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精神病院不是個長期陪護的地方,顧喻答應了薛寧過兩天再過來看她,和任北回了家。
家裏保姆一直在收拾,兩個人好好洗了個澡,躺到床上來不及說兩句話就相繼睡了過去。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從心到身的累,兩個人都睡得很沉。
……
夜色濃重,窗外一片漆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呼號着的北風狂怒地敲打着玻璃,發出一陣陣聲響。
任北被吵醒了。
睜眼的時候顧喻還在睡——側躺在床上,一條手臂放在他身上,半張臉陷進枕頭裏,暴露在外的半張臉睡着的時候也緊縮着眉頭,嘴唇抿着,眼底的青黑讓任北心裏發緊。
任北輕輕揉了揉顧喻的頭發,另一只手拿過床頭的手機,習慣性打開看時間。
手機屏幕的光刺眼,破開黑暗進入任北眼裏的是一連串的微信消息提示,高達幾十條。
應該是尤嚴,任北笑了笑,靠在床頭,一手拉着顧喻的手指一手翻手機。
尤嚴不放心他,這個消息量非常正常。知道他倆累成狗了,沒打電話。尤嚴在這方面一向很懂,很會體諒別人。
和顧喻待久了,任北很多習慣不可避免地向他靠近,他現在幹什麽都透着股不着急的、懶洋洋的勁兒,從一頭随時爆|炸的獅子變成了可以安安靜靜癱在一邊兒靜觀其變的豹子。
任北神經放松地靠在床上,手指慢慢劃開屏幕,點開微信,打開尤嚴的對話框。
眼睛眯着把信息滑到最上面的一條,沒急着看,先把屏幕調到最暗。
【二嚴: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我□□剛才——】
【二嚴:我也不确定啊我的哥,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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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嚴:你醒了給我回個電話!】
【二嚴:哥你冷靜,你給我回電話的時候,讓顧喻在旁邊陪你,我怕你受不住】
……
幾十條消息前言不搭後語,一連串感嘆號觸目驚心。
任北懷疑尤嚴這是進了傳|銷組織,跟他求救呢。
擰着眉又看了幾眼消息,偏頭看了看顧喻的睡顏,呼吸均勻,神情疲憊,他哪兒舍得叫醒。
小心翼翼地把顧喻的手放回床上,輕手輕腳地起身站在地上,把被子掖了掖,才拿着電話去了一樓。
他坐在一樓沙發上給尤嚴回了個電話。
那邊接的很快。
剛睡醒的身體發酸發軟,還不是很願意動,他靠在沙發上,放松身體,問:“二嚴,什麽事?”
尤嚴罕見地支支吾吾的,也不說什麽事,就一個勁兒問他顧喻在哪兒。
“在樓上睡覺呢,”任北皺了皺眉,尤嚴這樣,讓他心裏也沒底起來,揉了揉眉心,“有什麽事你說吧,只要不是絕症我都能挺得住。”
“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我活的健康着呢!還能陪你浪一百年。”尤嚴說完嘆了口氣。
透過電話傳過來一聲輕響,應該是把煙點着了,深吸一口煙的聲音很明顯,嗓子發啞還有點顫悠:“我的哥,接下來我說的每句話你都別往心裏去,有事咱一起商量。”
“嗯。”任北應下。
“你爸,”尤嚴頓了一下,咬咬牙,還是問了出來,“你爸是不是在B市呢?”
任北“嗯”了一聲,心裏的那個答案忽然變得清晰,聲音低沉:“他總出差,不一定在哪。”
尤嚴像被他一句話氣着了似的,聲音拔高:“他就是——”
“我今天在A市車站看見他了,他抱着個孩子,還和一個女的親上了!!!跟特麽一家三口似的!!!”
“這他媽叫什麽事兒啊?你說說這叫什麽事兒?操!”
“要是只有一個女的我都不這麽生氣,還有個孩子!看着都好幾歲了。”
尤嚴罵了好幾句,才意識到這邊沒了聲音,心裏沒了底:“……北哥?”
“嗯,”任北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膝蓋,眼神淡漠,語氣沒有起伏,“聽着呢。”
尤嚴不放心地問:“顧喻,在你旁邊呢吧?”
