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人
那陣琴聲是突然響起來的,在一片呢喊殺聲中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
琴音铮铮,如高山,似流水,悠遠靜谧不帶一絲殺伐之氣。
琴聲響起的剎那,現場竟詭異的出現了片刻的靜止。
是真正的靜止,在那短短的幾息之內,大火還在燃燒,遠處海浪翻滾,而在場所有人,無論是殺人的還是恐懼的等待着被殺的,忽然覺得心下重重的跳動起來。
砰砰砰——
那幾聲悠遠的仿佛從天際雲端落下來的琴音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底。
讓人神魂為之所奪!
明明只是短短的幾個呼吸的時間,卻又那樣的漫長,那些無惡不作,殺氣人來和宰只雞沒兩樣的強盜們,在這聲仿佛仙音的琴聲中,竟然感覺到了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
船艙裏的人,原本是在閉目養神的,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他的對面,琴聲響起的時候,啪的一下,中年文士手中的酒盞就這麽直直的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中年男人的臉上明顯的浮現出一種驚詫,他看着自己的手,然後撫上劇烈跳動的胸口,一時間竟想不到任何詞彙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受,只覺得整顆心悶得厲害。
“燕公子——”他本能的喊了一聲,然後正對上一雙不知什麽時候睜開的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深邃,沒有一點光澤,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之中白骨森森,血色彌漫。
中年文士本能的打了個哆嗦,微微挪開目光,雖然相處多日,但他還是不敢正面對上那雙眼睛。
一雙不詳的眼睛,一個殘忍酷烈的人。
“這琴聲,怎麽回事?”他不解,“這個時候怎麽會有琴聲?!”
男人有一張極其俊美的臉,削薄的唇,高挺的鼻梁,面部輪廓比平常人更加的深刻一點,一道淺色的疤痕由眼角下方向上斜挑,一直沒入鬓角的墨發中,多多少少破壞了那份完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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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殘缺的美。
他并沒有理會中年文士的問話,只是唇角上挑,沉冷的眸子中卻沒有半點笑意,“有意思。”他這麽低喃了一句,然後手一擡,拿過一旁的刀盾,下一秒,黑色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
銀白色的琴弦上沾滿了斑斑血跡,晏修白一陣心疼,下手也就越發的狠了。
他微微側身,袖袍輕撫,劃過琴弦的剎那再次隔斷一個人的咽喉。
青色的身影拔地而起,沖着抓了紀樘的那個人直飛過去。
晏修白将琴橫托在胸前,右手勾起琴弦,看着那人的後腦就要動手,而就是這個時候,一股強大的威壓如泰山壓頂一般,向他當頭籠罩。
漆黑色的盾裹挾着千斤重的力道逼得晏修白不得不收手自救,青袖飄飄,本就飄在半空中的人在沒有任何借力的情況下,竟硬生生的再次拔高三尺,總算躲開了這驚天動地的一擊。
“好!”有人這樣贊了一句。
晏修白聽出了對方語氣中所蘊含的笑意,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直劈過來的充滿無限殺意的一刀!
啪嗒一聲輕響,晏修白握住彈出來的劍柄,雪亮的劍芒閃過,下一刻,劍與刀已經撞在了一處。
劍是短兵,長歌門的武功又素以靈巧著稱,與厚重的陌刀硬碰硬,吃虧的是晏修白。
他一手抱琴,一手執劍,翻身落地,這個時候他已經看清了來人的真面目。
黑衣黑甲黑盾,全身上下黑的像只烏鴉,唯有一撮長長的白色雞毛甩在腦後,這麽一身非主流的打扮,除了蒼雲堡的人還有誰?!
離開四年,竟在一個陌生的世界看到一個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的人,可想而知晏修白內心的震驚。
而沒等他的震驚消化完,對方手裏的盾已經飛過來了,一起過來的還有那把狹長的陌刀。
青色的身影瞬間化為好幾個,虛虛實實,真假難辨,每個影子都抱着琴,拿着劍,劍芒如雪,将黑衣的人影困在其中。
燕長生皺起眉頭,劍影籠罩下,他就像只落在蛛網上的黑蛾,有力無處使的感覺讓他心頭發悶。
晏修白還是有所保留的,在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同自己一樣的人之後,他當然不可能真的動手傷他,就算對方現在的立場可能與他對立。
他想和他好好談一談的,在這次戰鬥之後。
陰狠的眼冷靜而鎮定,燕長生并不慌亂,盾懸飛着護住周身,刀伺機而動,終于,他目光驟冷,收回飛盾,瞧準了其中一個影子,一個撼地就砸了過去!
