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死相許

霍子安對燒餅來了興趣,“由良辰,北京的燒餅真的那麽好吃嗎?帶我吃吃看!”

于是兩人穿上衣服,一起鑽進了棋盤般的大街上。由良辰其實也不那麽愛吃燒餅,對吃食他是真的無所謂的,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成。但子安既然說要去,他就帶他到熟悉的幾家店。

兩人一路吃過去,原味和椒鹽味的燒餅、驢肉火燒、麻醬糖餅、羊肉餡餅……這些老店确實有獨到之處,有的餅皮酥香,一咬就掉一身渣;有的餡兒非常鮮美,肉汁豐腴;麻醬糖餅香甜濃郁,勾着人一口一口地吃個不停。

這是北京最親民的食物,油甜是油甜,鹹鮮是鹹鮮,個性鮮明極了。霍子安來北京一個多月了,一開始是心情低落,後來又太忙碌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專門出去覓食,接觸北京最接地氣的食物。

“糖火燒,來幾個?”賣餅的老爺子問道。

“一個,”子安說。

老爺子擡頭看了看霍子安和由良辰,不确定地重複道:“就一個?”

霍子安接過溫乎乎的餅,只咬了一口,就給了由良辰。他其實只想吃一口。霍子安有個毛病,對舌頭有過度的保護欲,平時是不輕易吃口味重的食品的。他認為廚師不能壞了味蕾,得時時保護舌頭的敏感度,不能叫調味重的食物給破壞了。

由良辰倒也光棍,霍子安給他,他就吃。剛吃了兩口,霍子安又湊過來,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思索。

老爺子看得眼都直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倆人高馬大的男人分吃一糖火燒,分吃也罷了,還你一口我一口!他看不過去,喚道:“小夥子,過來過來,一個火燒兩人能頂飽麽?給,拿去吃吧!”他給他們夾了個火燒。

子安笑道:“謝了,我們不餓。您的火燒很好吃,有一種不同的香味,是加了黑芝麻醬嗎?”

老爺子微微一驚,一般糖火燒用的是紅糖和芝麻醬,他卻別出心裁,加了點黑芝麻醬來提香,用量不多,沒想到一口就被吃出來了。他做了二十幾年的火燒,覺得有必要維護“正宗、地道”的尊嚴,雖然加黑芝麻醬也不是什麽偷工取巧,他還是認為多少有點旁門左道,于是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些年啊,芝麻醬越來越沒味兒了,老顧客不愛吃,沒法兒,只好加點別的。這黑芝麻醬也是咱自個兒磨的,費事着呢。”

子安心有同感,他最煩惱的就是北京的食材。“黑芝麻雖然香,回味會有點苦,您可以加點蜂蜜,滋味會更圓潤。要不,用核桃醬也蠻好,堅果更香,而且顏色也好看。”他給老爺子出主意。

老爺子瞪着霍子安,不明白兩人怎麽突然就進入到廚藝交流了。而且核桃醬?他只知道核桃能做核桃酥、核桃酪,用來做糖火燒?這不等于自家三輪車沒氣了,偷摸跑鄰居的院子拿走人的打氣筒嘛!

他搖搖頭,指着旁邊的“正宗港式雞蛋仔”,“加這些亂七八糟的,跟那店有啥區別。”

霍子安目光轉到了旁邊的攤子,只見有不少年輕人在排隊。雞蛋仔有十來種口味,他看了一眼那些巧克力醬、果醬、肉松,就覺得顏色完全不對頭,也不知道是什麽制成的。再看老爺子的小店,雖然沒人排隊,但陸陸續續有人光顧,估計生意也不壞。

他知道老頭子不會接受他的建議,過了兩句嘴瘾,也就罷了。

由良辰見霍子安一邊走,一邊笑,完全不明所以。他又吃了兩口手裏的糖火燒——這味道有多好,能讓他這麽高興?

霍子安感覺到由良辰的目光,“怎麽了?”

“你笑啥啊?”

霍子安不答,突然一下子抓住由良辰的手。

由良辰吓了一跳,下意識要把手抽走,卻被子安緊緊地攥着。由良辰不再掙紮,雙眼盯着霍子安,看他想玩哪一出。

霍子安慢悠悠地把他的手掌攤開,平放在自己的手上——

子安剛才一直琢磨的是,無論是法餐廳還是街邊小吃,面臨的問題也沒太大的區別。老爺子的堅守讓他感佩,但更讓他高興的是,就算是傳統的小店,也會偷摸的撬開一個口去順應外部環境的變化,而老客人依然是接受的。所謂的傳統,無論是中還是西,都是活的啊,都在沿着生活的曲線蜿蜒向前。

想到自己跟賣火燒的老爺子是一樣的,子安心裏頭那塊孤傲的大石頭,慢慢的消融了,也覺得沒什麽難題是解決不了的。他感到了輕松,而且還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托着由良辰的手掌,看着每個手指背上紋的字。一開始他還以為由良辰身上紋了十八樣武器呢,剛才看見由良辰拿着火燒的手,才發現五只手指上紋的是“石,頭,剪,刀,布”。霍子安笑了起來:“你這是要幹嘛,跟小夥伴玩的時候作弊?”

