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變
在趙勝到來之前,晏修白正在為錢的事情發愁,陳嵊縣窮,窮的連底下人的薪水都快發不起了,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寫了折子向上面要錢了,可遠水救不了近火,他現在急需人手,人手哪來?自然是要錢的。
沒聽趙勝說,以前縣衙唯一的一位師爺就是因為沒錢打白工才不幹的嘛。
晏修白雖然伸手向上面要錢,但他也知道,這筆錢不可能這麽輕易就下來的,官場上的扯皮、拖延、推脫等等,怕是都要經歷一遍,他并沒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上司的盡忠職守上面。
他倒是想自己拿的,可問題是他現在也是個窮光蛋來着。
以前他不窮,長歌門弟子雖然不像藏劍山莊那樣一擲千金,可長歌門弟子也不差錢,誰讓他們有個很會賺錢做生意的掌門人呢?!
而且,老實說,藏劍山莊那群金燦燦的小黃雞在長歌弟子眼中,就是标準的土豪,又土又豪,以風流雅士自居的長歌弟子自然不屑。
晏修白自小在長歌門長大,深受熏陶,雖然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但他骨子裏隐隐的确實是有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氣節在的,也因為這個緣故,他來到這個世界後,還真沒在金錢上有什麽經營。
基本上就是領了薪水就花光,有錢的時候大手大腳的揮霍,沒錢的時候就勒着褲腰帶忍過去,反正也餓不死。
事實上,他的日子過得頗為堕落。
晏修白并不認為以前的日子有哪裏不好,當然了,現在也不這麽認為,直到林詩音知道了他的困境後,将從李園帶來的一點首飾金銀統統給了他。
清俊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晏修白像是被火燙了屁股一樣跳了起來,連連搖手說道:“不行不行不行,哪能用你的錢!本來家中一切開銷都是你在負責,我已經很慚愧了,現在連這個錢都要你出,豈非讓我羞愧死,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林姑娘快快收回去,不然我良心難安良心難安......”
晏修白被刺激的不輕,連話唠屬性都冒出來了。
可他所有的話都被林詩音一句“這又不是給你的,是給陳嵊縣百姓的”堵住了。
晏修白忽然就覺得現在這個布衣荊釵,态度強硬的林詩音,比李園裏花團錦繡,美麗憂郁的大家閨秀順眼很多,他有點想為她畫一幅畫了......
趙勝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先是沖着晏修白拱手行了個禮,然後又看向林詩音,一時間摸不準要怎麽稱呼她。
全縣衙的人都知道,縣令上任的時候是帶着兩個人一起來的,一個孩子卻不是他的親生子,畢竟一個姓晏一個姓紀,一個女人也不是他的夫人,且以晏修白對兩人的态度,更不是下人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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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紀樘很好稱呼,一律喊小公子,畢竟就算不姓晏那也是晏修白家的,而對于林詩音的稱呼就麻煩了,一對不是夫妻不是兄妹的人卻住在一個屋檐底下,特別是對大明朝這個男女之防還特別嚴謹的地方來說,以晏修白和林詩音他們現在的相處情況,一個弄不好是要受人诟病的。
這也是林詩音一直穿着男裝,沒有換回女裝的最大原因了。
但這絕對不是長久之計。
晏修白心思一轉,便直接說道:“這是我親生妹子,只是我家情況特殊了些,我随父親姓,詩音随我母親姓而已。”
林詩音很是驚訝,但她聰明的沒有表現在臉上,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她就明白對方會說這個謊的真正原因了。
她并不會反對,有時候一個謊言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趙勝恍然,微微颔首,喊了一聲“林姑娘。”
林詩音福了福身子,很快就離開了,她還要回去監督紀樘的功課呢。
攤上晏修白那樣嚴厲的,眼裏容不下沙子的老師,他這些日子可是瘦了不少。
等人離開了,趙勝很快就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大人要見的那些人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了,他們會在齊家灣集合,就看大人哪天有時間了。”
“齊家灣?那是何處?”晏修白有些不解,“為何不直接來縣城?”
向來直爽的趙勝竟罕見的有了些局促,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來縣城目标太大了,那些人不是正規軍隊,沒有編制的......”
