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項綠怡三

項殇七歲那年冬天,有一天夜裏生了病,大哭不止。

那是揚州城最冷的一個冬天,遠遠近近都靜悄悄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已經及膝深了仍舊飄飄灑灑毫無停止的趨勢。

大夫前一天就說了這幾天暫不出診。香蓮讓奶媽去煎藥,自己抱着項殇唱着小曲哄他,曲子唱完了,便和項殇說起昔日與項俊鵬相遇的往事。

香蓮說,“那時候娘是個采蓮女,天天和一群姐妹在水上采蓮子。采蓮的生活特別無趣,我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見到你爹騎着馬從陌上走過。他一身錦繡,面如冠玉眼如明星,腰間是白玉佩環,手中是一管碧綠的長笛,每當他從陌上走過,所有的采蓮女都會停下船來看他。全城的姑娘都知道他是項家的少爺,都知道項家的少爺是全城最俊的公子,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吟詩作賦、下棋譜曲,無一不通。要是能和他說上一句話,夠我們好多天興奮得睡不着覺。這樣的人,娘哪裏敢高攀呀,想都沒想過有一天能服侍他左右。後來娘的爹死了,家裏沒有錢葬他,哥哥就準備把我賣了,正好那一天他又從陌上走過,看到了我,就說這個姑娘我喜歡,我買了。阿殇你知道那時候娘有多開心嗎?被哥哥賣了也開心!這簡直就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

香蓮回憶着往事,唇角忍不住露出溫柔甜蜜的笑容,“你爹呀,真是世界上最好最溫柔的男人,他買了我,輕輕的把我抱上了他的黑馬,讓他坐在他懷裏,用特別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你叫什麽名字?’我羞紅了臉,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在我身後大笑了起來,說我真是個害羞的小姑娘,他的笑聲是那麽悅耳,就像風鈴的聲音一樣……..”

香蓮的故事還沒有說完,房門被猛地推開了,随着一股冷風撲進來,項俊鵬也進來了。

項俊鵬喝得醉醺醺的,一進門二話不說就拿着手裏的鞭子朝項殇抽了過來。

項殇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拼命往他娘懷裏縮。

可是項殇哪裏躲得過去,沒抽幾下身上新的舊的傷口就混在一起汩汩的往外流着血。香蓮早就習慣了這陣仗,一個翻身,死死地把項殇護在懷裏。

項殇被他娘壓得喘不過氣來,又不敢爬出來,他怕他一冒頭就被他爹給打死了。他只聽到一聲聲的鞭子抽在衣服和血肉上的聲音,以及項俊鵬酒後聲嘶力竭的胡言亂語:“蕭榮你這賤種,竟然敢觊觎我項家的東西。你這麽卑賤的出生,野狗都不如,也配得到平陽劍?”

“俊鵬……住手吧……俊鵬。”與項俊鵬的罵聲混在一起的是香蓮痛苦的求饒聲。

“去死吧,你們統統都去死。”

“還有柳浩,今天你當着天下人的面如此羞辱我,明天我定要讓柳家下地獄!”

“殺掉,一定要殺掉你們!”

……

項殇也不記得自己在他娘的身|下躲了多久,他只聽到娘痛苦的哀叫聲慢慢弱下去,身上這具身體也在慢慢變冷,然後維持着保護自己的姿勢,再也沒有變過。

Advertisement

“娘!娘!”項俊鵬已經不在房間裏了,房門大開,一陣陣刺股的冷風灌進來。項殇在冰冷的房間裏大聲哭喊着想把娘叫醒,可是娘裹在一身凝滿血污的衣服裏,再也不會醒來。

項殇沒有哪一刻這麽恨過項俊鵬和蕭榮,為什麽只會把怒氣發洩在毫無反抗能力的人身上,為什麽去死的不是蕭榮?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項殇伏在死去的母親身邊,直到自己也昏死了過去。

由于受驚過度再加上着了涼,項殇昏迷了半個月,這期間,項綠怡一邊忙着照顧他,一邊還要忙着料理他娘的後事。

項殇醒來以後,便說自己是陸子離,是南越皇宮的小皇子。

陸子離的名字項綠怡曾在項家一本古籍裏看到過。那是項家守護的碾玉觀音的來源。據說一百年前的南越國有個小皇子,生來多病,但是特別得南越國王的寵愛。南越國王為了保這位小皇子長命百歲,特意從一個高僧那裏求來了一塊靈玉,就是碾玉觀音。由于南越國王偏愛這位幼子,引來了大皇子的嫉妒。終于,大皇子發動了宮變,一把火把南越國王和這個小皇子都燒死了。這之後,奪下皇位的大皇子心生愧疚,就在揚州小金山為小皇子修了墳墓,埋入大量寶物陪葬,并派人世代守衛這座墳冢,守護者,姓項。

