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煙一笑,也由着他扶了左臂,輕道:“我同你回陽城做什麽呢?做妾室麽……”
“還是你要在外面置一處宅子,養着我?”
詹瑎說話有些微的支吾,慢道:“小瞎子,你一人在這兒又是舉目無親,當真是難熬的。”他不曾想自己這些心思全然被林煙猜中了十足十。
他是有設想在外頭予她置一處宅院,供她日後生活。但此法卻不是林煙所想的,供養個外室的由頭。
心思一朝被戳破,即便沒有那個意思也是尴尬難堪的。這心思确是對人家姑娘家太過不尊重了些。
這小瞎子的心性與那些勾欄酒肆裏的女子、高門貴女都全然不同,是須得尊之重之的。
罷了,不提也罷。
……
二人扶着走了好一段山道,陡石跳不進眼裏也就未有覺得山勢多險。詹瑎顧着扶她,林煙的木杖子換了只手來執,木杖子握在手中好久不曾點地。
“詹瑎。”
她忽得喚了身側的男人一聲。
想當然便以為林煙是不習慣由人扶着,憂心她慌張,詹瑎側目,盯着上坡陡石,口中應道:“怎麽了小瞎子。這不需怕的,我扶着你呢。”
林煙輕輕笑出聲來,軟着嗓子說道:“我沒怕……只是覺着你同前些日子不大一樣。”
都說女子善變,前一日說要往東家去,後一日一睜眼也就改了主意的女子多了去了。詹瑎這人怎麽和世人口中的女子一個樣子呢。前頭無理取鬧言辭輕浮的是他,這一月來心思細致予她關懷的亦是他。
對她而言卻是難辦了。習慣了食有二人,住有二人,不久之後回歸原樣,往後的日子又是幾多煎熬……
鐘叔他們的下落憑着她是尋不到的。這一月以來同他也提過幾次,他若不走怎麽尋到鐘叔他們的下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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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着一個月以來的相處,詹瑎此人一副養尊處優的公子做派,凡是要求細致。連那些個木碗都要比旁人多洗上幾遍,愛幹淨的緊。許也是個在都城陽城有權勢的,若曾遇見過鐘叔他們,尋起來也是不難的。
……
二人自山上回轉藥廬,幾近過了一個白日。往日林煙出門都是緊着回來的,今日帶上了他一塊兒去,不免多耽擱了些時候。
男人的小聰明用的恰到好處。偷偷帶了上回她背着回來那只野山羊腳上的捕獸夾子出去,轉了半晌挑了個地兒,将它側側的擺上樹根。
男人的運氣好到讓林煙都妒忌上了。半刻鐘的功夫,竟然真有野兔子往裏頭跳了進去,不出意料的被夾住了一只後腿,撲騰幾下掙紮不過脫了力,被男人一只手抓着頸後帶回了家。
不過,這晚間烹的兔肉真算不得好吃。
上回見肉還是月前的野山羊。他那時重縫了傷處,走動都是撕心的疼,自是不可能幫着處理山羊肉了。且那會……小瞎子垂首蹲着哭得難看。
這回總該由他這男子來做帶血沾腥的事兒。看着林煙做過幾次飯,這次便只許她在竈臺之後待着取暖。
他思索,便算作臨別前給小瞎子做上一頓別飯罷。
詹家二公子做的第一頓兔肉,酸的澀口。自個兒嚼了幾口都是嫌棄至極,林煙問起時,就是怎樣都不許她去嘗。
林煙失笑,摸了摸鼻尖兒。這兔肉的味道聞着明明還是不錯,這人為何就不肯叫人嘗上一口?
許是味道有些怪罷。
她笑,又問:“只是吃上一口而已,我想……嘗嘗你的手藝,好麽?”
詹瑎心中暗罵了聲“可惡”。柔聲柔氣的話兒音,他偏生就是最最遭不住。
這回偏偏就是遇到個性子極好的小瞎子。明明是個瞎子,一雙眼睛又似可看見人心般的澄澈。他往常也會偷偷打量,小瞎子黑眸一動都可駭着他一陣兒,暗怪着實是個沒用的。
“你真要嘗也別怨我做的難吃,我下次不逞能就是了。”詹瑎盯了林煙一張笑臉兒,聲音悶悶道,“不過,也沒有下次了。”
“明日我便走了。”
含了詹瑎塊中的一塊兔子肉入口,林煙牙上用了大力氣嚼了半晌。
兔肉确實硬澀,肉味泛酸,同聞着的味道可算是兩個東西。
可是真難吃,澀得口中發苦,她勉力咽下竟同他道:“我知曉你明日要走,可再來一碗麽?”