虛虛實實的影子重新凝為一個,晏修白後退一步,喉嚨腥甜,吐出小口血來。
他受傷不輕。
“咳——”他輕咳一聲,目光複雜,“早就聽說過玄甲蒼雲的厲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陌生的名詞讓燕長生心頭一跳,明明什麽都不在意的一個人,玄甲蒼雲這四個字竟讓他的心前所未有的鼓噪起來。
一時間,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了。
“你是誰?”他這樣問道。
“長歌道子門下晏修白。”
燕長生并沒有再說什麽,也沒再動手,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拖着陌刀,轉身就走。
這時候,援軍終于趕到了。
趙勝帶來的人數并不占優勢,但因為最大的主力兼領頭人燕長生直接當了甩手掌櫃,剩下的人人心惶惶,晏修白雖然受傷,對付這些烏合之衆還是沒問題的,有他掠陣,趙勝他們幾乎是以壓倒性的優勢贏得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戰鬥。
除了逃走的和死了的人之外,他們一共俘虜了三十二人,當然,晏修白這邊也是死傷頗多,主要死的都是村民,齊家灣的人死了十二個,重傷三人,其餘或多或少都受了驚挂了彩。
晏修白忍着發疼的胸口,親自指揮着人清理戰場,整個村子被燒掉大半,這些人暫時的安頓也是個大問題。
“怎樣?”晏修白蹲下身子,伸手探向紀樘的脈搏。
“沒事。”林詩音抱着小孩,一步都沒離開過,“就是後腦勺被敲了一個包。”
紀樘是林詩音親自從強盜手中給搶回來的,經此一役,她的飛刀精準了不少,眉宇間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毅。
“沒事,熬兩副安神湯喝了就好。”晏修白笑了笑,接着說道:“我今晚怕是沒辦法回去了,待會兒我讓人送你們。”
林詩音四下看了看,下定決心道:“把糖糖送回去就好,我留下幫你。”
晏修白見她态度堅決,便沒有反對。
晏修白在齊家灣整整呆了六天,林詩音給他的那筆錢花掉了大半,各種食物藥材棉被衣服被陸陸續續的運送過來,被俘虜的那批人并沒有關到牢房裏去種蘑菇,而是被晏修白大手一揮壓着去給村民們蓋房子了。
這六天時間,晏修白忙得不可開交,別說可能和他一樣遭遇的那位蒼爹了,他有時候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他要指揮人蓋房子,要審訊“狼寨子”的事情,要安撫民心,還要負責給村民們看病治傷。
索性他的醫術還是學的不錯的,就連三個重傷的人都被他給救回來了。
他一直忙碌,難免忽略了自己,直到林詩音看他臉色發白,時常捂着胸口輕咳才知道,他也是受了傷的。
這人未免太能忍,向來溫溫柔柔,連重話都沒說過幾句的林詩音也不禁冷下了臉,态度堅決的讓人把他給請了回去。
晏修白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底下的人都看在眼裏,他離開的時候,除了實在不能動彈的,其他村民都在村長的帶領下把他一直送到了十裏之外。
晏修白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中,久違的系統聲在他腦子裏響起。
“宿主勤勤懇懇,累死累活,民心+2。”
“系統?”晏修白面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
“是,系統為你服務。”
晏修白猶豫了一下,才問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還有另外的像我這樣遭遇的人存在?”
“是。”系統這樣回答。
晏修白眼睛一亮,道:“也就是說,那位蒼雲堡的軍爺可能也是無意間得到了一個你這樣的存在,然後像我一樣流落到這個世界了?”
這一刻,他有一種找到同伴的欣喜。
可系統很快就否定了他的這種欣喜。
“雖然也有其他人因為各種原因得到系統,然後在每個世界流竄,但一個世界只可能容納一個異世之人,絕不可能會出現兩個,何況你們還來自同一個世界,那就更不可能了。”
晏修白皺起眉心,“可他已經在這個世界了,我親眼所見,衣服打扮這些可以是巧合,但蒼雲軍的武功卻絕對做不了假!”
