拾出發去渡口天黑前也來不及趕回書院,霍宴應了下來,準備明早再出發。
若水縣前幾天也下了場大雪,這兩天太陽一出來,屋頂上的雪已經化去了大半,長廊的脊角處一直滴滴答答朝下流淌着融化的雪水,夜色降臨後周圍安靜下來那一滴一滴雪水落地的聲響反而越發清晰起來。
衛章已經收拾好了包袱,只等再睡一晚明天一早就出發回書院了。
不過他這會有點坐不住,得了空腦海中就想起白天看霍宴射箭力挽狂瀾反敗為勝時心熱腿軟的感覺,他走出房間一直往外走,外面已經漆黑一片,只有長廊上還挂着兩三盞燈籠透出昏黃的光線。
衛章踏上長廊,拐過轉角一擡眼看見在其中一盞燈下面的長廊邊上坐着一個人。
衛章在霍宴的視線注視下走到她身邊,“你怎麽在這裏?”
“猜你會出來找我。”
衛章又往前走了一點,他低着頭,在地上蹭了蹭鞋尖,“所以你是在等我嗎?”
霍宴把他拉到了腿上坐着,側臉下颌碰到他的耳朵和鬓角,衛章覺得有些癢,伸手摸了摸,小聲道,“我是想來找你,我想要…獎勵。”
霍宴被他這小聲勾得心都快化了,胸口湧起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熱意,她擡起手用拇指的指腹擦過他的嘴唇,随着衛章張嘴說話,他嘴唇張合摩擦着她的指腹,霍宴的注意力全在那上面,過了會才反應過來衛章在說,“我想要聽故事。”
霍宴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不可思議地挑了下眉梢,“你要我給你講故事聽?”
衛章點頭,那天那個夢裏有着仙山花海和迷人心的惡魔,讓他回憶起了小時候聽過的那些神怪妖仙的故事,他記得自己那時特別愛聽故事,那個總在茶肆講各種話本故事的老婦不再去茶肆後他就一直沒地方聽。
他那時字還認不全,自己不會看,衛念又沒空給他講,他有次跟着兩個年紀大些的男孩玩,聽見他們說到嫁人、妻主這樣的字眼,他那時只知道男孩長大了都要嫁人,嫁的那人就叫妻主,他不懂男人和妻主之間究竟是種什麽樣的關系,還問那兩個男孩,妻主會給講故事聽嗎?
那兩個男孩敷衍他,說會,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在衛章想聽故事又聽不到的那些日子裏,他都一直以為以後嫁了人,妻主是會給他講故事聽的。
直到再長大一些,他可以自己看書,不再需要旁人給他講故事聽了,也知道了那兩個男孩就是在逗他。
那就像是他幼年時的一點遺憾,其實并不多深刻,只是偶然會想起,要不因為那天做的那個夢,他也未必會想起來。
霍宴在外面的樣子和兩人獨處時的反差總是讓他心裏癢癢,白天看她射箭時衛章就情緒激蕩,完全壓不下自己喜歡她喜歡得快要發狂的心情。
偏霍宴總是嘴上打壓他,其實細想想又什麽都縱着他,毫無底線地縱着他,讓他忍不住就想更得寸進尺一點。
他點完頭就聽見霍宴嗤了一聲,“這麽大個人了,有點符合你年紀的追求不好嗎?你怎麽不說要我講故事哄你睡覺呢?”
衛章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側過來坐在她腿上靠在她肩窩處,一副已經準備好聽故事的模樣。
霍宴把臉湊近他的脖子深吸了口氣,“你這個麻煩精。”
霍宴哪裏會講什麽故事,不過她低眉看着衛章,倒是随口就來,“從前,有一只叫章章的老虎精…”
“你這是胡編亂造。”
霍宴斥道,“別吵,聽就好好聽。”
霍宴完全就在信口胡謅,老虎精一會還在山上作威作福,一會就變成人去找恩人報恩了,報着報着就把自己報恩人床上去了。
霍宴還說那恩人姓霍,衛章心說是叫霍宴吧。
黑暗中昏黃的光線并不足以在他合上眼時帶來和黑夜不一樣的感覺,衛章靠在霍宴身上,一只手揪着她的衣服,隐隐感覺到一陣睡意襲來。
霍宴在說老虎精生了兩只小老虎精,衛章迷迷糊糊想,她果真是什麽都縱着自己。
霍宴已經山窮水盡再也編不下去了,她感覺衛章一直沒動不太對勁,垂眼一看,這家夥挨在自己肩窩處睡着了。
霍宴無奈地搖了下頭,抄着他的腿彎把他抱了起來,朝他的房間走去。
房間裏亮着燭火還有另一個人的動靜,霍宴停在門口道,“衛章睡着了,我送他回來。”
謝雲瓷穿上外衣過來開了門,看着霍宴把衛章抱到床上放下,給他除鞋襪。
謝雲瓷本想說這他可以來,不過他看了眼霍宴,見她絲毫沒有要掩飾的意思,幹脆坐到自己床上,托着腮看稀奇一樣看霍宴給衛章脫了外衣,掖好被子,這才離開。
第二天衛章醒過來捂着額頭還在回想他昨天是怎麽到床上來的,他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就聽到謝雲瓷道,“霍宴脫的。”
衛章這會反應了過來,他昨天直接在霍宴懷裏睡着了,肯定是她把自己送回來還給自己脫到只剩下了這身裏衣。
衛章第一反應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又摸了摸小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霍宴只是單純給他除了外衣,還是期待霍宴不是光光只脫衣服,還順手摸了些別的,奈何摸自己摸不出手感好壞,他也不知道霍宴究竟順手了沒有,又滿意與否。
謝雲瓷托着腮,還是昨晚那副看稀奇的表情,“你和霍宴暗度陳倉了嗎?”