項綠怡馬上請了大夫來給弟弟看病,但是大夫都說項殇得了失心瘋,治不好。

項綠怡看着精神失常滿身是傷的弟弟,思來想去,決定把他送到出雲齋去。樂笑翁和項臣飛是好友,當年項綠怡出生的時候,樂笑翁還來百翠園參加過百日宴。

把項殇送到梅山出雲齋不久,項綠怡就收到樂笑翁前輩的飛鴿傳書,說對項殇的病無能為力。

項綠怡只得上梅山把項殇接回來,結果等項綠怡到出雲齋的時候,項殇已經記起自己是誰了。樂笑翁給出的解釋是,當項殇受到太大的傷害或者刺激,精神就會出現異常。前幾天,項殇在梅山下的鎮子受了驚吓,大約被吓得回魂了。

項綠怡覺得樂笑翁的說法不無道理,她想起項殇發病大概也是因為看着母親被父親活活打死,受到的刺激太大。

而當項殇想起自己是誰的時候,關于陸子離的那段記憶又慢慢變得模糊了。

把項殇從梅山帶回來不久,十二歲的項綠怡開始正式接管項家。

香蓮死後,項俊鵬要麽日日在外宿酒不歸,要麽把自己關在練功房裏好多天不出來,基本不問百翠園裏的事情,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頻繁的虐待毒打項殇了。

項綠怡無論去哪兒都帶着項殇,教他武功,教他醫術,教他讀書認字,真真的長姐如母。

項殇的五官慢慢長開,到十二歲的時候雖然身形還很瘦弱,但已經是眉目如畫的少年了。

那年清明節,項綠怡帶着項殇去後山祭奠母親,回來的路上遇到揚州城裏一個致仕的叫鄭參的官員。鄭參喜歡養娈童,看到項殇便邁不開腿了,強行把自己的轎子停在項家人的面前,把路給堵了。

“不知這是哪家的小姐和公子,且去本官府上做做客怎麽樣?”鄭參人站在轎子前,眼睛直在項殇身上打轉。

“小女子項綠怡,這是家中幼弟。多謝大人好意,但家中有事,無法去大人府上作客。” 項綠怡把項殇拉到身後,客客氣氣地拒絕道。

“哦,原來是項家的小姐和公子啊,難怪生得這麽好看。”那鄭參就當沒聽到項綠怡的拒絕一樣,仍舊站在轎子前一動不動。

路上路過的人忍不住停下來腳步都好奇地往他們這裏看。

“今日清明,聽說知府楊大人也在這後山上掃墓,待會兒楊大人從山上下來,看到這裏堵了這麽多人,可不大好。”項綠怡依舊客客氣氣地,但語氣已經帶上了幾分威脅的成分。

“項小姐知道得可真多。”鄭參陰陰的笑道:“那今日不來沒關系,下次我親自去項家請你們。”

清明那天回到百翠園之後,項綠怡立刻叫奶媽收拾行李帶着項殇離開百翠園。

“姐姐,為什麽要走?要去哪裏?”項殇緊緊拉住項綠怡的手。

“鄭參是皇室遠親,在揚州城裏的勢力很大,為人又嚣張跋扈很不好對付。他今日既然看上了你就不會善罷甘休,你和奶娘去小金山的墓穴裏躲幾日,等事情平定了,我會來接你們。”

“那姐姐你和我一起去小金山吧。”

“不行,我必須守在項家。”項綠怡摸了摸項殇的頭,“阿殇乖,快随奶媽去吧。”

“姐姐,你會沒事的吧?”

“阿殇還沒有長大呢,百翠園還需要姐姐,姐姐當然會沒事。”項綠怡拍了拍項殇的背,把他緊緊握着自己的手給掰開了。

小金山的寶藏雖然都被搬空了,但裏面機關暗道衆多,仍舊是個躲藏的好地方。

項殇跟着奶娘在小金山躲了兩日,還不見項綠怡過來。

項殇急了,他害怕姐姐出事,他害怕姐姐會像母親一樣無聲無息的沉睡下去。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弱小,他去了除了添亂恐怕什麽忙都幫不上,憤恨和害怕的情緒一直在項殇心裏激蕩着折磨着他。

那兩天簡直像噩夢一樣漫長,等到了第三天晚上,項殇終于等不了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聽項綠怡的話,在項綠怡來接他之前,就從小金山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空中一輪圓月高懸。

項殇跟着項綠怡學了幾年的雲随風去,輕功還不錯,一路從小金山飛快地往百翠園跑。但小金山到百翠園的距離不近,等項殇跑回百翠園的時候,已經是滿身大漢氣喘籲籲。

月華之下,百翠園如往常一樣平靜,并沒有什麽異常。項殇心裏松了一口氣,一手扶着百翠園的外牆,一手搭放在彎曲的膝蓋上,大口喘着氣休息。

項殇喘氣的當兒,一頂小轎從正門的大道上往百翠園過來。

項殇心裏奇怪,這個時辰了怎麽還會有人造訪百翠園?這麽想着,項殇馬上斂住呼吸,躲在牆腳下看着。

轎子在大門前停下,轎簾掀開,從轎子裏走出來的人竟然是項綠怡。

項綠怡一手扶着轎子,弓着身子很遲緩地從轎子裏走出來。

轎旁一個男人上前一步饞了項綠怡一下,低着頭不知和項綠怡說了些什麽,項綠怡轉過頭去回了幾句,然後推開了那人扶着她的手,項殇隔得遠,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項殇認得那個人,清明那天在鄭參身邊見過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