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禁軍

顧允書看着手裏那張一字未落的白紙,訝然之中夾雜着一絲不敢置信,謝雲瓷在試探她?

她擡起眼,跟前的少年也在看着她,眉眼清冷,白色的櫻桃花在一陣風中簌簌飄散,飄得最遠的幾片花瓣落在他身上,像是有雪花落在他發梢肩頭,一如當年她初至眠山,在冬日初雪中初見他那時。

為何要試探,又是在試探什麽?顧允書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知從何時起,她就沒有了随心所欲的權利,韬光養晦四個字時刻高懸在頭頂,她藏慣了也躲慣了,不管是鋒芒是情緒還是其他,但這一回,卻突然想豁出去試一次。

“你那日問我,瓷應該對什麽…書中自有酌醁瓷,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覺得,瓷對書,可好?”

謝雲瓷沒有回答她,他說,“書中還有黃金屋,還有顏如玉。”

顧允書愣了愣,她其實沒太懂謝雲瓷這句話的意思,只是下意識道,“這本書中,只有酌醁瓷。”

謝雲瓷微微低下頭抿了下嘴角,顧允書心裏七上八下的也沒敢再追問,謝雲瓷從她身邊走過去,擦身而過的時候她聽見他低聲道,“一點都不工整。”

沒等她一顆心墜下去,他又補了一句,“但我喜歡這個對仗。”

賞詩會後來發生了什麽,鬥了哪些詩,顧允書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這一刻就像是在做夢一樣,要不是晚上要和霍宴商議正事,她只想拉着霍宴去找地方痛飲大醉一場。

常科試塵埃落定,謝光和書院其他落榜的學生不日就要踏上回程。書院裏有那麽多男學生需要授課,不可能一直讓溫司蘭一人撐着,葉晗自然也要回去。

他這次回京都一開始确實有意撮合謝雲瓷和葉雨陶,但兩人之間互相都沒什麽超越了姐弟情之外的意思,葉晗也不可能強求。但京都畢竟是才俊齊聚之地,真要考慮婚嫁之事,留在京都肯定勝過安陽偏隅一縣之地。

葉晗問過謝雲瓷和衛章兩人也是要留在京都的意思,便把他二人交托給了葉府的當家主君,自己則打算先回安陽,過段時間再來京都。

葉晗看着他二人身上的青絲絡,心下不免感慨萬千,他從未和他們說過春晖齋一事,但謝雲瓷和衛章仍然加入了他當年和舊友創立的春晖齋,走上了他當年的舊路,冥冥之中,可能自有天意。

葉晗和謝光一起回了眠山書院,此時已經過了立夏,天氣越發轉暖,京都城裏的男子們有許多都穿上了各式襦裙,上衫有直領、交領,有緊窄小袖也有闊大水袖,下裙的樣式更多,齊腰、高腰、落膝、曳地、多幅、深褶,腰間系帶,挂着各種各樣的配飾,還有一些特殊的裙式,像是裙角綴鈴的響鈴裙,走動時會有清脆的鈴铛聲一下下作響。

葉府的當家主君是葉雨陶的父親,他本就為人寬厚,再加上當年嫁入葉家時葉晗還未出嫁,兩人感情不錯,對待謝雲瓷和衛章自然也上心,過了立夏就有繡坊的人上門來給兩人裁衣做了幾身襦裙,其中還有一身正是如今京都城裏十分流行的響鈴裙。

衛章還是不太習慣穿襦裙,他每日除了和謝雲瓷一起偶爾逛街市、廟會、節氣活動,便是去春晖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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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季夏整天對他們冷嘲熱諷,和蘇有思對嗆,他自诩出身權貴,習慣了環佩詩社把成員分三六九等那一套,所以最是看不上衛章。

自打在春晖齋見衛章算題後他就拿來了一本鮮少有印刷或是抄錄版本傳世的古法算經修訂增補本,這是藏于太學府的孤本,方季夏大姨是太學府正府監,方家府上才會有抄錄版本,方季夏拿了這書來便是為了刁難衛章,整天拿書上的算題考他。

