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寰蕪宮是個冷宮。
荒草雜生,落敗不堪。
據說先皇有個妃子打入冷宮後因不堪冷寂,在寰蕪宮以三尺白绫了斷自己的性命。
據說之後年年那個夜裏寰蕪宮那個地方總發出累似女子低低嗚咽的哭聲,那個地方本就是冷宮,這樣一來更沒人敢接近。
寰蕪宮什麽都沒有,沒有象箸玉杯,沒有炊金馔玉。寰蕪宮又什麽都有,有夜裏如鬼哭狼嚎的風聲,和看不到盡頭的孤寂。
接近正殿,一股酸臭撲鼻而來。
我皺了皺鼻子,心道這環境長公主受得了?
皇上徑直走進去,我心想他們姐弟相見,肯定有很多話要說。慢了幾步,在殿外站了一會兒,聽到裏頭傳出皇上的聲音,“你輸了,皇長姐。”
長公主道:“你是來看我的笑話?”
皇上嘲笑道:“你看你,天之驕女,卻将自己弄得這狼狽樣。何必呢?”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沒什麽可後悔。”
“皇長姐依然心比天高,明明只是個民間女子生下的庶女。”
長公主呵道:“彼此彼此,你也不是嫡子。我們都不是,只不過你的運氣比我們好一點而已。”
“皇長姐,你可知道你敗在何處?”
長公主沒有說話。皇上繼續道:“婦人之仁是大忌,若你把尾巴處理幹淨,不至于留下隐患,沒準今日就被你逼宮成了。”
她好笑道,“就像你為了皇位不擇手段?也對,我就該在五年前殺了柯墨延,不管他有無威脅,我都不該心慈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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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不語,天恍惚在一念間變得陰森晦暗。
“可惜,皇長姐你明白的太晚。”
“是嗎?那我也讓你明白一件事。你想必很想知道假柯墨延叛國的真相吧?他沒有叛國,那些書信是我派人放到他府上栽贓他。不知這個說法,皇上還滿意嗎?”
皇上遲遲沒有回答,長公主笑了很久,笑得很解恨。
“皇長姐想要一個痛快的死法,朕偏不給。縱然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你也是朕的長姐。皇長姐便安心在此長住,朕是不會虧待你的。”
長公主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裏頭沉默了片刻,長公主毫無感情的聲音傳了出來:“你把驸馬怎麽了?”
“皇長姐還有餘力擔心別人。”皇上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既瞧出了苗頭卻不上報,怎麽說都是欺君之罪。以為左右逢源,這樣一來不管誰贏都能自保。朕有時候都替皇長姐感到可憐,父皇怎麽就把你許配給這種軟弱無能的男人。”
“呵,我也想知道答案,不如皇上替我去問問父皇?”
“為了皇長姐朕會的,不過怕是皇長姐會比朕更快得到答案。”
長公主不再作聲了。
就在這時皇上從內殿出來,令人膽戰心驚的怒容,在見到我那一刻狠狠笑道:“進去吧,皇長姐應該會很高興見到你。”
雲母屏風燭影深。
我甚是懷疑這個雲母屏風還能否擋住夜裏呼嘯而來的冷風。繞過破舊的屏風,室內一覽無遺,有一張足夠大卻布滿劃痕的床,除此之外一桌一凳過于簡單,不過地上倒是一塵不染。長公主合眼盤坐在地上,敗的是她,但是很奇怪,她沒有半點失意。
她睜開眼,“怎麽是你。”
“皇上叫我來的。”
她鳳目一凜,微微思索一番便明白當中因由,嘲笑道:“原來如此,他的目的是讓我們都不好過。”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我不明白:“你一介女流,為什麽也想要帝位?”我一直以為長公主是在幫助二王爺成事,畢竟一直以來她都沒親口承認她要的是什麽。
“不明白是對的。”她風輕雲淡道:“那是我和他之間的博弈。”
“你……”
她打斷我的話說道:“二弟說的對,時機未到,貿然起事只會打草驚蛇。我原本以為他是因為你才遲遲按兵不動,只要殺了你,二弟便能看清事态。沒料到,養兵千日,一剎兵敗如山倒。”
“長公主,你把起事想的太簡單了,天時地利人和,無論缺少哪一個都大打折扣。”
“我有天時地利,沒有人和,終究還是輸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望着她,艱難出聲。
她目光重新聚在我的臉上,還是那副似笑非笑、把人當猴子耍,“你指的是什麽?”
我緊緊攥着拳頭,“你明明知道,五年前的事……”我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在意。我越難受越會讓長公主滋生快意。但我高估了自己,忍了忍才忍住發抖的聲音,“丞相府滅門,是不是你的主意?”
她盯着我,徒然一笑,“你都聽到了。”
似乎這幾十條人命不是什麽大事,笑笑此事便揭過。
我很震驚,仇人就在我面前,而我不能給那幾十條人命一個交代。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做出這些殘忍事情的是我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她身上背負的恐怕不止這幾十條人命,她為何還能笑得如此不屑一顧?
我看她如看着一個怪物,問她:“為什麽?”
她淡淡說道:“我見到圓滿的東西,就想打碎它。”
“簡直……”
“不可理喻對嗎?”她悠悠打斷我,“你們有理了,又有誰在乎我的心情?難道就因為生為女子?所以活該成為你們男人争權鬥勢的犧牲品?”