晏修白一下子就明白了,朝廷對軍制的掌管是很嚴格的,趙勝身為捕快雖然吃皇糧,但本身卻是個沒有品級的小吏,按規定他根本就是沒有資格招兵的,即使那只是不到一百人的民兵。
陳嵊縣情況特殊,他這麽做雖然有利于百姓,可卻是擔了極大的風險的,如果遇到講理的,會贊他一句盡忠職守,而一旦碰上的是個看他不順眼的,恐怕一句豢養私兵,其心叵測就要扣到他頭上了。
也難怪他會如此謹慎了。
晏修白嘆氣,幸好自己是個講理的上司。
毫不猶豫的贊揚了他幾句,驅散掉他心中的忐忑後,晏修白和他商量好時間,然後就将早就寫好的告示遞了給他。
“這是招人的告示,你去在縣衙門口貼了,只招十人,要求必須是有功名在身的,至少得是秀才,懂一些財政之事,你是本地人,縣裏的人你應該大都認識,好好把關一下,最重要的是家世清白,品性不錯的。”
趙勝接過沾了墨香的告示,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猶豫了一下。
他不是個有心計的人,表情都寫在臉上,晏修白自然看出來了,他笑着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放心,錢還是有一些的,和他們說,一個月二兩銀子的薪水,被我選上的人幹活第一天可先預支一半。”
一個人二兩,十個人就是二十兩銀子,趙勝管了縣衙大半年,錢財狀況他最是清楚不過,別說二十兩了,就是十兩銀子整個衙門東湊西湊也未必拿得出來,一時間,他哪還不知道這錢是哪裏來的,看着晏修白的神情都激動起來。
晏修白淡然一笑,“別謝我,大人我也是個窮光蛋來着,要謝就謝詩音吧。”
趙勝驚訝,驚訝過後就是肅然起敬。
......
林詩音覺得有些奇怪,趙勝這個人她并不陌生,是晏修白身邊最倚重的助手,經常會來後院找他商量事情。
她與他見面次數不多,每次都是點頭,算是打個招呼,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可最近幾天不知怎的,或許是她敏感了,她總覺得對方看她的眼神和往常不同,帶着敬意?
這樣的疑惑在她腦子裏打了個轉,便散開,她并非追根究底之人,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比起這個,她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晏修白的齊家灣之行在前一天晚上就跟她說過了,這算是一次巡察,用晏修白的說法就是,作為一個地方官,不能僅僅從紙上了解這個地方的民風民情,更是要親自去看看,感受一番的。
他說的很有道理,可林詩音總覺得這是他想溜出去逛逛的借口,畢竟來這裏一個月以來,他們三個還從未認真的出去看過這個地方呢。
這個念頭一起,她便有些坐不住,最主要的是紀樘,自從他被晏修白調、教以來,一個原本可愛中還有些調皮愛玩的孩子,竟硬生生的被框在了書房裏。
每天的讀書練字習武已經占了他大半的時間了,可除了這些之外他還要花半個時辰學琴和畫,臨睡前再來半個時辰的對弈,當初晏修白的一句琴棋書畫似乎并非玩笑。
可這樣一來,紀樘實在辛苦,晏修白要求高,達不到他規定好的要求還不行,林詩音在旁看着實在心疼。
紀樘算是一個好學生,他聰明認真,性子也要強,可再要強也只是個孩子,難免有坐不住的時候,漸漸地,撒嬌耍賴什麽的竟然無師自通。
當然,這個撒嬌耍賴也只敢對着林詩音,不敢對着晏修白,平日裏還好,但在功課上晏修白絕對是個嚴師。
林詩音心軟,不舍得好好的一個孩子硬是變成書呆子,便同晏修白提議讓他們也跟着出去走走,畢竟來這個地方一個多月了,整日裏框在這個院子裏也不好。
晏修白一想也是,便痛快的答應了。
齊家灣離陳嵊縣不算遠,走路兩個時辰,坐馬車也就一個時辰的樣子,因為臨着海,整個齊家灣的人都是以打漁為生,也因為臨着海,每次海賊倭寇來襲,齊家灣都是第一個遭殃的,慢慢的,整個村子零零散散的加起來就只剩三十多戶人家了。
或許是第一次見到大海,隔得遠遠的只是聽到海浪拍擊的聲音紀樘就蹦跶的厲害,小腦袋一直往車外探。
晏修白見狀,慢慢笑了起來,他讓人停車,将林詩音和紀樘放下,然後又叫了一個衙役跟着,說了聲“待會兒來接你們”這才離開。
紀樘歡呼一聲,轉身就跑,林詩音無奈的搖了搖頭。
趙勝看着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實則心細,這從他把集合的地點藏得那麽嚴密就可以看出來了。
馬車并沒有在齊家灣停下,而是拐了好幾個彎,拐的坐在車中的晏修白都沒了方向感,這才停下。
那是一個不大的小樹林,長勢不錯,郁郁蔥蔥的,遠遠的還能聽到海浪的聲音。
林中整整齊齊的站着幾十個人,并沒有統一的制服,穿着各種顏色的短衣褂子,咋一看上去還真有點傷眼睛。
沒有人說話,小樹林子裏一片安靜,只有一雙雙眼睛帶着好奇或敬畏的看着晏修白。
趙勝将名冊遞給晏修白,道:“所有人,包括我在內一共八十六人全部在這裏了,大人明鑒。”
晏修白合了名冊,認認真真的看了一圈這些人,如他所猜測的那樣,這看上去就不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事實上他們也真不是,只是一群民兵而已,可也沒他想象過的那樣差。
至少最基本的紀律他們還是有的,看來趙勝花的心思确實不少,只是差了一些正規的訓練,還有武器!