幾天過後方季夏發現衛章壓根沒覺得這是刁難,每天望眼欲穿就等着他出題,蔫蔫地把那本書送給了衛章,後來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

四月中旬,新舊明生入朝參加金殿選試,各科明生分批入殿考查時務策論。

經字科是第一批入殿的,到了那天傍晚,許多朝臣都得了消息,承乾帝居然在經字科的明生之中欽點了一個禁軍副統領。

再一細打聽,就會知道,正是那個經、射二科的雙頭名,射字科入禁軍是常規,但從來沒有過直接空降成副統領的。

禁軍軍衙位于京都城北面,離北城門牌樓不遠,被稱為北衙,下面分了十六支隊伍,又被稱為北門十六軍、十六衛。

禁軍統領帶着其中四軍負責皇宮內外的守衛,另外兩個副統領則負責京都城內布防,以東西向的五鳳大道為分界線,分別帶領六軍負責南北半城的布防,按月輪換,包括守衛治安,日間、夜間巡防,執行禁令,緝捕,救火等等。

往年金殿欽點射字科入仕也最多就是上任十六衛之一的隊長、副隊長。

沒幾天就陸續有許多折子送到承乾帝跟前,認為禁軍掌京都布防,副統領一職茲事體大,實在不應該讓一個新明生來擔此重任。

霍中廷更是在承乾帝跟前長跪不起,口口聲聲折煞微臣,小女難堪此大任。

這些後續霍宴都猜得到,不過她并未放在心上,承乾帝不是能被輕易說服朝令夕改的帝王,她能在金殿上作出這個決定就說明是早就已經打定的主意。

且不說別的,因着霍宴在平野山救過駕,承乾帝對她比旁人多了一份天然的信任,山火之事交給了霍中廷徹查,一直沒查出什麽結果來,承乾帝未對霍中廷起疑,很大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她那次救駕。

所以霍宴一直都知道,拜霍中廷當日棄了她這條命的圖謀所賜,對她來說,要得到承乾帝的信任不難,可惜對她而言這遠遠不夠,只有徹底扳倒太女,她才有生路。

平野山的山火來得蹊跷,其實早在霍宴投誠之前,褚朝辭那邊就懷疑過太女,只是無憑無據以此攻诘太女,反而只會招來承乾帝的反感。

褚朝辭已經暗中派了人前往平野山試圖找到一些痕跡,不過以霍中廷一貫的謹慎,她們未必能找到什麽蛛絲馬跡。

承乾帝不清楚霍中廷與霍宴母女嫌隙,還安撫了霍中廷幾句,說虎母無犬女,讓她無需多慮。

霍宴在金殿選試過後的第二天就領了官服去禁軍軍衙報道,她的上司禁軍統領馬巍是承乾帝的心腹,看着是個直腸子的粗人,其實粗中有細,否則承乾帝也不會放心讓她負責京畿重地的守衛。

前陣子朝上争鋒相鬥後禁軍兩個副統領有了一個缺位,都是馬巍兼顧,同時由六衛隊長中資歷最老的兩個共同負責半城布防。

霍宴突然空降,她年紀又輕,底下自然許多不服。對霍宴來說,玩謀略可以,以武服人也可以,在北衙的環境下,後者相比起來自然會更容易,都不用耗太多時間,不到半個月她就把底下六衛收拾了個服服帖帖。

她也不回霍家,直接就住在北衙,馬巍忙起來也經常住北衙,有時候遇上了兩人會一起出去喝上一杯。

馬巍喝高時拍着她的肩膀感慨,也不知是真醉了還是在試探,“禁軍從未出過這麽年輕的副統領,陛下看重你,你只要一心忠于陛下,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天馬巍喝得不多,倒是沒提前途不前途,而是交代霍宴,“馬上就是端午了,屆時街市廟會,人潮混雜,一定要多安排人手各處巡防。”