她言辭激烈,激動之下露出了雙腳鎖着的腳鏈,聽聞我朝關押重犯用的鐵鏈足有二十五斤,普通女子早就寸步難行,更何況是長公主嬌慣夠的皮肉,難怪她只能坐在地上,沒有移動半步。
“就算你恨,我的家人什麽錯都沒有,你憑什麽擅自取走他們的性命!”
“怪就怪你們生不逢時!在這世道,沒有為自己選一個有利的立場只能成為別人的獵物!”
“在你們眼裏,我們都是你們的獵物?”我譏笑道:“長公主,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瘋了?你恨的不是我們這些阻礙你的人,你苦于無處發洩你的怨恨才遷怒于我們,你其實恨的是先皇。”
她恨紅了眼,大約這輩子都沒這麽爽快的承認過她的恨。她不再隐瞞,也許知道她現在已是階下囚,所以說什麽都無所謂了。
“沒錯!我恨父皇,恨宮裏的一切,更恨皇族。若不是父皇,我現在至少活得快活,是他打亂了我原有的軌跡,殺害我的親人。看着至親在你面前死去的絕望你也感受到了吧?你是不是恨不得馬上将我千刀萬剮,我也恨不得将父皇的屍首從皇陵裏拖出來鞭打千萬次。”
“夠了!別說了!”我吼道。腦子裏回蕩着她說的話,嗡嗡作響。
她放聲大笑,笑聲悲憫,“株幽啊,你是鳥籠裏的金絲雀,高雅卻脆弱。只要讓你觸碰到真相,你就會崩潰。真可憐啊,你活得比靈歌還不如。”
我捂着心口,大口喘氣,每喘一次耳邊聽到的是厚重的喘息。
我忽然害怕了,沒弄清真相,我怎麽能先死?
呼,吸。呼,吸。
我奮力調整呼吸,直到跌坐在地,手臂架在膝蓋上呼吸許久,才漸漸平複下來。
她一直看着我,這段時間她也平定狂躁情緒,默默在旁邊待着。見我恢複過來,她開口道:“我若是你,就會在方才病發時就此死掉。一死百了,幹淨。”
我咬牙道:“我還不知道真相,怎麽能這麽容易死?”
她道:“你真執着。”
我道:“那你告訴我為什麽?當初我爹到底說了什麽?你五年前為什麽不把我也殺了?”
“這麽久遠的事我怎麽還記得。”她沒有直面回答我,看着我煎熬想必十分受用。
我觀察她的神色,“你記得,只是你自己不好過也不想讓旁人好過而已。”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說到底她和皇上一樣,都被周遭揉磨得喪心病狂。
她捋平袖口折痕,不管身處何方,她的舉止還是那般高貴傲人。
“你越想知道,我越不會告訴你。去問二弟吧,由他親口說出真相,你更相信不是嗎?不過也許會更加殘忍。你的心裏未必沒有他。”
我沒有發現我的手在抖,“他……也是同謀?”
時光回溯,過去一幕幕歷歷在目,我才發現我意識裏并不願意相信這件事。
畢竟,你看,他對我那麽好,又救了我幾次,這樣的人……他這樣的人……
“你忘了,我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
任何想法都在聽到這句話後被澆滅。
我默默起身,她問我:“要走了?”
我道:“我不可能留下來陪你終老。”
她目光清冷,和容兮姑娘很像。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她面色如常,猶豫了一瞬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小時候很怕你,現在依舊如此,你是個可敬的對手,可惜,你生為女子,皇位不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的,命運和你開了個玩笑,但我從來不覺得你可憐。”
她表情有分松動,似乎揚了嘴角。
“可我覺得你可憐。看你這麽可憐,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她注視我的雙眼,“媱貴妃,也被稱為韓皇後。”
我握緊拳頭又松開,反反複複幾次,連我也不确定我到底做了幾次。結果我什麽都沒說,只朝她作揖,這是我朝她行的最後一禮,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
冷風森森,樹影如同張牙舞爪的妖怪躁動着。
曹弘士候在寰蕪宮外,他不出聲我還以為是座石雕在那。
皇上回了寝宮,讓曹弘士在此候着等我出來。
他在前頭提燈引路送我出宮,暖燈投下兩道行走的人影。
迎面過來一盞燈,同樣是一前一後的兩人。夜晚宮裏來回的人本不多,我不免多看了幾眼。
這一看當場愣住,“阿相?”
“什麽阿相?他是剛入宮的伶人馮憐。”對面提燈的太監也呆了呆,向曹弘士問安,稱“奴才是樂府的,皇上想聽曲子,大司樂讓奴才帶馮憐過來。”
曹弘士過問了幾句無非是琴藝如何,樂府的太監道:“馮憐是民間的樂師,連大司樂都稱贊他的琴藝精湛。”
我望着他始終不解,明明就是琴坊的阿相。
他眼角一縷嫣紅,為他徒增妩媚姿态,他抱着琴,嚴謹而堅定的看着我,“我不是阿相,我是馮憐。”
我張口欲言,然而根本無話可說。
兩盞燈籠就此錯開,他繼續深入紅牆黛瓦的宮殿,我繼續走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