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隐藏的地圖

火車駛過後,栅欄打開,人群又流散開去。

子安感覺好了點,起碼手腳的麻痹感消失了,腦子也完全清醒過來。

旁邊的早點攤兒生意不錯,三四人在排隊等着煎餅出爐。雞蛋混合着面粉的香氣,飄到了子安的鼻端。子安不自覺又望向口罩男。他的動作快速而粗暴,每次打雞蛋,總是有蛋殼兒掉到面餅上,他毫不在意地撿起來,随手把煎餅翻個身,三兩下抹了醬,然後夾進水汪汪的生菜,再把面餅一疊。面餅破了個洞,醬漏了出來,他就把醬連同餅一起鏟進牛皮紙袋裏。

子安一邊看,一邊在心裏叨念:餅攤得不勻,放雞蛋的時機不對,菜沒瀝幹,醬太稀,折疊不對稱……簡直沒有一處是做對的。他手癢心更癢,真想搶過口罩男的鏟子,給他示範怎樣做一張沒有槽點的完美煎餅果子。

口罩男像是感覺到了子安的目光,轉過頭來,看着子安。

兩人默默對視了幾秒。然後口罩男說了一句話。

這次,子安聽清了,口罩男說,想吃?

把這麽粗制濫造的食物放進嘴裏?當然不。可是,對着口罩男,他卻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胃和理智展開了激烈的鬥争。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沒進食了。

昨天中午,子安招呼都沒打,就離開了酒店。

門外是人流如織的外灘,萬國建築肩并肩地聳立在江邊,氣勢恢弘。在這些各國人興建的花崗岩建築裏,有法餐廳、中餐廳、日本料理屋、墨西哥餐吧、英國酒吧、臺灣的點心店……外面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整個外灘,就是一個缺乏邏輯的大拼盤。誰能說得清,這些毫無關聯的人和物,為什麽會相遇呢?這是時空的錯置,是歷史留下來的調侃,卻也成了城市的圖騰。

子安茫然想,他也是這淩亂時空裏的一個點,昏頭轉向,不知道在哪裏安身。

我是誰啊?

他不知道。在這個網裏,他不辨前後,無法回溯,也無法向前。

他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人啊。

子安完全迷失了。等他腦回路終于正常運轉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對着口罩男,子安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的臉嚴肅極了,就像他不是在拒絕一個大煎餅,而是在捍衛主廚的尊嚴。

男人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轉過頭來,繼續把雞蛋和蛋殼兒打在了面糊上。面糊升騰起了蒸汽,帶着一種糧食的豐腴香氣。青蔥灑在餅上,還沒聞到香味,單是那星星點點的綠已經勾人食欲了。

子安又吞了吞口水。好餓啊,他好像從來沒那麽餓過。那種感覺,就像剛從母胎出來的嬰兒,急切地盼望着第一口乳汁。

他下意識地掏了掏口袋,發現錢包手機還在。萬幸,他的心定了下來。

他想,一會兒精神好點了,馬上就去找家衛生整潔的食店填飽肚子,然後去酒店洗個澡,然後……

然後該怎麽辦?他一下子掉進了空洞裏,沒着沒落的。

皮包夾着一張綠色的紙片,是從北京北站到清華園的火車票。看到車票,子安想起他為什麽會流落到這裏了。

舉目四望,這一帶應該就是五道口吧。從這裏坐公車,可以到達圓明園和北京大學之間那些破落的平房區。

——他所知道的,父親最後的落腳處。

昨天傍晚,子安到達了北京。正是霧霾最嚴重的幾天,從肮髒的玻璃窗看出去,只能隐約看見朦胧的燈,移動的是汽車,不動的是樓房,不知遠近。

他沒有游覽的欲望,也沒有胃口,于是按照計劃,直接坐火車到四環外的清華園。

這是媽媽告訴過他的,父親北上的線路。父親走之後,給媽媽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告訴她,自己怎樣一路換火車、公車和步行,最後到了他的終點站。當時子安還沒認字呢,是媽媽一字一字把信念給他聽的。媽媽的表情很平靜,但此後,她就很少再提起父親了。

小的時候,子安常常幻想,自己也搭上這列火車,跟着父親的線路,抵達那神秘的目的地。那是一個天堂那樣的地方吧,或者是個鬼蜮,有着無與倫比的魔性,能吸附着父親,能把他的一切——他安定的童年、父母的愛戀,全部都吸食幹淨。

等他大了一點,他偷偷找到了這封信,一遍遍地看。因為看了太多次,這個線路深深地烙在他的記憶裏,慢慢的就成了心口的一道舊疤,蜿蜒抵達了心尖。他已經感覺不到失去家人的痛苦了,這個線路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冒險,一個光怪陸離的目的地,是他向往但無法到達的地方。

過了許多年,他已經不太想起父親了,但這個冒險征途,到底是入了心的,在他最迷茫困惑的時候,父親北上的線路突然就在他的腦子裏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他不是無處可去的,他還有一個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地圖呢。

他坐上火車,踏上這條在心裏演練了無數次的路。

“配合軌道規劃的調整,本條線路在今年4月1日起停止運行。清華園火車站也将在同日關閉,請乘客們做好出行安排。”火車上響起了廣播。

子安微微一驚:還有四個多月,這條線路要取消了啊。這是冥冥中的安排吧,要是他再晚一些,就可能坐不上這列車了。

可是,即便坐上了火車,他真能找到父親?