但凡城內有節令活動的時候,禁軍布防總是最忙碌的時候。

今年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天正好是夏至,往年也總是在夏至前後,天氣潮熱,又多毒蟲,人們容易生病,大梁崇佛,端午于佛教而言是一個重要節令,這天往往會大行法事祈福,驅邪祟,防百病。

京都聖慈寺在端午這天一早,就在寺前的聖慈河會有一個大型的放生儀式,會有許多信客帶着魚蝦龜鼈之類過來放生,之後行法事,派素齋,晚上會有端午廟會。

因着端午法事主要是為了驅鬼,驅邪祟,這天入夜後的廟會上很多人都會帶上鬼怪面具,回家前将鬼怪面具毀去,取驅除了百鬼邪祟之意。

響鈴也有驅祟之意,所以這天許多男子都會穿上響鈴裙,廟會上此起彼伏的清脆金鈴聲叮當作響,是道難得一見的景象。

衛章和謝雲瓷一起去了廟會,他帶着青面獠牙的小鬼面具,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和下颌,身上也順應習俗穿上了響鈴裙。

這兩身響鈴裙用的都是京都城裏如今正流行的透染布料,從領口向下,色彩由淺至深漸變,上襦豎領斜襟,水袖闊大,裙角綴着十二枚細小的黃銅鈴铛,響鈴裙質地垂墜,倒是和長衫下半身的感覺區別不太大,衛章在裏頭穿了條紗褲,還算不別扭。

衛章和謝雲瓷剛在攤前看完一場木偶戲,正從那攤前離開往前走去,他沒看見,有一個穿着禁軍紅黑色戎服的女人從不遠處幾步走到了他身後。

廟會附近時常能看到夜間巡防的禁軍兵丁,并不奇怪,這女人走過來時惹眼是因為她穿着戎服長腿邁步時氣勢淩人,面無表情的俊顏顯得冷酷又禁欲,導致周圍面具下的一雙雙眼睛都把視線落在了她身上。

她從背後喊住了正一無所覺往前走的衛章,“這位公子…”

衛章聽見這聲音就回過了頭,面具擋去了他的神情,讓人看不到他臉上的驚喜。

“…你剛才丢的東西已經找到了,我帶你去取。”

謝雲瓷推了衛章一下,“快去吧,我就在這邊附近逛逛。”

衛章跟着她穿過人潮湧動的街市,拐了幾個彎,來到一條燈火闌珊鋪門緊閉的冷清街道上,她一停下腳步側身衛章就揪着她的腰帶仰頭道,“我丢了什麽?”

霍宴俯身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

霍宴其實不用親自巡防,不過她有意更了解京畿布防,這些日子都親力親為出來巡防,這會正好換防下來。

她剛才不經意看見一道背景,身形和走路姿勢都特別像衛章,但卻穿着響鈴裙,她沒敢一下子确認,再細看之下就覺得實在太像,發間垂落着紅繩白玉平安扣,偏頭和身邊人講話時更能看到那個面具,就是他曾說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帶的那個青面獠牙的面具。

所以霍宴快步追上去叫住了他。

霍宴擡手把他的面具推了上去,就那麽松垮垮帶在頭上,她按着衛章的肩膀把他在自己跟前轉了一個圈,在鈴铛的叮當聲中突然發出了一聲笑。

衛章被轉了一圈,站定後不解地看向她,她沒再笑出聲,但臉上仍然帶着笑意,衛章問她,“你笑什麽?”

霍宴沒說話,視線落在他身上,衛章低下頭看了眼自己,“這麽穿是不是很奇怪?”

霍宴又低笑了一聲,慢慢道,“我想…脫了它。”

衛章唔了一聲,“你也覺得很奇怪啊,我也有點不習慣,不過鈴铛的聲音還挺好聽。”

霍宴擡起手像是想摸他的頭,不過面具挂在頭上,她的手順勢落在他臉上,掌心覆在他臉側,指腹在他眼睛下面摩挲了兩下,“不奇怪,不過真要不習慣就不用穿了,你喜歡穿什麽就穿什麽。”頓了頓,她又道,“反正早晚都要脫了。”

衛章突然反應過來,霍宴嘴裏說的脫了它壓根就不會是什麽正經話,她根本就不是在說這衣服适合不适合他,她就是在說想扒光他。

衛章特別想踩她,只是多日未見,到底還是想念占了上風,他撲進懷裏抱住了她的腰,本想叫霍姐姐,話到嘴邊變成了,“霍、狗頭。”

霍宴捏了下他的耳朵,“我惹你了?”

