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夏樹蒼翠,闌風長雨,我在屋檐下避雨,一擡頭看見春天燕子來這兒搭的窩,如今一窩的小雛鳥都飛走了,只剩下用草莖築成的空巢。

我喊着:“月綢。”沒人答應。無人居空空如也。

慢慢的雨小了,我瞅着從屋檐上滴下的雨,幾滴下來,人已走出避雨處。

雨真的很小,小得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這麽說其實并不妥,正确來說是我沒有知覺。我往前走,王爺府一個人也沒有。

我不禁疑惑,為何已是人去樓空?

月綢去哪兒了?二王爺去哪兒了?這上下幾百口人都不見了。

池裏的蓮花開得爛漫,我數着數着忽然發愣了。

隐隐約約前面有個人,需要過了小橋才能看清他的樣貌。不過我知道他是二王爺。

他手上拿着面具,一只紅尾蜻蜓從他身邊飛過,停在花苞上。他回過頭,迷茫而沉痛地說:“株幽,皇位與你,我該選誰?”

他的臉是韓世琤的臉。

我一驚,望着床頂喘氣。

是夢,真實得可怕的夢。

我捂住臉,我知道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懷疑韓世琤。正如這個夢,夢見的何嘗不是我的心聲。

恐懼蔓延,我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

這三天我不敢睡覺,一睡覺就會做夢,夢裏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個從地底爬出來,老爹問我何為擔當,姐姐們恨聲質問我的良心何在,他們都是因為同一個人而死狀凄涼,而我居然還和仇人你侬我侬。我情急向他們解釋或許是我錯了,你們看他們是表兄弟,有相似之處也是正常的。他們卻說我狡辯,失望地對我說,沒想到我只會給我的行為找借口。

是,沒錯,我給自己找了諸多借口,我不過是貪婪地吸取韓世琤帶來的溫暖,以妄圖自欺欺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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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笑吟吟的看着我,照顧我,保護我,可越是這樣越不敢再接觸他的眼神,只要對上了眼,便會令我想起毫無廉恥可言的五年。

我無法原諒那個将我踩在腳下卻說要我當他家人的人,我甚至無法原諒為他說話的自己,于是将自己封閉起來,不讓任何人進來。

韓世琤拿我沒轍,待了片刻嘆了口氣離開。

他走後其他人輪番來敲我的門,紅潾道:“你在置什麽氣呀,別鬧了,每個人都在擔心你。”

任飛霜道:“株幽,我送膳來了,你開開門好嗎?”

紅潾道:“病秧子,雖然不知道你在惱什麽,你好歹吱一聲別死在裏頭了呀。”

任飛霜嘆了一聲:“那好,我将食盒放在門外,你若是餓了記得開門來取。”

紅潾錘門:“罷了罷了,你想問什麽盡管來問,任姐姐一日三餐給你送到門口你還不開門,我都盼不來任姐姐這般待我,氣煞我也。”

任飛雪站在我門口半個時辰,開口道:“你說的沒錯,我已經走出來了,希望你也能盡快走出來……”

我呵地笑出聲,他知道我要走出來的是什麽嗎就說得如此輕巧。

我走不出來了。

他是韓世琤也好,二王爺也好,我始終要給丞相府一個交代。

我打開房門,陽光耀人,我現在必須去找紅潾把所有事情都問清楚。

記得護法們的院子在西院,我憑着方向走,我其實沒去過西院,拐了好幾條回廊也不知道這是哪裏。

眼前晃過一個人影,我追了幾步,竟是許久不見的燕綏。

他快走幾步進了一間房。

我想問他知不知道紅潾在哪裏。我這一路遇見的活人只有燕綏一個,不問清楚我只能在偌大的院子打着怪圈到半夜。我停在門外,欲敲下的手停在半空。

事情總是能出乎我意料。裏面不止燕綏,還有一人在說話,“燕護法不是去執行任務了,何時回來的?”是葉神醫。

為什麽葉神醫會在這裏?

“半個時辰前剛到。”燕綏道,“葉護法。”

我渾身僵硬。

葉護法,什麽葉護法,說的是葉神醫?

他什麽時候成了韓世琤的護法?

三個月前?兩年前?還是五年?

裏頭還在談話,一向寡言的燕綏難得也跟着說了很多話。

“我聽說門主把株幽公子帶回青衣門,可是發生了何事?”