他們不止隔着京滬之間的1400公裏,還隔着30年的時間啊。

從火車站出來,子安就洩氣了。天黑了下來,哪哪兒都是人,哪哪兒都是路,霧霾裏無數的招牌,他卻一個字都看不清。

一個中年人攔住了他,“哥們兒,去哪兒?我捎你?”

子安愣了愣,不太有底氣地道:“圓明園。”

“嘿,這點兒,圓明園關門了。您外地的吧,要不我給您找家酒店,明兒……”

子安打斷他:“我要去圓明園畫家村。”

那人瞪大了眼睛:“什麽村?沒聽說過啊。”

子安早料到會這樣,他知道圓明園畫家村已經拆遷了很多年,現在藝術家都流散到東邊的郊區了。但他還是想去看一眼,“你把我放圓明園附近就行。”

黑車司機打量了他一會兒,“成!先說好了,這點兒堵着呢,我也不多要你的,100!”

子安舉起了手掌。司機一看,叫道:“50可不行,還不夠油錢呢,你給……”

子安道:“我是說,不坐。”

說完,他就緊了緊身上的皮衣,把手伸進口袋裏,走進北京夜色中。

他沿着路找公交車站,遇到站牌,就停下來看看。果不其然,他父親當年坐的公車已經沒了。有一趟去圓明園的公車,卻已經過了末班車的時間。

于是,他只好沿着馬路,一路溜達。

走了一個多小時,他的手腳已經麻木了。一個聲音提醒他:子安,你到底在幹什麽?你現在應該找個酒店睡覺,然後明天一早坐飛機,回到上海,跟黎小南喝喝酒、罵罵人,順便哄他幾句,然後生活照舊。你能有什麽損失啊?

但子安跟魔怔似的,停不下腳步。心底有一種急切的渴望,推動着他繼續往前走。他知道,這段路他早就該走了,就算這次退縮了,他以後也必然會回來。而火車站就要關閉了,那段連着他和過去的軌道,并不會永遠對他開放。

他沒有理由走回頭路。

身邊人多了起來,氣味也越加複雜。擡頭一看,四處都是小食店、服裝店、酒吧,很多招牌上都有韓文。

擁擠人行道上一排排的小攤子,賣着圍巾、帽子、手機殼兒、廉價首飾。一女人摟着個嬰兒,擋在了子安面前。她神秘兮兮道:“有好東西,要嗎?”

子安吃了一驚,這種事他倒是聽說過,中關村這一帶有很多抱着孩子“賣碟”的。見子安愣住了,女人職業地笑了笑,把嬰兒抱在肩膀上,嬰兒後背衣服上,竟然印了幾十個二維碼。“加微信,有豪禮送哦。掃一掃,我給你一包紙巾。掃一家送一包,掃十家,送手機膜哦。”

子安:“……”

女人見他沒反應,就轉身去找下一家了。子安趕緊拉住她,“大姐,問個路,圓明園往哪個方向走?”

女人不耐煩道,“去哪個門?遠着呢,哪個門都不近。”

子安愣了愣,“走路能到嗎?”

女人立即道,“這大霧天,走啥路啊,大哥,你掃掃這個——”她又把嬰兒提起來,“私人專車服務,第一次坐送20元卷哦。”

子安看得眼角直跳,只好拿出手機随便掃了一下。女人滿足了,一臉微笑地走開,順便給孩子拉好衣服,輕聲道:“今天冷冽,我們過會兒就回家,給寶貝做雞肉粥哦。”

子安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他一下子就覺得疲累不堪。要不先吃口飯吧,子安想。

前面就是一溜兒的小吃攤,各種辣椒、澱粉、脂肪和香精的味道,毫無章法地交錯在一起,讓子安胃口全無。不過他的喉嚨幹渴極了,這一路千裏奔波,竟然忘了喝口水。

他看見前面有賣飲料的,問道:“老板,這是什麽?”

“正宗古巴雞尾酒,墨跡多。冬天喝這個最爽,”老板大把大把地在塑料杯裏加冰塊,“從舌頭涼到了腳底,然後又從胃裏開始熱起來,暖到手指頭。我告訴你哦,這就跟死而複生一樣,保管喝完了,啥煩惱都沒啦。”

子安被冰塊誘惑了,要了一杯。酒灌進舌頭,子安就皺了皺眉頭:朗姆酒勾兌過,薄荷不新鮮,青檸酸味不足,估計用的是國産青檸……啊,真想摔杯子啊!

可是他一邊吐槽,一邊把酒喝完了——老板說得對,那過程真像死了一次,又活了回來。他道:“再給我一杯。”

老板笑道:“大俠,好酒量!”

在酒精的作用下,子安覺得全身熱烘烘的,這個充斥着陌生人、假酒、假肉的地方,也變得沒那麽讨厭了。喝了三杯後,他覺得自己在慢慢靠近父親,越過了車和馬路,飛向那已經不存在的地方……

他拿着冰冷徹骨的酒,走在無窮無盡的小攤子之間。烤腸、臭豆腐、冷面、烤串、麻辣燙、五顏六色的棉花糖、爆米花……各種各樣分辨不出來的氣味、食物的蒸汽、肉在煎板上的呲呲聲。

他的腦子慢慢被食物的顏色、聲音、味道充滿了,又變得一片迷蒙。天空在旋轉,燈泡的光忽起忽落……終于,這新晉的米其林一星主廚被食物的沙塵暴擊倒,掉進了空白裏。

作者有話要說:

清華園火車站去年關閉了。火車駛過,人群堵在軌道兩邊, 曾經是五道口的一大風景啊。寫在這裏緬懷一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