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見人影
這道競賽題一出,廚房就陷進了緊張的氣氛裏。尤其是魏國恩,他心裏火煎似的,就像自己才是被呈上的那道菜,即将的上砧板下油鍋。而就算把自己剁碎再油炸,只要能贏了由良辰,他就死得其所了。他覺得完全不可能輸給由良辰——但誰知道呢?由良辰那不緊不慢的模樣,挺唬人的,難道他有隐藏什麽必殺技?
歐吉一絲不茍,但其實是個老好人,見魏國恩神經繃得太緊,就會去寬慰他,讓他放松。見由良辰沒什麽行動,又會想辦法去啓發他一下。他成了他們實際上的老師,魏國恩說要做龍蝦湯,他就教他剔出龍蝦肉最有效的方式,又告訴他自己所知道的所有龍蝦湯的版本,讓他做參考。
他又告訴由良辰,客人雖然是法國人,但很喜歡中國,由良辰可以嘗試做一道北京風味強烈的菜。他看清楚由良辰在手藝上沒有優勢,說不定可以憑着創意出奇制勝。
而霍子安,由始至終都在袖手旁觀。他在出這道題時,就知道由良辰輸定了。這幾天魏國恩有事沒事就纏着他問問題,讓子安給他出主意,而子安在應付他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去偷瞄由良辰。
由良辰還是那德性,一點緊迫感都沒有。子安抑制不住地想要去幫他一把——只要由良辰過來問他一句,哪怕不說話,在他跟前皺一皺眉,他就會……他就會……
他就會怎樣?他再幫他也贏不了,也不應去幫他。他有自己的工作原則,甄選好廚師,是他餐館生存的根本。他不能偏袒。
要不偏袒,由良辰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這幾天,霍子安寒着臉,心情越發的不暢快。
他要宴請的人,是個在中國混了十多年的法國人,曾經在好幾個城市開過餐廳、酒吧,做過大型連鎖店的顧問,辦過京城最大的美食市集,出過書,走私過和牛,跟他認識的所有女廚子上過床,總之是個餐飲圈裏出名的混子。雖然他的生意都以倒閉告終,他的戀愛都以被甩收尾,但業界裏的門道,他樣樣都輕車熟路,大家也願意聽他扯皮。
所有人都叫他“老鮑”,而不是他原來的法國名。霍子安跟他是老友,在巴黎就認識了,後來回到上海,還是老鮑帶着他去了解當地餐飲的種種明棧暗道,他這個中國人反而沒老鮑懂得多。
他知道老鮑最近來了北京,就想找他帶帶路。
下午一點,老鮑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了。他進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子安,你死定了。”
霍子安皺眉:“你懂不懂人情世故,新店開張,你一來就說不吉利的話?”
他把老鮑迎到座位上,上面已經擺好了紅酒。老鮑四處看了看,最後把目光放在子安臉上:“不過,我早知道你有一天會這樣作死。”
他的中國話非常地道,而且有個毛病,能說中國話的地方,他打死也不說法語和英語,有時候子安都懷疑他是不是把母語給忘了。
霍子安等他看了一圈,給他倒了紅酒,“你覺得我的店怎樣?”
“死定!”
霍子安:“好好說話,要不不給你做飯。”
老鮑極愛霍子安的手藝,來見他就是為了蹭飯的,立即改口道:“所以我來拯救你的,有了我的幫忙,保管你一本萬利啊。”
霍子安冷笑了一聲:“等着吧您。”
他回到廚房裏。歐吉已經把前期準備工作做好了,魏國恩正在跟龍蝦搏鬥,而由良辰,打早就不見人影。
已經中午了,由良辰沒出現,也沒來個電話。霍子安打他的手機,關機了。
霍子安打算忘掉由良辰,就像這世界自開天辟地以來就沒這個人一樣。他徹底灰了心,就算由良辰輸了——這是必然的結局,他會為他找借口的,然後偷偷想個辦法把他留下來。他已經說服了自己,廚房有四個人就四個人吧,由良辰什麽都不幹就不幹吧,就把他當成一根蔥好了。每一個廚房,總是能容納一根蔥的。
他知道自己提出的這個競賽也夠無聊的,多少是為了跟由良辰賭氣。而且,他自知這種賭氣毫無道理。因為無論他多麽想留住由良辰,由良辰也不會為此哪怕多走一步路。
他連上戰場都不屑啊!
一拳打在棉花上。霍子安不明白自己情緒大起大落是為了什麽,但他至少确定了一件事,由良辰是真的不在意,他可以說走就走,連一句話也沒有。
霍子安把幾道主菜做成小分量,放到一個大拼盤上。這有一些是老鮑愛吃的,有些是他最近研制出來的,想聽聽老鮑的意見。
老鮑沒喝多少酒,就興奮起來了。“霍子安,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廚師。我說真的,技術精确,而且有想象力,每次吃都很熟悉,每次吃都覺得不一樣——這就是好廚師的标準,給人穩定的感覺,給人冒險的感覺,就像從懸崖跳下來,你知道跌下來會有人托着,但就是不知道那個人會在幾米的時候出手。那些什麽味道細膩、回味悠長、滋味清新……統統都是屁話,哪個傻子會花1000塊錢吃頓飯,就單純是為了好吃?”
霍子安跟他碰了一杯,笑道,“不用拍我馬屁,”他的臉色嚴肅了起來,“你知道的,不是手藝好就能生存下來。我現在也不只是廚師,要考量的事情很多。”
老鮑撇了撇嘴,“你怕什麽?黎小南到處罵你,說你肯定在北京混不下去。你要回去,他就扣你年終獎,給你一點教訓。跟個怨婦一樣。但他的意思不就是,随時在等你回去嗎?”