武器的具體來源先不提,首先它是要錢的,想到這個,晏修白就頭疼。
清風朗月的他是真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鑽進錢眼的一天!
“本官姓晏,是陳嵊縣新上任的知縣。”晏修白輕咳一聲,用自我介紹做了一個開場白,“我聽趙捕頭說起過你們,你們都是我陳嵊縣的好兒郎,于家國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抗倭驅匪,膽識過人,有你們這些人,陳嵊安矣。所以今日來見你們只是想問一句,諸位可原編入軍籍,繼續護衛我陳嵊一縣?”
這句話一出來,所有人都驚訝之極,就連趙勝也不例外,紛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晏修白微微一笑,繼續道:“以前趙捕頭帶着你們辛苦了,無論你們願不願意入軍籍都可拿到一份獎勵錢,另外入軍籍的可以拿一兩銀子的軍饷。”
如果說剛剛只是驚訝的話,那現在直接承諾的黃白之物就讓所有人動心了,哪個人不愛財,而且入軍籍的話就不是尋常百姓了,身份上就高了半湊,更重要的是家中有個軍籍的,連稅收都可以少收一成,這麽多的好處,不答應才怪。
晏修白滿意的點了點頭,雖然有些肉疼,但對于初來乍到的他來說,錢財更能收買人心。
晏修白沒有架子,也不會高高在上的與他們隔開,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好感,到底都是些樸實的農村漢子,收複起來還是挺容易的,但真正的尊敬和認同,需要的就是時間了。
午飯的時候,晏修白并沒有回去找林詩音他們,而是和這幫漢子一起吃,吃飯喝酒打架,是男人間增加好感度的最佳方式,雖然最後一種還沒有,但前兩個還是挺容易的。
晏修白不了解軍事,關于這方面的所有知識僅限于看過幾本書紙上談兵而已,他只是将他認為有用的一些訓練方法記錄下來,然後交給了趙勝。
今天的事總的來說進行的還是挺順利的,就在晏修白囑咐,讓他們明天去縣衙報道,然後揮手宣布解散的時候,忽然就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猛然擡頭望去,無數的飛鳥沖天而起,濃煙滾滾,夾雜着豔麗的火光,充滿不詳。
海沖擊的聲音被風傳來,隐約帶着慘烈厮殺之聲。
這一幕不僅是他看到了,其他人也看到了,有人喘着氣驚恐的說道:“那、那不是齊家灣的方向?”
“娘——”有人慘叫一聲,撒開腳丫子就往前沖。
漆黑的眼眸剎那間閃過逼人的銳氣,晏修白已改剛才的親和懶散,整個人如同即将出鞘的寶劍,他剛朝着趙勝吩咐一聲“你帶着這些人盡快趕來——”一個來字還未說完,身旁一人似乎吓壞了,一個踉跄向他身上倒過來。
殺氣!
晏修白的動作比腦子快,原本想去扶人的手一抓一擰,咔擦一聲,已經卸了對方的胳膊。
閃着寒光的匕首失去了掌控,掉在了地上。
這一幕看起來險到了極點,趙勝的後背瞬間就爬上了冷汗,五大三粗的漢子竟控制不住的哆嗦了一下。
晏修白點了那人的穴道,把人往地上一丢,“找兩個人看着,絕對別讓他死了,其他人速去齊家灣!”