“他不是人。”系統非常平靜的給出了這麽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
“你在說笑嗎?!”晏修白感到無比的荒謬,幾天前兩人還痛快的打了一架,對方還把他給打傷了,直到現在胸口都發疼,不是人是什麽,鬼嗎?對方可是有影子的。
“我從不說笑。”系統這樣回答,“那個人全身上下的兇煞之氣濃烈的都快溢出來了,肉體凡胎絕不可能承受得住,再強悍的體魄都得崩潰。”
晏修白沉默下來,各種各樣的猜測劃過腦海,想的他腦袋疼,他揉了揉眉心,問道:“那他是什麽?總不至于是鬼吧?!”
“不知道。”系統非常光棍的回答。
“......”
晏修白無語。
說是養傷,其實晏修白也并沒有完全歇下來,招人手的事情已經招的差不多的,剩下的就是要他親自見見篩選一下,齊家灣的這次慘烈事件,必須要追究到底,至少那個所謂的狼寨子,是絕對不能再留着,還有關于他的刺殺,也必須要探查到底。
老實說,他很好奇,一個小小的七品官而已,上任還不到一個月,能礙着誰的眼?
想的事情多,內傷好的也慢,最後還是林詩音看不過眼了,把人拘在後院,讓紀樘看着,然後她把男裝一穿,代替他去處理那些事情了。
并不會有人對她不服,或許放在以前會有,但是經過齊家灣的那次戰鬥,在場所有人可都是親眼看到過林姑娘的彪悍表現的,一把小小的飛刀,比他們的虎頭大刀不知厲害了多少倍,幾個男人能夠比得上。
慢慢的,林詩音的聲望竟越來越高。
......
房間有些暗,只點了一盞昏黃的油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男人站在背光的地方,整個人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在他不遠處,中年文士甩着袖子不斷地走來走去,一臉的氣急敗壞。
“明明都要成功了,你為什麽忽然就離開!極好的一次機會就這麽錯過了!你知道那孩子有多重要麽?他絕對不能活着!”
男人連頭發絲都沒動一下,一臉的無動于衷。
中年文士更氣了,一時間竟忘了對方的可怕,指着他的鼻子罵道:“我費了好一番心思做下的布置,眼看成功在即,卻全都被你破壞了,你等着,我定将詳情如實禀報給大人!”
濃烈的暗色動了動,回答他的是一記雪亮的亮芒。
鮮血噴薄而出,中年文士慘叫一聲跌坐在地,他的右手,五根手指頭已經少了四根。
燕長生踩過地上的那四根斷指,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下殘忍的說道:“我最讨厭別人用手指着我了,會讓我忍不住砍掉他的手指,就像現在這樣!”
這樣說着,漆黑的靴子在那四根斷指上用力的碾了碾,然後便離開了。
陳嵊縣。
自從晏修白被林詩音硬逼着在家養傷後,紀樘黏他黏的厲害,目光又是崇拜又是不可思議,硬拉着他講那天齊家灣的琴音攻擊,就連晏修白特意加重了他的功課,都沒熄滅他的熱情。
“彈琴真的能殺人?”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憧憬,紀樘非常後悔自己那天怎麽就被強盜給打暈了呢?要是自己能親眼看到那一幕該多好,外面那些神奇的流言把少年所有的好奇心都勾起來了。
晏修白沖着他微微一笑,将琴擺放在膝蓋上,琴聲慢悠悠的響起,清幽靜心,右手食指微微勾起,一道勁氣便射了出去,将旁邊的老桂切斷了一截枝桠。
紀樘目瞪口呆,良久才拉着他的衣袖連聲道:“晏叔,教我!教我這個吧!!”
面對孩子的急切,晏修白只是慢條斯理的說了一句,“不是早就在教你了嗎?”
