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其林大廚
子安一覺醒來,就看見一張血盆大口,紅豔豔地張開着,離他的臉不到30公分。
這是一對豐潤的嘴唇,嘴裏呲出了一條長舌頭,嚣張地卷在了唇邊。
好大的嘴。子安昏昏沉沉的腦子裏,迸出了這麽個想法。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肉乎乎,溫熱的……
啊!嘴巴和子安一起叫了起來,向後退縮。
子安被自己吓醒了——他媽的,這是什麽怪物?
他和嘴巴拉開了距離,視野變得開闊了。子安四處打量,心裏卻更加驚異。
他躺在一個肮髒的人行道上,後面好像是個地鐵站,門口已經排起了隊。他的身邊倒是熱鬧,左右都是早點攤子,煙火氣萦繞,放眼看去,像是隔了塊好久沒有擦拭的玻璃。
一切都很日常,除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大嘴巴動了動,仿佛是對他說了一句話。
子安驚魂甫定,才看清楚,原來大嘴巴是一個白色口罩上的圖案。戴着口罩的男人,正蹲在他的身前,黑亮的眼睛靜靜地注視他。眼睛上是黑濃的眉毛,一路延伸到光潔的額角,像某種直白但難懂的文字。
那文字微微動了動,表達了另一個意思。子安不明白,卻莫名覺得這眉眼,毛刷刷的,在他心裏撓了一下。
那人見子安沒什麽反應,似乎是不耐煩了,直接把一樣東西舉在了他們之間。
一根紅潤潤的火腿腸,大概剛從鍋裏撈出來,滴着油。
子安本能地皺了一下眉。
那人明白了,不再理子安,手一甩,火腿腸扔在了子安的身旁,躺在那裏的癞皮狗立即站了起來,一口咬去了半截。
子安轉頭看去,才發現旁邊坐了一個乞丐,毛發像簾子一樣遮住了三分一的身體,偏偏這簾子破了個洞,可以看見裏面藏着一只渾濁的眼睛。癞皮狗脖子上的鏈子栓在他的腰間,一人一狗牽牽扯扯,乍一看,也不知道誰是誰的主人。
那只眼睛,對子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子安渾身不自在,低頭看看自己的慘狀,突然就明白了乞丐的意思——敢情他把自己當成同行了!
子安身上的襯衫已經污跡斑斑,發出一股來歷不明的酸臭味,淩亂的頭發東撅西突,因為五官長得比旁人深邃,那布滿紅絲的眼睛讓他的臉更加濃墨重彩,看上去倍兒憔悴。
子安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宿醉的酒氣噴了出來,把前面的蒼蠅熏得半空翻了個跟鬥,掉狗鼻子上。癞皮狗發現來了個搶食的,不停地搖頭擺腦,要把蒼蠅趕走。這一較勁,頓時把四周惡臭的空氣攪動起來。
子安眉頭皺得更深,難受極了,只想要趕緊離開。剛擡起上半身,就覺得腦袋跟灌了油似的,啪一下,又摔回地上。他喘了幾口氣,這才發現全身凍透了,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沒想到宿醉那麽厲害,這可怎麽辦?
擡頭看着旁邊的早點攤,戴着口罩的男人正把雞蛋敲到鐵板上。他施舍完一根腸後,就再也不正眼瞧子安了。子安看見他左耳後有一個紋身,是一把……叉子?
哦不,子安眨了眨幹澀的眼睛,叉子的尖兒像箭頭,是惡魔拿的三角叉。
子安想要求救的聲音,立馬被生生地咽在了喉嚨裏。他直覺這男人不是很好溝通。而且,他也不知道能求他幹什麽——把他擡去酒店,給他開間房,然後幫他洗澡?
雖然,這正是他現在最想要的。
自己怎麽淪落到這境地?在這陌生的城市、灰朦朦的街道,他茫然地想:我來這兒,到底想要幹什麽啊?
昨天中午,子安也是穿着這身襯衫,走進了上海華爾道夫飯店裏。
當時這衣服還是筆挺整潔的,袖口被仔細地卷到了手肘以下的五公分,以便看上去姿态輕松一點。他可不想讓人看出自己有多緊張。
但是一走進宴會廳,被幾百人的眼睛盯着看時,他的心就跟四處彈跳的玻璃球似的,兜都兜不住。他走到老板黎小南的旁邊,想要一點安全感,誰知道黎小南臉色發青,裝個天線就能冒充外星人了。
“昨晚沒睡?”子安輕聲問。
“誰他媽睡得着。安啊,你有幾成把握?”
子安舉起了大手掌。
“只有五成?!哎,五成也湊合吧,不是開大就開小,千萬別莊家通吃……”
子安打斷他,“我的意思是,你別說下去了,再說我又尿急了。”
黎小南“啧”了一聲,“瞧你這心裏素質。”說完,他搓了搓臉,突然覺得自己也有了尿意。
“淡定,”黎小南拍了拍子安的肩膀,“你是我見過最牛逼的主廚,這三粒星星,要不給出去就罷了,但要是給,一定會給我們的。到時候,我給你打三顆大鑽石,鑲在你的廚師服上!”