詹瑎接了碗過來。木柄湯勺握在手裏,盛了幾次,裝了半碗兔肉随湯。
瞧這小瞎子方才吃得眉間蹙起,面色沉得難看,他已然開始怨恨自己。好在小瞎子瞧不見,真要看見一鍋黑乎乎的湯汁,怕是再不回吃他手裏出來的吃食了。
碗在長指上穩穩端着,想要送出去幾回,還是頓在了半空。
他也是懷疑自己是否得了瘋症,端了自個兒盛着的一碗子随湯兔肉,一口氣全部喝下了肚子。
囫囵幾下吞了湯汁下肚子,幾塊兔肉還在口中。他幾分咬合咀嚼才算将它好好的吞下肚子,緊着連氣兒都未喘,急着問了林煙,“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你說!告訴我是不是?”
“……”
次日晨起,林煙照舊是攀上陡坡後的平石曬些藥草。
晨間的陽光無甚溫度,曬在平石上也只有個大致暖陽的模樣,暖意達不到人的身子裏。林煙擺弄藥草的手一直未停,露在陽光下隐隐有些作癢。
日頭的熱意達不到人的身子裏,卻可被她這雙凍傷頗重的手感知個十足。
與以往開春回暖之後一樣,一雙手漸暖起來,密密麻麻的癢意從骨子裏泛出來,難熬至極。
小時候,這雙手被爺爺抓着護着牽着,覺着冰冷了便有爺爺端着火爐子過來,喚她取暖。哪會有凍傷這樣子的事兒。
她不過是剛剛眼盲那時,爺爺去了,滿腹心思都在傷悲事兒上,哪有餘力顧忌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多久,身子可見兒的瘦弱下去,臉上那胖乎乎的肉也偷跑着隐藏起來。手上凍傷長了凍瘡也是正常不過的,此後年年冬日,凍瘡便歲歲常相見了。
雙手相疊,林煙止不住抓了幾回雙手手背。長了凍瘡,實在癢的難耐,與那臭男人一樣讨厭。
這般又是回到昨兒夜裏糾結焦灼的情緒裏。
詹瑎的那句話……直白的吓人。
……
下了平石陡坡,林煙耳聞了腳步之聲,步子踏着厚重穩實,聽着他這傷确是好得差不多了。
詹瑎邁了步子過來,粗布短衫還穿着,一副山間農夫模樣的打扮,鐵甲盔帽一齊整在包袱裏後背着。劍眉粗濃,長在他一張臉上可屬英氣,薄唇一抿,便同林煙請辭。
“小瞎子,草藥曬上去了麽?”
林煙颔首,下颌崩得也緊,輕笑了道:“曬上了。”只是今日日頭不暖,曬與不曬實際也都無有兩樣。那幾位草藥早幾日便就幹的透了,多曬這幾日無益處。
詹瑎懷抱粗布包袱,托了一把,裏面盔甲相碰出了幾聲響動。
“诶…小瞎子,我要走了。”
林煙小手在身後也攥了衣角,神色還是如常,“我聽到了。你…你記得替我找找鐘叔他們的下落。還有,你身上那傷,回去之後得找要一些的大夫好好瞧瞧,将養些時候才可真真好的完全。”
“案上備了兩日的紅薯,熟的。帶着吃罷。”
……
一月有餘的日子過去了,一日三餐中最多的就是紅薯。可謂早也紅薯,晚也紅薯。
紅薯粥,紅薯餅,烤紅薯,蒸紅薯,紅薯泥拌大紅辣椒,試問還有哪一樣沒有試過。在陽城,不論是宮宴還是家宴上頭出現的紅薯,制成各色的小點,皆可喚出一聲極為風雅的菜名,配上最是讨喜的寓意敬詞。哪裏會像這裏,完完全全成了果腹的主食,一日日吃的人舌苔無味。
林煙再言送他兩日的紅薯,驚詫過後,他一珍視起來。
“多謝姑娘了。”
回去之後,是得辦起正事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嘗到這些日子的滋味。西北的戰事拖上了一多月也不知是怎樣一副樣子,他雖不喜打打殺殺,能躲就躲,可也是出身将門。既是好的基本無礙了,就該回到本職做該做之事。
除去戰事,另還有旁的事情太過蹊跷,需查。
陳家。
百裏琢。
京都右軍帶出的四萬餘人,包括同他一起的前鋒軍,有多少人不在二者的陰謀布局中?那日他勸了又勸,勸那百裏老将莫要安排軍士入山澗之地。四處山高坡危,是極容易設防之處。
豈料百裏琢一句“多帶些人還懼怕埋伏做什麽”,便将他們盡數送到曲子軍的口舌之下。
若真只要他一人的性命,為了與将軍府相争兵權,沖他一人而來也就是了。目的若為此,搭上近萬人的性命,可堪為人?
多得是如小瞎子般的平民小百姓,失了親人失了鎮上可幫扶着的人,孤露一生。
小瞎子既不願随他一起走也好,也少了顧慮。
她應自己所問的是否不舍,也是清楚明白的答應。
“并非不舍,只怕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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