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京都陽城,将軍府內宅。
陽城這幾日落了雪,白白的積雪蓋了将軍府大半的檐上屋頭。後宅書房銅鑄的炭火爐子生得暖洋,将軍府的當家主母柳氏端坐于主座。
在外,府中丫頭撐了深水色的門簾,放了一路風塵的兩個軍士打扮的人進去。
這二人乍一眼瞧着,就是風塵仆仆的模樣。由近旁老嬷嬷幫着解了甲上的披風,拍着掃着抖落身上的雪花。屏風之後二人除了身縛,轉了快步進前去到柳氏面前,跪下行禮。
柳氏主座上坐着,雙手自手焐子裏解出,疲态盡顯,“二位副将不必多禮了,起來說話。”
黎國将軍府三代為将,先輩之時就是戰功卓著,擲地有聲的人物。柳氏的夫君便是護國大将軍詹綸,是為将軍府賜下的第二代子孫。
柳氏,将門虎女出身。自小雖是養在深閨,也是扛不住将門之家的一貫大方教養的法子,長成個決斷幹脆的利落性子。
官家大小姐的嬌樣子是沒有了,多出的是更為難纏些的精明。柳氏嫁予詹綸時年方十六,那時家中父兄皆是軍職。柳氏兄長便是在詹家軍旗下任職,後軍中齊了,皇帝欽點升了後衛将軍,戍守京都。
副将李記、張煌站定一旁,也是無有多出來的心思去管儀容相貌了。此事事關緊要,耽擱不得半分。
二人進前作了一輯,正道:“禀夫人。西北的戰事吃緊,現下咱們黎國的大軍還未從屈子國那頭奪回半分田地……”
“且此次派兵共計四萬,先頭前鋒不知為何竟取走了一萬人之多。前鋒軍由陛下新提拔的陳家門徒百裏琢帶着。前鋒軍進了一處峽谷之鎮,再也未見出來,說是派軍探去尋了,到現下怕是還沒有結果。”
西北的消息傳來,起碼兩三日的時間。這麽說來,前去西北之軍剛到那處時便已失利了……
柳氏急着便問:“二公子人呢,可還安好?不會是在前鋒軍中罷?”
柳氏問的直接了當,半點彎子也不願繞了。二人一言一語将情勢說了明白,帶過幾次前鋒軍的近況,一把就似揪住了她一刻原就沉浮不定的心。
“據報,二公子他……他便是百裏琢欽點着協理前鋒軍的随軍将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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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的将軍府二公子詹瑎,自大公子詹懷颍州護駕禦賜身死後,帝恩許下賜了爵位,并承了自家兄長前頭信威将軍的戰功,任職軍中。
可惜了将軍府的大公子。與那二公子說起來是一母同胞,實際卻是天壤之別。二人歲數差了十四五歲,護國将軍對大兒自小嚴教,是教的不錯,十五六歲文武俱成,十七八歲便随父去的北境伐敵,自始軍功就未曾斷過。
可到了這小兒子身上,護國将軍沒了嚴教的時間。也是戰禍不斷的緣故,常年便在北境紮了根,對小兒子也是疏于管教。一日日的也便養出了個風流模樣,喜混跡些酒館瓦肆。
柳氏亦是恨鐵不成鋼,不管不顧将這二兒子扔進軍中歷練,兩年不到的時間,二兒子未曾有多大改變。
幾月前,她怎麽也沒有料到,連着接到的竟會是大兒子詹懷的死訊。臨了,等着兒子的棺木進門,一夕之間身疲心倦恍若游魂。
如今這事不過過去四個月而已,西北戰事又起……聖旨一下,陽城右軍四萬多人即刻開拔。
她那時還是不知聖旨已下,詹瑎那日回轉家門,多與她說道了幾句話。話間扯上故去之子詹懷,柳氏聽不得那些有關詹懷之事,将他呵斥而去。
誰料他這一走,竟是出征西北。
柳氏後悔已是不及,再從李記、張煌二人口中知曉的二子軍随前鋒生死難料,一口氣差點兒便沒能上來。
近旁嬷嬷駭了個大驚,忙端了參茶,繞去柳氏主座那頭替她順背。
今世不太平,蝗災水患災荒戰禍沒有一件繞得過去。家國之下,但凡有難有災,又有幾人可以真真安寝。柳氏緩了許久,腦中已然昏沉,張口幾回卻也不知道作何言語。
嬷嬷勸着飲了幾口參茶,柳氏才起了些精神氣兒,啞道:“百裏琢是陳家的人…可既然是去打仗的,就必然要先國後家!他們怎的能做出,做出這般謀害我兒之事!”
不止如此,同詹瑎一樣被搭上的數萬條性命,這樣就被生棄了。內因究竟是何?綱常人道都在那處?!
朝堂陳家與将軍府不合已久,此時可追至先祖舊怨,堅冰深固早非一日之寒。
“快!将可用的暗探全都派出去,去西北!好好将這件事給我查清楚了。”于一女子來說,柳氏這一回若是二子也沒性命,餘生可還有何盼頭?