由良辰面不改色,抽走了手,“關你屁事。”

霍子安又發現,由良辰的手還有一處紋身,是一整圈的虛線,團團圍住了他的手腕,讓人心癢癢地想折一下,看能不能整個掰下來。心想,這家夥腦子裏都裝着什麽呢。

他讀不懂由良辰,但覺得他可愛,于是心情更好了。他搭着由良辰的肩膀,沒話找話:“這糖火燒味道怎樣?”

“還——”“不準說還行。”

“還——”“不準說還湊合!”

由良辰覺得自己要被他逼成結巴,無奈道:“還、還有一口,給你!”直接把被兩人啃得千瘡百孔的火燒塞到霍子安嘴邊。

兩人一路吃到了南鑼,饒是由良辰那麽能吃的,也覺得撐得不行。

暮色漸漸包圍着灰色的胡同,商店裏亮起了燈,亮白的、暖黃的、冷冽的藍、暧昧的橙,像是黃土裏的生物一個個揭竿而起。在冬天,北京的白天多半不清爽,但到了夜晚,這些大街小巷的亮光多少遮蓋了塵土氣,讓古都鮮亮起來。

在一小賣部前坐下,由良辰遞給霍子安一瓶北冰洋。霍子安喝了一口,冰涼的氣兒從口腔直沖腦門,嗆得他鼻子發酸。他驚奇地看着橘黃色的瓶子,“好刺激。”

由良辰看着他:“你沒喝過?”

“嗯。”他回來中國也是近三四年的事,工作就夠他應接不暇的,哪有什麽機會坐在路邊喝汽水?

雖然知道裏面有許多糖和添加劑,他還是一口氣喝了半瓶。橘子水的味道規規矩矩,沒什麽特別的,但氣兒特足,吃了一肚子油膩重口主食之後,也只有北冰洋能壓下去,感覺特別爽利。

今晚真是出格了,霍子安想。但這就是北京啊,麻醬、酥餅、羊肉、滿是色素和糖的汽水……

還有由良辰。

由良辰已經喝着第二瓶了,兩人邊喝邊走進南鑼的人流裏。霍子安還發現,小賣部的女孩兒對其他客人都要收瓶子的押金,唯獨由良辰不用。他依稀記得女孩兒的模樣,小巴掌臉,溜圓兒的黑眼珠,此外其他五官就模模糊糊了。不算美女,但也不難看。

她和由良辰一句話都沒有,可兩人遞送交往之間,卻是非常熟練自然。

子安心想,他又知道了由良辰的一個秘密。不知道為什麽,他對由良辰有格外的好奇心。或許他把由良辰當成了這胡同的縮影,一心就想征服他的胃;而由良辰是個什麽都不愛表達的,成天用口罩封住了自己,因此子安只有特別去留意他的習慣和舉止,才能揣摩他的喜好。

霍子安一邊想,一邊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由良辰,你那麽讨厭做廚師,幹嘛不拒絕你媽媽?”

由良辰一口把汽水全灌進肚子裏,淡淡道:“不去你那兒,她找到機會也會把我弄到別的地兒。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

子安嘆息:“怎能一樣?”每個專業,都需要相應的熱情和天賦啊。但這些話跟由良辰說,大概也是對牛彈琴。“你就沒有想做的事?”

“有啊,賣煎餅。”

霍子安莞爾一笑,他記得由良辰做煎餅的馬虎粗暴,也不像真喜歡幹這個的。“你是不想被拴住,要到處跑,這點事,還不能跟你媽媽好好商量?”

由良辰不答,只是把瓶子輕輕放在了一個小賣部的門口,然後點着了一根煙。

霍子安換另一個問題:“你之前做過什麽?”

很多。孔姨人面廣,曾經把他安排給賣茶葉的、賣房子的、賣基金的、天壇的導游、補習老師……由良辰每次都想方設法脫身。後來,幹脆就到外面擺攤兒。由良辰說完了一連串的經歷,最後道:“這幾年我回家少了,她就消停了。要不是遇上你。”

要不是遇上霍子安,他或許還在外面晃晃蕩蕩,孔姨想拴着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籠子。

“嘿,這怨得着我嗎?”子安笑道。他想再勸由良辰好好跟孔姨聊,但回心一想,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溝通方式,容不得自己置喙。而且對孔姨,他也挺怵的,她就是有那樣的氣勢,想把誰夾進鍋裏就夾進鍋裏、夾進碗裏就夾進碗裏——不講道理的自信。

“那你這次打算怎麽擺脫我?”子安興致勃勃地問。

由良辰轉頭看着他,慢慢地笑了。“這次我不跑了,我想在你那兒待下去,待到最後一天。”

啊!霍子安傻了。他怎麽就聽出了生死相許的意思?不對!由良辰的笑容,跟每次都不一樣。這次的笑內容很複雜,有點狡黠,又有着輕松和寂寞。

子安越發覺得,越是靠近由良辰,就越不懂他。

作者有話要說:

北冰洋出鋁罐之後,汽兒就少了,喝着特別不過瘾啊。聽說玻璃瓶裝要停産了,希望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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