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燒餅可不可憐?

進入三九天,北京人開始把最厚的衣服穿在身上。今年冬天霧霾纏綿不去,既不下雪,天其實也并不太冷,只是舉目四顧,周圍是渾渾沌沌的,讓人感到了寒意。

老胡同裏,至少大家覺得這冬天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霍子安的餐廳要開業了。

招牌不高地挂在門楣上,顏色又是素淨的黑和白,一點都不紮眼。整個胡同的人都出動了,動用各自的拼音、英語、俄語的本領,來讀出招牌上的字。結果怎麽讀都拗嘴。

後來,不知怎麽流傳出了“芝麻綠豆蒜”這個版本,大夥兒一聽,對了,這才是一個飯店該有的名字嘛。而後,大家就放心且任性地叫上了這個名字。

有了名字,這個店在胡同裏,就真正有了位置。

就連霍子安,大家也都少了好奇,多了親切。之前的飯局,子安雖然覺得是失敗的,但老胡同裏卻不這麽解讀:他這一宴請,就像舞臺上的“亮相”,亮了相,對于居民來說,他就是存在的了。他不但存在了,而且還好酒好食伺候過了他們,情誼、禮數都做周全了。作為講禮的北京人,自然也該回報他的。

霍子安在忙碌之中,偶爾會坐在街門邊休息。街坊來來往往,都會跟他聊幾句。

“安子,啥時候開業?”

“過了十五吧——也快了。”

“安子,吃了嗎?”

“吃過了,您吶?”

“安子,地鐵旁的內衣店清倉打折,我給你稍幾件內褲?”

“不用了姨,我夠穿的。”

“安子,你有對象嗎?”

“……”

子安怕坐在街門,被這一通問題攻個措手不及。他又愛坐在街門,見着人來人往,迎接着這些熱乎乎的關注。他坐在這一頭,而馬大爺坐在胡同口的另一頭,就連馬大爺,雖然仍對他冷冷淡淡的,但仿佛也沒了敵意,兩人有了那麽一點兒互不幹擾的默契。

以前他不明白馬大爺為什麽老坐在門口——是把自己當成胡同的守衛嗎?現在他懂了,而且竟覺得自己跟馬大爺越來越像……

然而,這點寬慰,也不能幫他應對開業前種種難題。子安擡頭看了眼招牌,Je Me Sens,翻譯過來是“我感覺”。他十五歲去了法國,上第一節 法語課,法語老師不提單詞、語法,直接給他念了一首詩,每一句的開頭都是Je me sens,他當時自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卻迷上了那個讀音。就像嘴裏含着一口甘甜的水,潤澤的,溫柔的,卻有一種随時溢出來的危險。

所以,他把它用作了店名。他在這裏開了店,不也是憑着感覺嗎?現在他看着嘴裏的水,變成了實體,就覺得自己得有擔起它們的勇猛和本事。人可以靠感覺來選擇,但不能靠感覺來解決問題。

之前的飯局,就像一次演練,讓他看清了問題的所在——

食材不夠好、菜單設置考慮不周、甜點上的短板,而各種問題裏最迫切要解決的是:人手不足。他廚房裏邊需要廚師,外場需要服務員,另外,他還需要可以和他一起設計菜單的,既了解當地市場,又懂得一些進貨門道的人。

以及,還有由良辰。把他放在廚房裏是一大禍害,該怎麽處置呢?

霍子安一腦門官司,每當這個時候,他只有遁進廚房裏,專心致志地做菜,才能獲得片刻的平靜。許多成名的主廚,是不親自烹調的,但霍子安熱愛烹煮食物,而且願意事無巨細都在自己的把控裏,所以從來都是下手幹活兒,每晚都在廚房待至深夜。現在他還是這樣的習慣,不過他的觀衆,從充滿期待的食客,變成了目無表情的由良辰。

這就是霍子安解壓的方式,變着花樣給由良辰做飯,然後看着他吃完。

這一天,子安談好了一個從長崎直接空運海鮮的渠道,順手拿了一些新鮮的深海魚和貝類回來,打算給由良辰做馬賽魚湯。這是法國一道傳統的湯,非常淳樸,用番茄、茴香頭等炒出底湯,然後加入海鮮焖煮。魚湯的技術點在于放入海鮮的時機,既不能煮過老,也要讓海鮮的滋味浸潤到湯裏面。