“他在樓上。”任北的目光鎖着樓梯上的夜燈,正泛着暖黃色的光,光暈一圈又一圈,柔和,不刺眼。
“北——”
“一家三口麽……”任北自言自語似的,眼皮耷下去,遮住眼底的情緒,半晌,才道:“還真沒想到,孩子都有了。”
該怎麽說他這個爹呢,有什麽事不能好好坐下來跟他這個兒子說嗎,非要偷偷摸摸的。
也不對,可能人家告訴了全世界,就沒告訴他這個親生兒子。
沒必要。
“有照片嗎?”任北手無意識地放到了胸口上,呼吸漸漸粗重。
“……有,”尤嚴在電話那頭又罵了一句,顯然氣得要死,“我拍了視頻和照片,我想着萬一是我眼珠子瞎了呢,結果,操。”
“給我發過來,我,親眼看看。”任北聲音一直很低,顧喻還在睡覺,這麽糟心的事,不值得讓他操心。
挂掉電話,答應隔半個小時給尤嚴發段視頻過去,證明他在家。任北才坐在沙發上,一遍一遍地看視頻。
視頻晃得有些厲害,尤嚴拍的時候氣得不輕,手都哆嗦了。
人山人海的車站,任國富懷裏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臉上是任北從來沒見過的疼愛寵溺,正動作熟練地給孩子整理帽子,姿态放松,嘴角就沒放下過。孩子抱住他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他立刻大笑,扭頭和女人說了幾句什麽。
一個個子不高的女人站在旁邊,正替任國富整理圍巾,笑得很幸福,聞言,偏頭親了親大人,又親了親孩子。
孩子的帽子是很流行的一個動畫人物同款,應該是個男孩兒。
“一家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頭也不回地走向遠方,直到連衣角都看不見了,視頻才被掐斷。
任北食指和拇指摩擦着手機側邊,幾秒後,點開了重播鍵。
看了一遍又一遍,任國富那張笑臉深深刻在腦海裏,心口上。
任北忍不住問自己。
難受嗎?難受。
想罵人嗎?想。
想就現在拿把刀沖出去逼着任國富說實話嗎?想,但不會這麽做。
沒有媽媽的家是空殼,現在,殼也沒了。
不對,早就沒了,那孩子都多大了,還會摟着任國富撒嬌,還懂事聽話乖巧可愛,還……沒有病。
說不清什麽感覺,好像知道東西都會壞,但直到它壞的那一天你才明白,舊了的、還能湊合用的東西,和徹徹底底壞掉的東西比,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任北扔開手機,手臂橫遮住眼睛,仰躺在沙發上,明明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繃緊,心跳聲快穿透耳膜,四肢卻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像個蠟像一樣停在這,僵硬又多餘。
半晌,幹啞的喉嚨裏才吐出幾個字:“真省心啊……”
報廢一個,再生一個,多他媽省心。
……
顧喻睜開眼睛,周圍一片黑暗,只有床頭被點了一盞小燈——肯定是任北點的。
摸了摸任北睡覺的地方,已經涼了。
不知道人走了多久。
顧喻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透過樓梯上那一點光隐約看見沙發上的人影,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他皺起眉,心裏的不安擴散開來,快步走到樓下。
任北聽到動靜了,神經和肌肉都還僵硬着,等反應過來顧喻已經走到他面前,拿開他胳膊捧着他的臉問他“怎麽了”。
任北深吸口氣,想大喊任國富又成家了他這個親兒子居然不知道,想喊出他沒有家,想喊他難受,想喊的太多……
真正對上顧喻的眼睛,說出口的也只是一句:“我想抱一會兒。”
顧喻摟住他,一只手在他後頸上輕輕撫着,力道适中地按了按。
空氣很安靜,只有兩個人交錯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任北才開口:“任國富有了一個……他在火車站……尤嚴看見——”
“操。”任北氣得快笑了,一時間說不清這個破事兒,他是傻逼了麽。
“不急,慢慢說。”顧喻坐到他旁邊,把人攬到懷裏,握住他的手,在掌心按着。
任北呼出口氣,靜了幾秒,才把事情完整地說了一遍。
他掏出手機給顧喻看了那個視頻。
……
“是不是很和諧?”任北看着手機屏幕,戳着屏幕的手指發抖,下一秒狠狠攥住手機,咬着牙笑,“多美滿的家,多好的一家人。”
他擡起頭看着顧喻,眼眶一片赤紅,嘴唇發抖,眼裏有淚光,更多的是憤怒和不甘。
“我不是他兒子嗎?我不配他和我說一句嗎?還是他以為我是個瘋子怕我對他兒子幹出什麽來啊?啊?我他媽不是他兒子了?因為我沒按照他想的活着我就是報廢産品了是嗎?”
任北越說越激動,手掌攥成拳頭,無意識地一下下捶着沙發,呼吸粗重眼底泛紅,情緒奔騰着。
顧喻緊緊地抱住他,拍着他後背不停安撫:“不怪你,不怪你……他的問題,不要用他的錯誤懲罰你自己。你還有我,還有我呢。”
任北僵硬的身體被緊緊地鎖住,一片溫熱裏感受到顧喻的呵護和安慰,激動的情緒被安撫,逐漸安靜下來,換成不甘地小聲喊:“我和我媽都不欠他的,他還一副施舍給誰的樣子,我不差那點父愛,我也用不着他防賊似的防着我。”
“一刀兩斷就應該斷得幹幹淨淨,既然他有兒子,就不用我這個礙眼的在這湊數了。”
“明天,我就和他說明白了,誰也別煩誰。”
“我陪你一起。”顧喻輕聲說。
任北點了點頭。
兩個人互相靠着,依偎在沙發上。
半晌,任北看着窗外的黑暗,喃喃:“你說,咱倆這是什麽運氣。”
顧喻親了他額頭一下,聲音很輕:“耗盡了壞運氣,遇見了你,值了。”
“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