“我的意思是,你們談婚論嫁了嗎?”
衛章想了想,“沒有說過這個。”他總是更在乎霍宴的喜歡和霍宴的感情,還真沒和霍宴讨論過這個問題,不過他低聲道,“我覺得她會娶我的。”
畢竟是要靠自己憑本事追回來的妻主,這輩子不死不休,他一定不會放手。
謝雲瓷想起昨晚從自己這個角度看過去,霍宴最後走之前看着衛章的側臉,她當時的神情和平時判若兩人,難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大概就是一個人看着她此生最珍重的東西才會有的眼神,他點頭道,“我也覺得。”
這天下午,一行人回到了眠山書院,晁遠憋了一路還沒來得及和書院其他人大肆渲染一波對戰的激烈程度,就在山門口遇到人對她們道,“巡檢官到了,就在書院裏。”
衆所周知,太學府的巡檢官除了會檢查書院的各種設施,夫子的授課情況,也會評判學生的操行評定,巡檢官在書院這段時間,如果她覺得某個學生的操行評定不應該是上等,完全可以提出來要給人降等。
所以巡檢官一來,女學生們全都繃緊了皮,晁遠一聽也沒敢再去吹牛,這時那女學生又道,“對了霍少,那巡檢官帶了一個人同路從京都過來,說是來找你的。”
霍宴皺起了眉,一聽見這句話身上就平添了幾分戾氣,那女學生沒敢再說什麽,突然前方傳來了一道聲音,“聽說你回來了。”
衛章循着那聲音看過去,發現是一個和霍宴年紀相仿的女人,錦袍寬袖玉身長立,周身貴氣逼人。
她走上前了兩步,“好久不見了,霍宴。”
衛章敏銳地發現霍宴周身的氣息都變了,他極少在霍宴身上感覺到這種如有實質的敵意,頓時對那個看着風流俊秀的女人也湧起了最大的敵意。
霍宴很快收斂了身上的敵意,擡步往前走,經過那女人身邊時對她道,“跟我來。”
兩人離開後,衛章問道,“那是誰?”
先前的女學生搖頭道,“和巡檢官同來的人,是什麽人就不知道了。”
“霍宸。”
衛章看向突然開口的顧允書,她又說了一遍,“那人叫霍宸。”
霍宴把霍宸帶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直截了當道,“說吧,你來做什麽?”
霍宴問的直接,霍宸也沒再廢話,“月前那封着你随侍禦駕冬狩的信你應該收到了,大姨讓我走這趟,交代你務必前往東川。名單已上報天聽,不去就是欺君罔上藐視皇恩,沒人擔待的起,你不考慮霍家,總不能不考慮自己。”
說罷,霍宸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箋,“這是大姨給你的。”
信上屬于霍中廷的筆跡寫着,過往種種,為母再三思慮确行事欠妥,大感愧疚,此次東川狩獵可在聖前露臉機會難得,此行過後,不論你如何行事,霍家再不幹涉,往後種種,皆由你自行決斷。
霍宴折起那封信,盯着霍宸的臉,沉聲道,“那裏到底有什麽?東川平野山,霍中廷為何非要我去那裏不可?”
霍宸在她淬了陰冷冰霜的視線中恍惚了一下,但很快恢複如常,“堂妹多慮了,難得可以在陛下跟前露臉的機會,大姨自然想給了堂妹,若能入了陛下的眼,往後平步青雲不在話下,畢竟,你可是我們霍家的長房嫡女。”
長房嫡女四個字讓霍宴發出了一聲諷刺的冷笑。
這四個字,從頭到尾,就是纏在她身上倒刺橫生的一片荊棘。
幼年時,霍中廷曾想養廢了她,沒有成功後發現了她更好用的地方,一個可以給霍宸,給霍家擋下明槍暗箭的靶子,直到霍宴年紀越長,霍中廷發現她變得日益難以控制。
明面上,她仍是霍家,是霍中廷最重視的嫡長女,霍中廷仍然需要她背着這個身份,所以要打着是沖謝光謝大儒不世之才而來的名義将她送來眠山書院,讓她遠離京都權貴圈,為的不過是怕她羽翼漸豐,怕越發無法控制她。
若非踏盡遍地寒涼,又怎麽會被逼出如今厭世孤戾的性子。
霍宴也沒真指望霍宸說出什麽實話來,她清楚霍中廷越是非她去不可,這一行的問題就越大,一個最怕她羽翼豐滿的人怎麽可能會想讓她去聖上跟前露臉,但她終究避不開走這一趟。
霍宴擔不起欺君的責任,也想要脫離霍家的這份自由,不管霍中廷能否說到做到,但她知道這個誘惑對霍宴來說足夠大,大到在紙上看見都能讓她心悸。
威逼加上利誘,霍中廷不愧是玩弄人心的個中好手,招招打在她七寸上。
作者有話要說: 四舍五入我覺得我雙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