子安還參照了泰國清邁面的做法,在湯裏加了炸酥的雞蛋面,就成了一豐盛的主食。

一個大碗推倒了由良辰的面前,上面有鮮紅的蝦肉、海虹,雪白的魚肉鍍上一層紅亮的湯,湊近先聞到一絲香蔥和薄荷的清香,然後是番茄融合了海鮮的濃郁香氣。炸面條堆在湯裏,部分吸收了湯汁,變得鮮甜柔韌,另一部分還是脆的。

霍子安照舊坐在由良辰的對面,看他一口口地把食物放進嘴裏。由良辰吃飯極有效率,不急不躁,悄沒聲息的一碗食物就見了底,像一顆石頭掉進了湖水裏,一晃眼就沒了痕跡。

霍子安每次看他吃飯都很糟心。他寧願看那些挑肥揀瘦的人吃飯,好歹知道他們喜歡什麽、讨厭什麽。而他給由良辰做了好幾頓飯,每次他都吃得幹幹淨淨,滴湯不剩,可你就知道他一點都不享受其中。

這次也一樣。他放下叉子,說了聲“多謝”,就捧着碗到水池,順便把鍋也洗了。

霍子安湊到他旁邊,“我聽說北京人貧,你怎麽跟個悶嘴葫蘆似的?”

“北京人也有各式各樣的。”

“除了多謝,你能多說句話不?”

由良辰想了想:“說什麽?”

“你覺得這湯面味道怎樣?”

由良辰看着子安,開口道:“還——”子安趕緊制止他,“不準說還行!”

由良辰濃眉微微一動,“還湊合。”

子安“啧”了一聲,“诶,你最愛吃的是什麽?”

“什麽都行。”

“最讨厭的呢?”

由良辰擡起頭,黑亮的眼睛看着霍子安。霍子安以為又是不癢不痛的答案,卻聽由良辰道:“我就煩一事兒——我吃飯的時候,你能不能別盯着我看?”

霍子安經歷豐富、閱人無數,臉皮是夠厚的,當下笑道:“不能。不盯着你,怎知道你有沒有吃好?”

由良辰也不客氣:“我在外面買個燒餅也能吃好,您甭費心。”

“那是因為你沒吃過好的,”霍子安想要繼續逗他,“人的味蕾,就跟愛情一樣,是需要去開拓經驗,接受多一點刺激。你要随便找一個燒餅,也能湊合着過日子,說不定還覺得蠻好的;但你要多認識人,多遇見幾個,就會知道真正能觸動這裏的,是什麽樣的。”他指了指由良辰的胸口。

由良辰一邊擦拭鍋碗上的水,一邊道:“那是因為你沒有好好吃過燒餅。燒餅熱着吃,涼着吃,春夏秋冬都不是一個味兒,夾着肉是一個滋味兒,裹着糖是另一個滋味兒。你吃一口放一邊兒,再到處去吃雜食兒,回頭說燒餅不好吃,燒餅可不可憐?”

子安被說得愣住了。什麽“味蕾跟愛情”一樣,他就随口說着玩兒的,但由良辰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再說,這小子到底是北京人,平時再冷淡,擠兌人的本事也真是毫不含糊。

他沒什麽可反駁的,只好繼續調侃道,“我是外地人你別蒙我,燒餅夾了餡,不是叫餡餅嗎?”

由良辰樂了。

他一笑,嘴唇就翹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整個人都活了起來。有時候他覺得霍子安挺牛逼的,有時又覺得他是個棒槌,總而言之,霍子安對他來說,是一種新鮮的存在。之前那艱苦的飯局,外場吃飯的人感覺不到,但他是在後廚裏的,親眼目睹這麽一頓飯要耗費多大的心力。霍子安不但精準地完成了所有環節,而且經過30多小時的工作後還能從從容容,身上的頭發、臉容、衣物整齊利落,一點都沒有疲累和窘迫的痕跡。由良辰佩服他的毅力和能耐,但有本事的人京城多了去了,他覺得霍子安跟許多人不同的是,他有一種小孩似的天真。他會莫名地堅持一些事,也常常自個兒跟自個兒較勁。在由良辰的身邊,在這古都和帝都,就算是十幾歲蹦蹦跳跳的少年,也都是老人。他們是很早就知道生命的瓶底、人情的底線在哪裏的,他們是早熟的人精,再蹦噠也不會去撞壁。

而霍子安不一樣,他完全不像周圍的大人和老人,他有自己行事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好像比外面所有的道理加起來都大。所以他自行其是,有時候甚至非常莫名其妙的,比如一定要做飯給由良辰吃,還不跟他要錢……

由良辰很少見到霍子安那樣的人,無可避免地就覺得他蠻好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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