“靠!”子安笑罵了一聲。不過到底受到了激勵,心裏安定了一些。
大廳中間的展臺上,擺設了世界各地的米其林指南,人稱“紅寶書”,一列排下去,像長長的紅鞭炮。今天,上海米其林指南要在這大廳裏公布了。
米其林原來只是一本餐廳指南,專門給餐廳評價和分級,慢慢卻發展成了世界最權威的餐飲評審體系。在米其林評價系統裏,一星、二星、三星都是優秀的餐廳,星星越多代表越出色,在它的定義中,三星餐廳是“值得專門打飛的去吃的”,拿到米其林三星,意味站在世界餐飲的頂端。
米其林三星主廚,也是每個高級餐館廚師夢想的勳章。它就像黎小南口裏的鑲在廚師服上的鑽石,略微有些浮誇,但也代表了主廚受到了世界餐飲界精英的承認,更何況,得到米其林星星的餐廳一般會名聲大噪、上座率大增,沒有比它更好的宣傳了。
在今年的米其林評選中,子安和他主理的法餐廳就是大熱門;正因為呼聲很高,把他們的期望高高地吊了起來,子安的團隊和黎小南早早就進入了高熱的戰争狀态。黎小南愛錢,更好面兒,這次米其林三星的頭銜,他是志在必得的。
子安心不在焉地應酬了一會兒,頻頻無意識地看着手表。法國人照舊是不準時的,離原定的儀式開始時間,已經過去半小時了,那班人還在慢悠悠地喝着香槟和吃魚子醬。
子安越來越緊張,要是在餐桌邊接受評價,他是從不害怕的,但在現在這種場合裏,總覺得尖刀和餡餅不知道會從哪裏冒出來,讓人心慌。他第一次有了逃離的沖動。
“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在欄杆外等候,不要搶行,不要翻欄杆。”
廣播之後,兩道電動栅欄緩緩地合了起來。本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自行車,被堵在了地鐵站前,擁擠不堪。子安趕緊蜷起了腿,才沒被路過的高跟皮靴踩到。當啷,一個硬幣滾到了子安的跟前。
嗯,他今天的第一筆收入。
接着,他收到了更多東西,有牛奶、狗糧,包在報紙和塑料袋裏的半塊雞蛋灌餅,還有幾個塑料袋……過了一陣,子安才明白,原來路人把他那兒當垃圾箱了。
他伸手過去,拿起了覆蓋在雞蛋煎餅上的報紙。
上面是昨天上海米其林發布會的報道。殘破的報紙印着“紅寶書”的照片,還有幾張衣香鬓影的現場抓拍,其中有子安的單人照。報紙被撕了一塊,标題只看見“今年國內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子安從內文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作為滬上最受矚目的年輕主廚,子安和他的團隊也受到了米其林評審的青睐,獲得——”
呼嗚,一陣巨響在耳邊響起。子安擡頭望去,在密密麻麻的屁股和大腿之間,看見一白色列車飛速駛過。街道的喧鬧完全被壓下來了,列車白牆黑窗交替出現在眼前,一閃即逝,卻又無止無盡,像是時間顯出了原形。
子安看了一陣,低頭繼續讀報。“——獲得了米其林一星。這家跟主廚一樣年輕的餐廳,在這次的米其林競逐中有很高的呼聲,不過法國評委最終還是把三星榮耀交付于老牌的法餐廳Jean Ropruent。這是法國傳奇主廚Jean Ropruent在國內開設的第一家分店,加上這次登頂的上海店,Jean Ropruent已經在全世界收獲了37顆星星,是名副其實的星級廚師。現在主理該餐廳的,是Jean的得意門生喬思·約盧,這位新晉三星主廚可謂根正苗紅的米其林……”
報紙到這裏就被撕掉了。子安把報紙輕輕放下,擡頭看着北方渾濁的天空。
黎小南的臉,在被酒精麻木掉的腦子裏,慢慢地浮現出來。他的馬臉,從青白色,變成了赤紅色。“fucking shit!給一星,還不如不給呢,不給是那班法國佬不吃我們這套,但給了一星,豈不是說我們比Jean那老混蛋還低兩級?法國人眼睛長頭頂上,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們亞洲人嘛。這游戲,他們自己玩好了!”