“我回不去。”
“你被下咒語了?”老鮑笑了。
霍子安感慨:“是啊,被下咒語了。”他腦子裏出現了由良辰,戴着口罩,在胡同裏游蕩,“北京人我不懂,越不懂,就越想靠近看看。被下咒語了。”
老鮑見他落落寡歡的樣子,“別跟失戀似的,店還沒開起來呢。”
子安打起了一點精神,“沒錯,還沒開起來呢,說不定開起來就順了。”
“我的意思是,趁現在沒開起來,趕緊颠兒吧。”
“媽的,有沒有一句好話!”子安笑道,“——不過,你北京話說得還蠻好。”
“那是,我在北京待過很長時間,比我在上海還長。所以我知道呢,北京難死了,上面管事兒的人太多,他們怎麽說的,嗯,'婆婆'太多,挑三揀四,還随時變臉。政策一換啊,餐廳就死一大批,再換,又一大批來等死。好不容易搞定上面了,裏面又給你麻煩。你這裏連一個合心合意的服務員都招不上吧?北方人個個都是爺,誰會伺候人啊,要那些願意伺候人的,又把自己放得很低,跟伺候領導、伺候爹媽一樣;北京人說的,沒範兒,沒骨頭,沒面兒,我在北京的餐廳吃了這麽些年,還沒見到真正有高級餐廳服務員範兒的人吶——嘿,你別笑——”
子安知道他喝興奮了,把這些年的怨氣都吐出來,裏面自然是有誇大的成分。他又給老鮑倒了酒,讓他盡情發洩。“不用管我,繼續噴。”
老鮑一提氣,比手畫腳,卻詞窮了,“他媽的,說不下去了。”
這時候,魏國恩戰戰兢兢地把龍蝦湯端了過來。他沒受過訓練,有點手忙腳亂,把湯從壺裏倒出來時,一開始覺得少了,再倒,又多得溢出了深瓷盤。他慌了,心想:這下完蛋了。
老鮑卻看都沒看他一眼,竟然就着盤邊吸了一口,然後光棍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子安:“怎樣?我的新廚師,學的時間不長,但很有天份。這是他第一次給客人做菜。”
老鮑眼眉一挑,無所謂的道:“跟你做的一個樣兒。”
等待老鮑評價時,魏國恩心都要跳出來了。歐吉教了他好多種龍蝦湯,他毫不猶豫就選了霍子安創作的版本。聽老鮑說了這句話,魏國恩就迷惑了:這是好話吧——徒弟做得跟師傅一樣,那不就是在稱贊嗎?但看老鮑的樣子,又冷冷淡淡的。何況,他像小貓那樣舔了一口之後,就再沒動過那碗湯,連勺子都沒拿起來。
他一直像木樁那樣站着,老鮑也不自在了,看着他道:“謝謝你的湯。要坐下來一起吃嗎?”
魏國恩趕緊擺手,“不,不。我……就是想問問,您喜不喜歡這湯?”
老鮑一笑:“子安做的我喜歡,你做的我不喜歡。”
魏國恩手腳都冷了——這話是啥意思?老鮑繼續說:“這個味道,子安已經做出來了,你做得一模一樣又有什麽意義呢,除非他死了,我又很想念他,才會來喝你的——”
“去你的,”子安笑罵:“你這一天咒了我幾次?”子安知道魏國恩自尊心強,不想老鮑繼續傷他,于是為他開脫道:“他剛進廚房沒多久,能做成這樣就不錯了。小孩子學寫字,不都是從描摹開始的嗎。”
老鮑不屑:“中國孩子才那樣,法國孩子不喜歡跟着別人一筆一畫的。”
子安嘲道:“法國佬,祝你快點有個孩子,天天讓他亂跑亂畫,讓我看看你怎樣培養出個馬蒂斯。”
老鮑臉色僵住了,拿着酒杯的手也放了下來。
子安詫異極了,老鮑周身刀槍不入的,這話怎麽刺傷他了?
老鮑很鄭重地看着霍子安,“告訴你一件事,子安,我來北京,就是來看我的孩子。”
霍子安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你有孩子了?”
“嗯,中國孩子。”
霍子安知道很不厚道,但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恭喜啊,什麽時候滿月?”
“他都十歲了。”
霍子安又嗆了一口,“沒聽你說過?也沒聽別人說過。啊,根本沒有人知道你有孩子吧。”他想象十年前老鮑的樣子,紮着個小髒辮,戴着玳瑁圓眼鏡,穿着燈籠褲,整個就一清朝遺老跑到印度當嬉皮士的模樣——那時候他就當爹了?
“沒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說,我知道,但是我忘了。”
霍子安罵了一句,“你可真行。”
老鮑少有地嘆了口氣。“孩子出生的時候,我的女朋友通知過我一次,然後就消失了。上個星期,她打電話給我,說孩子要上中學,什麽分片兒啦、重點啦,我搞不明白,總之就是叫我想辦法讓孩子進他媽的名校。”
霍子安看着他,“嗯,你也應該負一點父親的責任了,而且這事兒你能幫上忙吧。”
老鮑聳聳肩,“重要的不是這個,十年了,我沒見過孩子,現在……我不敢見他。”
霍子安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對老鮑的慫和不靠譜就有點氣憤,冷笑了一聲:“你不敢見他,說不定他還不想見你呢。”
老鮑洩了氣:“也是。”
霍子安搖搖頭,随手把一塊乳豬肉放進嘴裏。一點滋味兒都沒有。