“還能有何事,那小子身邊死了人,整天尋死覓活的連命都不管了,門主看不下去便帶他回來。啧啧,不過是死了個随從,跟不得了的大事似的,人嘛,哪個不是難逃一死。”

燕綏嘆曰,“葉護法是醫者,自然看慣了生離死別。株幽公子卻不一樣,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

“逝者已逝,這人還不是要照樣過,這小子倒好,變着樣作踐自個兒身體,全不當我那會兒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有多費勁,我瞧他這破身子,也快撐不住了。也難怪門主整天傷風感懷,正事兒不做就整天圍着那小子轉。”

“葉護法的意思是……”

“啧啧燕護法是當真不懂這種事?幾年前我奉命救了這小子的命,這檔事知道吧?”

“略有耳聞。”

“若不是在意的人,誰願意花那麽大手筆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那些稀世藥材哪兒來,刨一刨地就有的?”

“這,說的也在理。”

“我在青衣門多天,面都露不得,就怕株幽那小子看到要胡思亂想,怪哉怪哉。”

裏頭還在說着,可我已經聽不進去,潛意識并不想相信他們說的話,可又覺得他們沒必要騙我。

他們的确沒有必要騙我,騙我的人是韓世琤。

韓世琤果然就是二王爺,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何為醫聖,是葉神醫。

五年前葉神醫奉他的命令為我治病,是不是王爺府那場鬧劇般的決裂也是他們做給我看的戲?

腦海裏閃現過與他相處的一幕幕,他說過的每一句情話,他的情深義重都不及一個眼神叫我心灰意冷。

我摸上臉,我以為我在哭,結果摸出一個怪誕的笑容,以奇怪的弧度揚起。

哈哈……我知道我應該怎麽做了……

稀裏糊塗回了住的地方。

那地方不是我的歸宿。

我沒有家了。

我翻出池臨留給我的匕首,當初離開王爺府我什麽都沒帶,就帶了這把匕首。如今也沒什麽好念想了,老爹老娘,丞相府的人們,還有靈歌和池臨,很快一切就結束了。

我磕磕碰碰走出房間,踢倒放在門口的食盒,碗碟碎片摻雜着飯菜,淩亂糾葛。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心情找到韓世琤,我料想的不錯,尋常人不會在西院和北院走動,所以我幾乎一路暢通無阻的到了北院。

韓世琤在書房裏和人談話,房門虛掩,我到的時候聽見有人氣呼呼地朝韓世琤說:“你這樣是瞞不了多久的。前幾日皇上派人來王爺府,表面上是慰問王爺,實際皇上已心生猜疑,讓曹弘士來試探在王爺府的是不是真正的二王爺。”

韓世琤靜默,疲憊嘆道:“他要懷疑便懷疑,曹弘士看不出什麽的。”

“話不可這麽說。你留在王爺府的替身對政事一無所知,總不能總是抱病不上朝。”

“有你在怕什麽,你便教教他如何處理政務。”

“王爺!”

“我現在還不能回去。”韓世琤道。

那人氣急:“這都什麽時候了,你任性也該有個度。”

韓世琤語氣平淡:“我沒有任性。”

“那我們這些年鋪的路豈非付諸流水?你當真要為了一個男人放棄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你忘了這是多少人用鮮血換來的嗎!”

我沒忘,當中有我親人的鮮血。

韓世琤沒有說話,過了會兒才嘆口氣:“你讓我想想。”

于是我想起了那個噩夢,韓世琤問我,皇位與我,他應該如何選擇。

擱在現實,他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我是否應該慶幸,他沒在此刻給我當頭一棒。

我突如其來推開門,相比他們的震驚,我很平靜,藏在袖子下的手握緊了匕首。

“沐公子,你為何在此?”

沐懷肅還未答出口,韓世琤搶先他一步向我走來,“他是奉了二王爺的命令……”

“別編了,我都聽到了,直到現在你還要騙我。”難過的不是他一次次的傷害,而是他至始至終沒有和我說實話。

“你的臉怎麽這麽蒼白。”

“韓世琤,我們來做個了斷吧。”

“株幽,你在說什麽?”他強顏歡笑,看着我舉起手,匕首暴露在他眼前。

“我說,我受夠了,由我來結束這一切。”

我用力往前一刺,他沒有躲開,似乎篤定我不敢真的刺下去,我手一抖,刺在他的肩胛骨。

呲的一聲,血染紅他的衣裳。

“王爺!”沐懷肅驚喊。

他抓住我的肩膀,眼裏哀痛。我大聲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卻猛的咳出一口血。

“株幽!”他大聲驚呼我的名字,我捂着不斷咳嗽的嘴,抑制不住唇邊溢出的血。

他回頭沖着沐懷肅喊,“快!給我找葉修柳來!”