子安在旁邊默不作聲,情緒掉進了谷底。最難受的,不是黎小南的咆哮,因為他也很想這樣粗暴地發洩一下。但他不可以,幾百對眼睛,有意無意地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是他人的祝賀、恭喜和安慰。
源源不絕的好話裏,有惋惜、幸災樂禍、羨慕嫉妒,也有好意的安撫。但這一切,子安統統不需要。不需要,卻還得一個個去應付,到最後,他已經筋疲力盡,找了個借口到外頭的走廊喘口氣。
在走廊裏,他遇見了喬思,上海新晉的三星主廚,卻是金發碧眼的法國人。
喬思揚揚頭:“喂,看到了吧,他們說小籠包好吃過法棍一百倍,結果,誰贏了?”他在中國混了好多年,中文倍兒溜。
子安跟他關系不錯,直接給了個冷笑:“你得意個球,要沒你師傅撐腰,你連個屁都沒有。”
“我就知道你不服,”喬思撸了撸袖子,“我這不叫撐腰,是傳承。我做的菜,全部都有來由,從面包到鵝肝、牛肉、可露麗,每一樣東西怎麽吃、為什麽吃、為什麽不吃,這是在我的血液裏的,從我爺爺奶奶的時候就曉得了。我要跟着傳統,還是想要去創新,都可以找到理由。但你的呢?”
子安被問住了,随口答道:“我也有自己的傳統。”
“啊,你是說你的分子小籠包啊。你知道米其林的人怎麽說嗎?”
“怎麽說?”子安的心提了起來。
“他們說,學'鬥牛犬'學得蠻像的。”
子安不甘心:“我不是模仿,我有自己的理由。”
“哎,他們吃不懂啊。子安,你是有本事,不過你知道自己給誰做飯嗎?”
子安不答。
喬思像個謝幕的話劇演員,誇張地張開手臂,迎向走廊裏衣着時髦的男男女女,“一群沒有傳承的人。他們為什麽要吃魚子醬、龍蝦、鵝肝?告訴你吧,我問過我的熟客,他們說,因為夠貴啊。哈哈哈。”
子安皺眉,“你笑什麽啊,要不這樣能讓你來中國圈錢?”
喬思還是笑,“我沒圈錢,我愛死廚房了——子安,他們也吃不懂。所以啊,你給他們最貴的,再加點好玩的創意,就夠啦。你還要求什麽?”
求什麽?子安愣住了。是啊,喬思的話雖然欠抽,但也是有道理的。所謂法餐,在這地界兒,也就是吃個新鮮,越是貴的食材,反而越有市場。對中國人來說,裏面的文化、記憶和情感,都是隔了千山萬水的,很難有共鳴。而米其林評委,也很難理解他的表達。
誰都吃不懂。
子安像是被扔進了了冰窟裏,感到了一種被沒頂的窒息感。
喬思正在興頭上,忍不住要給自己的手下敗将上一課:“我師傅常常跟我說,你要別人懂你,你就要懂自己。做飯也一樣,要問自己:我是誰啊?”他嘴角一歪,拍拍子安肩膀:“你說過,你爸爸離家出走之後,你就沒了姓,剩下名字了。你連姓都沒有,你說,你是誰啊?”
你是誰?
這個問題像一把利刃,深深刺進了子安的心髒,比得不到米其林的認可更讓他疼痛十倍。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涉及到現時事件,在這裏說明一下:
2016年米其林第一次在上海發布,拿到三星的其實是一個家中餐廳,主廚是中國人。不過從世界範圍看,總體還是法餐更受青睐。即便東京是最多米其林星星的城市,其中也有部分是法餐,主廚仍以西方人或留洋的東方人為主體。
說一點我個人的意見,任何評審都會有自己的準則,吃這碼子事,又跟習性和文化相關,米其林當然也有短板,但我不覺得這是歧視或偏見啦。米其林是有自己體系的,從食物的味道、呈現方式、創意、食材的品質和運營、服務,以及世界餐飲的演變等等,考量的是整體的體驗。而這個餐飲體驗是從法餐開始發端的,所以評審體系的形成,有其歷史基因在裏面。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有很多感覺“好好吃”的餐廳不一定能迎合這個标準。 并不是不夠好吃,而是單單好吃并不足夠。
像黎小南那樣把鍋甩給了“人種歧視”,确實是偏激了。這也是子安後來離開的原因,他明白問題不在外邊兒,而是自己裏面。
另外,因為我對食物想象力有限,抄襲了一些現有的菜式。分子小籠包是Bo Innovation的名菜,在上海就能吃到哦,有興趣的可以去試試。 除了菜名和外觀,制作方法和背後的理念是杜撰的。
以後有類似的菜式,都會注明。
裏面提到的'鬥牛犬'(El Bulli),是世界最知名最炫的分子料理餐廳;本文說的小籠包不是傳統的包子,而是用分子料理的方式完全改變了包子的形态,卻保有包子的味道。分子料理,簡單來說,就是給你端上一粒西紅柿,放進嘴裏,卧槽,這明明是櫻桃的味道啊;再給你端上櫻桃,你覺得是西紅柿吧,誰知道放進嘴裏,沒了,只剩下一陣霧氣從口鼻吐出來。名副其實的暗黑科技。
曾經是世界最難預定餐廳的鬥牛犬,早就關門了,分子料理的浪潮也減退不少,但仍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飲食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