話音剛落,他整個人已經掠出了一丈的距離。
趙勝又哆嗦了一下,他大吼一聲:“還愣着幹嘛!照大人的吩咐做!其他人跟我走!!”
淩厲的虎目向前看去,晏修白的身影已經徹底看不到了,他一邊跑一邊緊張的擦着額頭上的冷汗。
他萬萬沒想到,那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秀才一樣的縣令大人竟然是個武林高手,這位新來的知縣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
當然,對他而言,現在這個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縣令大人遭到了刺殺,而兇手卻是他組建起來的,親自引薦給大人的民兵之一。
一個弄不好,他恐怕就要背上一個“夥同刺客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了。
他現在只祈禱,但願大人能看在這些日子他盡心輔佐的份上還他一個清白。
這是他唯一希望的了。
......
林詩音都沒看清,這場災難到底是怎麽來的。
與紀樘一樣,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被波濤洶湧的場景所震懾,在浩瀚無垠的奇跡面前,才會真正認識到,自己有多渺小。
林詩音和紀樘一個清麗一個可愛,身邊還跟着一個官差,看着就和尋常人不同,村民們望過來的目光好奇而敬畏。
好在林詩音是個随和的,紀樘更是符合他年紀的調皮,很快就和別人熱絡起來,他們還學會了編織漁網以及在別人家蹭了一頓飯。
而那些強盜就是在午飯之後到來的。
四周燃燒起來的時候,濃煙滾滾,林詩音一邊嗆咳着,一邊尋找着紀樘的蹤跡。
她非常非常的後悔,剛剛就應該讓他待在自己身邊不讓他離開的,如果他出了事她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林姑娘,這裏太危險,先離開吧,咱們先去和大人會和咳咳咳咳——”這是負責照顧他們的衙役着急的勸說聲。
林詩音聽而不聞,只是頭也不回的說道:“你先走,我要找糖糖!”找不到那個孩子,她怎麽可能離開!
到處都是哭喊聲,剛剛還平靜安寧的小山村瞬間掉入地獄。
林詩音從小到大從未見過這樣堪稱慘烈的景象,老實說,如果不是一定要找到紀樘的念頭在只撐着她,她絕對掉頭就跑。
從小嬌養在深閨的小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打擊。
忽然,她被人狠狠的往後面拉了一下,避開了一個倒在她面前的屍體。
雖然那具屍體的臉已經被火燒毀,但從她的衣着打扮林詩音依舊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是剛剛還熱情地招待了她和紀樘的大娘,她做的飯菜很好吃,特別是那道醋溜魚,紀樘吃的很開心,她還想着要不要向那位大娘讨教一番的。
可就是這麽一位熱情好客的人,現在卻變成了一具屍體......
林詩音覺得眼前有些模糊,手一摸,沾滿了眼淚。
衙役警惕的握着自己的腰刀,不敢離開林詩音半步,他幾乎是有些顫抖的說道:“這怎麽可能?!狼寨子裏的那幫子人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動手滅了一個村子啊!這與謀反何異,狼頭怎麽有這個膽子!!”
這個時候說這些毫無用處,林詩音咬着牙踏過了地上的屍首,她的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刀,一把普普通通的,只有手掌長短的飛刀。
猙獰的強盜舉着沾滿了血跡的大刀劈過來的時候,林詩音明明是害怕的,她眼中的淚甚至還沒有幹,可她的眼神卻很冷靜,前所未有的冷靜。
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表哥微笑着告訴她的話,“眼定,心靜,手穩,飛刀握在掌心的時候不需要瞄準,更不需要猶豫,你的眼睛看在哪裏,你的刀就在哪裏。”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那人的咽喉,一點殷紅的血絲流了下來,她的飛刀已經在那裏了。
衙役還傻傻的舉着手裏的佩刀,然後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敵人慢慢的倒了下去,發出了碰的一聲響。
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連聲音都發布出來,眼睜睜的看着需要他保護的林姑娘急匆匆的往前跑,一眨眼就沒影了......
林詩音已經看到他了,熟悉的藍色褂子,是她親手縫制的。
這些日子的嚴酷訓練不是沒有成效的,紀樘在極力的反抗,最後卻為了保護另一個孩子被人一掌劈在後腦勺,林詩音親眼看到那人将小孩夾在腋下,然後走向不遠處的船只......
林詩音立馬就要沖過去,卻被一只素白幹淨的手按住了。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只看到一道修長的背影。
“留下,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