沐懷肅才如夢初醒,一邊應着一邊急急忙忙的跑出去。

這下只剩下我們兩人了。

我渾身使不上勁,軟軟的往下倒,他緊緊的圈我入懷,“株幽,你再撐着點,葉修柳就快來了……”

我心想就算他來了,又有什麽用呢?

“欠你的……一次還清,就不必等下輩子……再還。”

“你不曾欠我什麽,若說欠我,你欠我一條命。你的命說好的由我做主,三年期未到,株幽,我不允許你先死。”

“咳咳……你還要留着我這條命……折磨我到何時……反正你有那麽多男寵,少了我一個……沒什麽……”

他急道:“他們不是男寵!”

“是嗎?原來如此……”他也将他們當成家人了吧。

胸口的地方疼得撕心裂肺,連抽上一口氣都得費好大的勁,但我有很多想問的,現在不問我怕以後沒機會了。

“有一件事,困惑了我好幾年……你當初……為什麽……要讓我去南風館?”既然說喜歡我,又何故要這般待我?

我努力擡眼看他,他眼中血絲很多。

“我想救你。”

“救我?”那不是救我,那是害我。我倉皇的大聲笑着,說,“韓……世琤……我給你……講個故事……在很久以前……有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他……”

“別說了……”

“後來……你猜怎麽着?……主人以為……自己在保護着金絲雀……無奈金絲雀……仍一心想要逃……主人便把他的腳剪斷……失去翅膀和雙腳的金絲雀……只是一件殘缺的觀賞物……終日郁郁寡歡……不久之後……金絲雀……喪失了吃飯的能力……死在籠子裏……”

“我叫你別說了你聽到沒有!”他吼道。聲音聽起來卻十分痛苦。

我一摸臉上,何時多了一片水澤。啪啪的滴在我的臉上,滾燙的似要灼傷我的臉。那不是我的眼淚,那是韓世琤的。

我的眼前開始渙散模糊起來,呼吸開始變得厚重,眼前所看到的不過是大片的斑點,手抖着摸索着還插在他肩膀上的匕首。

“韓世琤……這裏……疼嗎……”

“不疼,但我的心很疼。”

我咧出笑,“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花言巧語……”

他說,“若你好起來,你想聽多少我說給你聽,你想刺我幾刀任你刺,只要你好起來……”

“哈哈……我好不了了……”我說,“韓世琤……我恨你,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吃你的血肉……我知道你會問我舍得嗎,不舍得又如何?我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我無法原諒我自己……那個時候,你不該答應救我……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死皮賴臉的……求你救我……我寧願……從來都不識你……”不管是五年前的二王爺,還是五年後的韓世琤……

他猛的附身吻住我的嘴,我感覺到他的唇發着抖,乞求道,“求求你,別再說了。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兜兜轉轉……到頭來……我還是這種死法……”

原來我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去到另外一個牢籠而已。

黑暗中有個坐得後背挺直的少年,錦衣繡服,意氣風發,提着筆在為太傅代筆,身後不遠有人起哄讓長公主為他做一讖言,他假裝兩耳不聞窗外事,裝腔作勢執筆寫下第一個字。身後的女子啓口,冷意的話順着風慢悠悠的飄進他耳朵裏。她說:

籠中金絲,大夢方醒。

作者有話要說:

是什麽支撐我寫完一個悲劇。

喜歡BE的到這裏就可以完結了,株幽可能死了可能還沒死,但怎麽說他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脫了(韓世琤:過來,讓本王打一巴掌。作者:下意識捂住臉。)。過兩天會放一個番外,給韓世琤or二王爺洗白。讓你們糾結了這麽久這兩人是不是同一個人,我終于可以給出個明确的答複了。

沒錯!就是同個人!驚不驚喜?意不意外??(ò_óˇ)?“

番外HE,額外小可愛們加的小甜餅(雖然不怎麽甜)hhhh。

還有還有,祝小可愛們七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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