“哪有?!”及糖果一臉的騙人,他每天不是在蹲馬步,就是在記穴位圖,武功方面就再沒其他了。
“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是每天蹲馬步練琴,外加記穴位圖,等穴位圖記熟了再背琴譜,琴譜練熟了就可以慢慢的融入修煉莫問心法了。我派武功琴中藏劍,劍中有情,琴與劍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以你的體質悟性,再蹲個三年馬步就差不多可以練劍了。”
紀樘聽得心馳神往,但聽到最後一句時又有點沮喪,還要等三年啊。
晏修白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了,揉着他的腦袋道:“學武并非易事,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煉成的,天賦努力缺一不可,你有天賦,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堅持下去了。”
“晏叔放心,我一定能的。”紀樘的眼中閃着光,他想成為強者,想要保護身邊的人而不是一直被人保護。
晚上林詩音回來的時候,照例把衙門裏的一些事和晏修白說了一遍,齊家灣的事情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民心都安定了下來,只是畢竟經歷過一場劫難,想要恢複成以前的樣子,還是需要時間的。
而關于晏修白被刺殺之事卻是徹底的死無對證了,因為兇手自殺了,悄無聲息的死在了牢裏。
“刺客叫秦大,無妻無子,打獵為生,是早年搬到裏下溝的,已經在那住了七八年了,那裏的人基本上都認識他,半年前被趙捕頭拉進民兵隊,膽識過人,身手也不錯,趙捕頭很欣賞他,曾經還想拉他來衙門做個捕快。”
“查不到其他的了?不如說七八年以前的經歷?秦大應該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吧。”
林詩音搖頭,“查不到,你也說了他不是個普通的人,而陳嵊縣條件有限,也只能查到一些普通人的事了。”
晏修白皺眉,他明白,對方說的是事實。
林詩音将熬好的藥端出來,放在晏修白面前的桌子上,清苦的藥味傳來,晏修白面不改色,道了一聲謝,然後端起那碗看着就很苦的藥一飲而盡。
一旁的紀樘見他喝完了,趕緊往他嘴裏塞了一塊糖,甜膩的味道在味蕾間散開。
其實晏修白并不怕苦,他不喜歡吃甜,尤其是這種太過甜膩的,可小孩的一番好意他卻不會辜負,輕輕的揉了揉他的腦袋。
“趙捕頭那邊你是怎麽想的?這件事畢竟牽連到他。”
晏修白搖頭,“與他無關,我還不至于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那我建議你親自去見一見他,安撫一番,別生了隔閡。”
“我明白了。”
晏修白笑了笑,忽然說道:“我覺得當初将你從李園拐出來,怕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又能理家管孩子,還能在政事上輔佐他,稱得上全能了。
林詩音挽了挽秀發,聞言輕笑出聲,“正好,我也覺得當初和你一起出來是一件再正确不過的事情。”
兩人對視一眼,眉眼含笑。
深夜,子時。
一輪彎月孤零零的挂在夜幕之中,月色慘白,清冷。
卧房中,原本睡得正熟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沒有絲毫剛睡醒的朦胧,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一直是醒着的。
他披衣而起,面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去拿放在一旁的琴匣。
房間裏沒有點燈,晏修白并不想驚醒林詩音他們,他下床,穿上鞋子,然後跟上了那位不速之客。
兩人并沒有走多遠,黑色的身影幽靈一樣輕飄飄的落在房頂上,和晏修白隔了一丈的距離。
“你倒是膽子大。”那人轉身說道,聲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譏諷,“空着手就跟我出來了,不怕我殺了你?”
“要動手你早就動手了,不會等到現在。”晏修白如此說道:“就是不知閣下深夜到訪有何貴幹!”
“你說你叫晏修白,長歌門的晏修白,可我查了這麽多天,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叫長歌門的門派!”墨色的眼眸漸漸染上腥紅,從對方身上彌漫過來的煞氣幾乎能讓任何一個人心驚膽顫。
晏修白心下一動,忽然覺得系統的那番話不是沒有依據的,這人不像是血肉之軀,倒像是由白骨、怨氣、憤怒、殺意等等一切時間罪惡給堆砌出來的。
而更讓晏修白驚訝的是,為什麽對方明明是蒼雲堡的人,卻不知道長歌門?
“還有你所說的玄甲蒼雲......”說到這四個字的時候,他似乎停頓了一下,然後聲音冷了不止一度,“究竟是何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