“還有,還有離西北最近的州地是,是岑州……煩勞二位帶着我詹家的信物去一趟岑州,岑州刺史與大将軍乃是過命舊識,可助我詹家尋一尋我兒。”
自己的兒子即便再如何不争氣,是何心性,她這做母親的都一清二楚。因着早年的禍事,送至別處寄養出的不受教的性子已是她半生之悔,性子之事不過是缺少一個契機讓他遇着,催着他變罷了……
将軍府詹家的血脈即便是真的斷了,也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
同詹瑎設想的不同,在山中藥廬養傷的日子不想想象中那般煎熬無趣。自那日,林煙同他說不再計較之後,詹瑎将誓言正正經經發了一遍,也就将那事大大方方揭了過去。而後這一個多月養傷的日子,過得是不如陽城那樣爽快,卻也快活。
傷勢見好後不久,他也是閑不住。穿了一身不知是那個男子穿過的粗布短衫,随着林煙一道兒學着進山了。
相處的時間一長,除去初遇之後那幾日奇奇怪怪的相對幽怨,他很容易便可發現,同他住在一處的小瞎子性子當真是一等一的好。
說話溫言溫語,亦是柔聲柔氣的。她每晨會去山岩後頭坡上的大石面兒上,晾曬些不同的草藥根葉。斂眉垂首整理岩上的根葉時,都是極為好看的。
他那幾日起的也早,身體不大适合攀高爬低,便就站在屋檐下頭瞧着,間或還提醒林煙幾句何處位置未曾擺放齊整。
藥廬地方不大,可睡覺的屋子一共也就兩處,一間是林煙的屋子,另一間原本倒是用來堆積了些雜物的。此番整理出來,鋪上被褥,便宜了詹瑎。
傷好的七七八八之後,詹瑎便随着林煙第一次進了山坳。
山坳一詞原在他眼裏不過就是一山群之間凹下去的那塊地方,他是全然沒有将進山一事當作難事。可待到真的見了山群奇險,陡石遍布,他當真吓了一陣兒。轉了頭便去問林煙,“小瞎子,你前頭幾日日日進山就是過得這處地方上去的?”
“林姑娘”這稱謂恭恭敬敬喚了兩日,詹瑎無意間還是喚回了小瞎子。
好在人家性子好,并未在意。自此也便這樣喚着,忽明忽暗冷熱參半的日子裏喚起來,感覺也還怪有趣可愛的。
林煙一手扶了一棵枯樹,使了力氣上了塊陡石,“是啊,這塊地方上山容易一些。你的身體要是不方便走山道兒,便回家罷。”
“不回!我的身體也好的差不多了,上個山還是容易的……你不必過于擔心。”
只不過,倒是覺着這連山道都算不上的陡石路,不适合她走罷了。瞧那一雙手,與一張臉實是不相配,糙的不像女兒家。
若是…若是跟着他回了府,府中有嬷嬷和丫頭婆子們,那便……
這腹诽之語還未還得及暗自道完,林煙又上一步,拄着木杖子問他一句,“那你何時離開呢?”
……
是照着約定之言,詹瑎傷好了之後需得自行離開。同她共處一室,瞧過她身子之事半個字也不可提及。
現下,他既說了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林煙未經思量脫口問出了這句。
氣氛凝了半晌,直至耳畔呼呼風聲又經刮過一陣,林煙始聽見男人悶悶沉沉的聲音,滿腹的幽怨回道:“急什麽,我左右是要走的,也就在這兩日了。”
“你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救了我一遭總不能叫虧了吃食虧了藥,還半點好處都讨不回罷。”
林煙阖了眸子,腦中又劃過那日,詹瑎甚是無禮的在榻上拿着軟布替自己擦身子時的怪哉感觸……這人哪只欠下了吃食與藥,除去那些怕是不記得了他還欠下了一個姑娘家的清白名聲。
縱使他不在外面胡言,林煙自己怕也是過不去心間兒的那道坎兒。孤露、眼盲的女子,到底還有何可依仗的,她是半點兒也想不出來。
“我不需要你償還我什麽。往後好好保重身體就是了。”這男人是個極矛盾的,分明叫人感受到的是頗為溫潤的性子,脫口而出的話往往叫人失望。
譬如家中無端端糊上的窗子,又譬如夜半生起自己飛進她屋子裏的火爐子……
“至于救命之恩這話,多提無益。你回到軍中須得,記着替山源鎮那麽多口人讨個公道。他們總不能白白死了……”
詹瑎颔首,五味雜陳的心下不知思索些什麽。
卻是接着幾步跨上陡石,跳着步子到了林煙身旁,“那不若,就跟着我回陽城罷。”
“你若應下,等戰事一了,我來接你。”
作者有話要說: 詹二:“有心開始心疼小瞎子了…想帶回家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