衛章悶聲道,“沒。”

霍宴捏他耳朵的手往下撫過他側臉下颌處的肌膚,用指尖輕輕刮弄,酥癢得衛章顫了一下。

霍宴放輕了聲音,“那就是想被堵嘴了?”

衛章把臉埋得更用力更深了一些沒說話,默認的意思很明顯,霍宴每次都被他這些勾人的小動作小心思弄得心裏軟成一團,恨不能把他徹徹底底揉進身體裏。

她在心底嘆息了一聲,握着他的肩膀低頭極盡溫柔地親吻他。

霍宴穿着這身戎服不好在這裏停留太久,片刻溫存後把衛章送回了之前的地方,衛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眼神複雜,心裏酸甜交雜。

霍宴的的隐忍他不可能一無所覺,自從來了京都只要是大庭廣衆之下她就避着同他接近,偶爾的親近都如同偷情一般,除了怕她的靠近會給他帶來危險再沒有其他解釋。

她總是什麽都不告訴他,一個人扛着所有,只讓他不要壓抑了自己,不要委屈了自己,要開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衛章把手伸到面具後面擦了擦眼睛,他其實特別想對霍宴說,你告訴我,我什麽都不怕,我只想和你站在一起,想保護你。

但他有種感覺,霍宴隐忍的原因,不是他平時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是他遠遠無法觸及到的程度,他更怕自己給她拖後題,給她帶來危險。

過了夏至晝長夜短,天亮的很早,禁軍的換防時辰也有所調整,這天淩晨,霍宴回到北衙換下戎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後又離開了北衙,天亮的時候,她來到了弄墨臺。

弄墨臺如今沒有常科試之前那般熱鬧,不過這裏仍然有不少未能通過金殿選試的明生,以及來京都求學打算備考明年常科試的學生。

霍宴進了天香居二樓一個靠角落的小隔間,半個時辰後,顧允書也出現在了這個隔間裏。

桌上只有茶水和花生,顧允書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幹後道,“昨天大朝會一直參你那個監察院的石大人是四殿下的人,不過她對外一直是這種六親不認的風格,而且陛下金殿選試上破格授官,你最近處在風口浪尖,與其讓別人來針對,不如自己人上。”

禁軍的正副統領品級不低,但不同于其他官職,她們只有每個月初一十五的大朝會才上朝,平日裏并不上朝,若有緊急事件,皇帝會單獨親自召見。

霍宴看起來并不意外,“猜到了。”

“這你也能猜到?”

霍宴道,“參了半天沒一條真能讓陛下發落我的,氣勢洶湧其實全是廢話,她要不是個蠢的就是故意的。”

顧允書聞言一笑,霍宴道,“找你來并不是為了這件事。”

“那是為何事?”

“幾天前我白日在城中巡防時,見到了一個讓我十分意外的人。”

顧允書聽她的意思,這人似乎兩人都認得,“是誰?”

“杜麒。”

“六鈞社那個杜麒?”

霍宴點頭,“我總覺得這人城府很深,她出現在京都讓我覺得并非偶然,我找人跟了她,接下來幾天裏,她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這京都城裏的民間弓箭社,和她的六鈞社差不多,規模不大,所以在被允許存在的範疇內,沒有被官府盯上。另一個,是南郊那五個官署作坊。”

顧允書一驚,“兵部軍備司下面的軍備作坊。”

“所以我覺得蹊跷,我已經派人潛入了那個弓箭社,目前還沒什麽消息,我的人不方便出京都,我想你派個人去平州,查一查這個杜麒的身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居然爆手速了

我虎頭當然會是制勝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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